楓葉城的夜色很美，入冬後稍有停歇的大雪又毫無征兆飄落，空氣寒冷，人們自然是不願意出門，那座荒廢小院因為常年無法匯聚人氣，自然顯得愈發淒淒涼涼。

  這天夜裏，卻是有兩個小家夥背靠背坐在楓樹下，綿綿飛雪很快就將他頭發染成雪白。

  吳良隔著風雪，遠遠抬頭看著夜色，臉上表情平靜，看得非常認真專注，仿佛是能夠看透那些深邃黑暗，從而從現在看到當年。

  十年前在這裏還有一張蒼老的臉龐，那張臉很冷很臭，比起此時寒雪都要冷，比起茅坑石頭都要臭，隻是當年也就是那張臉龐，在生死最後的抉擇上，卻是毫不猶豫給予他生的希望。

  閉上眼睛，永遠浮現在眼前的是鮮血染紅楓樹的一幕，吳良默默睜開眼，看似平靜但這雙在黑夜下泛著幽暗光澤的眼睛，就像是倒行逆施從幽冥爬上人間的厲鬼。

  吳良緩緩拾起地上一片楓葉，七七曾經問過，為什麽這裏的楓葉格外紅。

  因為這裏是楓葉城啊！因為這裏的楓葉染了血啊！

  一陣寒風吹走他手中楓葉，吳良坐了很久，然後低聲說道：“走了！”

  七七迅速爬起身，永遠是以最快的速度在回應他，踮起腳替他排掉肩頭的落雪，然後主仆二人便離開了小院。

  走在寬敞無人的街道上，吳良情緒似乎恢複正常，雙手枕著後腦勺慢悠悠前行。

  七七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少爺，我們始終在被盯梢！”

  言外之意，是這種時候來到小院是不是不妥當。

  “雖然被一群白癡盯著會感到很別扭，但如果因此而去在意白癡的想法，那遲早也會淪為跟他們一樣的白癡！”吳良搖了搖頭，然後壓低聲音說道：“關於院子裏的事，知道的寥寥無幾，但我們也應該要加快些速度了，以免夜長夢多！”

  回到客棧直至夜深人靜，屬於主仆二人的客房傳來嘻嘻索索的細碎言語後就悄然無聲。

  但等到所有暗中盯梢的人離去，卻有個黑影悄然出現，緩慢離開客棧，順著圍牆沒入黑暗中。

  寒風卷起飛雪，在平靜許多年的楓葉城，似乎不會有人想到，有個黑影如同雪夜的幽靈徘徊在城主府，很快他殘留下的痕跡又給飛雪覆蓋，恍如從未來過。

  重回客棧，吳良迅速從取出筆墨，皺著眉頭依照記憶將城主府的布局簡答描繪出來，卻唯獨在中心位置留下一片空白，那裏守衛森嚴僅僅隻是略微靠近就有侍衛警惕望來

  七七蹲在門口，瘦小的身影整個都融入了黑暗客房，歪著腦袋問道：“對了少爺，我們什麽時候離開啊？這客房很貴的誒！”

  “現在還不是時候！”吳良下意識回了一聲，然後使勁敲了敲腦袋，顯然是經過這麽一打岔剛剛的記憶就斷層了，咬著蘸著墨汁的毛筆重新開始梳理思路，沒好氣說道：“哎，我說你想著這個事兒幹什麽？”

  小臉黝黑的小丫頭認真看著吳良，愁眉苦臉說道：“隻是我們還要去青雲宗，再耽擱下去銀子肯定不夠的！”

  “好吧！”吳良不得不直麵殘酷現實，用筆杆撐著下巴，時不時用黏稠的墨水在宣紙上快速勾勒。

  “少爺，你和楓葉城到底有什麽關係？”七七思維跳躍的跨度著實出乎意料，剛剛還在愁苦荷包裏幾錠碎銀子，轉瞬後又開始好奇少爺與楓葉城。

  吳良終於抬起毛筆，心不在焉回答道：“就像是孤男寡女萍水相逢，原本是沒有關係也會有了關係，而少爺跟楓葉城原本也沒有關係，但少爺走進楓葉城這不就有了關係？”

  黑暗角落裏，七七蹙起眉頭，經過長久的時間才理清楚這幾句話之間的因果，繼續刨根問到底：“那到底是什麽關係？”

  吳良頗為滿意眼前的大作，小心翼翼吹幹墨汁，回頭望著她，笑道：“這事說來話長。。。”

  “太長就不聽了！”七七轉頭看向窗外，反倒失去興趣。

  有這樣當侍女的嗎？吳良笑了起來，將那張宣遞過去給她，然後躺在床榻上閉上眼睛，試圖在即將到來的清晨前恢複精力。

  隻是經過長久的掙紮，客房裏的兩道呼吸聲遲遲都未能平靜。

  不知過了多久，七七的聲音從角落傳來：“少爺，那顆楓葉樹染了血嗎？”

  吳良睜開眼睛，看著窗外依舊紛落不止的飛雪，出神說道：“是啊！十年前我在那個院子裏呆過，整日麵對著張死人臉，那家夥對我也不算差，但絕對稱不上好，畢竟從早到晚板著臉，很難不讓人懷疑我是不是欠了他很多錢。”

  “就這麽熬了半年，他早出晚歸，而我也盡可能不跟他有交集，要說跟他之間有多深的感情。。。這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確切來說，是我不得不跟在他身邊，而他因為一些原因，也不得不帶著我，反正誰都不會真正喜歡誰。”

  “但後來他就那麽死了，死在楓葉樹下，為我爭取了逃離的時間，所以這件事就很麻煩了。都說欠債還錢，欠命也得還命，我要是不來楓葉城，就會顯得很不厚道。”

  厚道兩個字是少爺該有秉性嗎？七七依稀記得他曾經說過，將善良，敦厚，這些詞跟無恥，卑鄙放在一起，看到最後，前者會看出鮮血淋漓的現實，而後者看到最後卻會發現其中所蘊含的精彩。

  看來今夜是注定無法入睡，吳良瞪眼睛看著逐漸明亮窗外，忽然坐起身來，推開窗欞，感受著風雪撲麵所帶來的寒冷。

  悲從心中起，這不是他願意承認的情緒，就如同他到現在也說不清楚為何一定要來楓葉城。

  吳良臉上沒有什麽表情，眼神平靜，與窗外飄拂不斷的風雪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清晨的微光映在有間客棧，映照在那間客房外的厚厚積雪上。

  吳良和七七不知何時已經正襟危坐在桌前，偶爾從窗欞縫隙透過來的寒風吹去主仆二人的發絲，在他們正中間的宣紙上，被重新添上了幾筆，粗略一看並不奇怪，但若是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這幾筆所點的位置，正好是那座城主府中樞位置。

  吳良知道再事無巨細也總會有遺漏的地方，但他清楚知道一點，如果要讓那位城主大人死得悄無聲息，那麽他就必須盡可能找出存在的漏洞。

  宣紙正上方寫著一個名字，陳江東！

  筆墨浸透宣紙，可見寫字之人當時的心境！

  陳江東，楓葉城城主，在十年前還隻是寂寂無名的城中小吏，負責襄助城主管理大小事宜，而當年卻是以匪夷所思的晉升速度一躍成為城主。

  十年前他也不是第二境修士，卻突然之間一夜成名，這其中的關鍵，隻是因為他在一件事上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作為楓葉城最高地位的人物，或許會存在許多潛在對手，但絕對不會有人想到這次的刺殺會是一個窮酸少年，畢竟這件事落在任何人眼中都過於魔幻。

  但是對於吳良來說，這不是一時興起的報複，而是常年累月沉澱下來的殺意，在他看來，再藏龍臥虎的楓葉城，遠遠都比不上那片雪山，而那位被榮華富貴腐朽了靈魂的城主，也應該比不上妖獸。

  宣紙上有個一個字被刻意圈起來，色！

  對於這位城主大人的好色程度或許整個楓葉城都耳熟能詳，同樣陳江東的謹慎小心也是極其出名，雖然經常出入風月之地，但從不流連忘返，至多也就是將花魁小娘帶回城主府過夜，第二天再打發回來。

  至於名聲這玩意，陳江東從來不在意。

  該如何下手？

  吳良皺著眉頭苦苦思索，能否進入城主府那片對他而言的空白之地，就成為了關鍵！既然這位城主貪生怕死到這種地步，想必依照常規方法很難混進去，所以就不得不另辟蹊徑。

  眯著眼望著宣紙的吳良突然有了笑意，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就跟雪山的妖獸一樣，再完美無缺都存在弱點，既然知道妖獸的弱點在那裏，那麽事情就變得簡單得很多，以此之長功彼之短。

  吳良或許不是邙城最優秀的獵人，但他絕對稱得上最敏銳最有耐心的獵手，他能夠嚼著幹草靜靜匍匐一天一夜等待妖獸露出破綻的一刻。那麽他也確信自己一定可以捕捉到那位城主的弱點，從而無聲無息殺死他。

  點燃火折，將宣紙湊過去，片刻後，這間客房裏關於昨夜的痕跡都化作灰燼。

  吳良伸了個懶腰，對七七交代說道：“呆在這裏別亂走，我出去逛逛就回來。”

  “你要去青樓？”七七麵露不善。

  “哎！能不能不要猜得真準？你家少爺就這麽沒有城府嗎？”

  七七撅著嘴憤憤說道：“每次你去春香樓，都是這麽說的！”

  啊！吳良尷尬笑了笑，然後逐漸收斂了笑容，一本正經說道：“這次是正事，咳咳咳，不要這種眼神好不好？”

  七七看著他的眼睛，如同他在說笑話，認真說道：“少爺，你說瞎話的時候從來都不眨眼！”

  有這事？吳良下意識想著，隨即醒悟過來，正氣淩然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本少爺這是以身涉險，雖千萬人吾亦往矣的大氣概！”

  說完這句話後，他一甩衣袖，義無反顧離開客房。

  漫步在一場大雪過後的街頭，吳良心情豁然開朗，被寒風拂麵後，連帶著一夜未睡的疲乏都隨之清淡許多，然後他就開始漫無目的遊蕩。

  說是沒有目的，實則從始至終都遊走在城主府與那條煙花柳巷的之間。

  但直等到日上三竿才遠遠注視到城主側門敞開，一輛馬車載著鶯鶯燕燕的笑聲離開府邸，在付出一角銀子的代價後，才從旁人口中知道，應該是昨夜留宿的花魁小娘，隻是折騰到這等時候，看來城主大人在某些方麵依舊是厲害啊。

  接下來，不出意外等到心寬體很胖的城主出府，看著身在重重拱衛下的對方，看著侍衛眼中不假掩飾的淩冽寒芒後，吳良愈發確定沒有選擇硬碰硬是個明智的選擇。

  然後吳良就注意到一個細節，從馬車離開城主府到陳江東大張旗鼓的出現這其中相隔極短，應該是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

  吳良嘴角笑意愈發古怪，這當然不是為了迷惑外敵，而是城主大人在借著這種方式在宣揚他的威猛無雙，果然男人在任何時候，都是純粹用下半身在考慮。

  越想表現什麽，往往就是越缺少什麽！望著抬頭挺胸意氣風發的城主，吳良笑著在心中默默想著。

  轉身離開城主府，選擇以守株待兔的方式等候陳江東來風月街，吳良望著在暮色下逐漸燈紅酒綠的街道，望著那些紅袖招搖的小娘，很快就有些失神了。

  很慶幸這次沒有小丫頭在身邊打擾，將頭發一甩，吳良直截了當就朝著不遠處的青樓走去。

  但問題關鍵在於，他這樣一個窮酸模樣的小家夥，門口再沒有眼力勁的龜公都不樂意招待，去去去，直接給轟了出來。

  饒是臉皮再厚如城牆，在接二連三碰壁後，吳良不免還是有些的惱羞成怒，待再次走到一棟青樓前，卻忽然聽到一陣軟糯至極的聲音響起。

  “喲，這是誰家少年啊！”

  這聲音酥到骨髓，有個身段妖嬈的少婦站在門口慵懶拋了個媚眼，獨屬於成熟婦人的風情便隨之流淌而出。

  本少爺可是正人君子啊！這句話他此前信誓旦旦的話沒來由就蹦出來，咳咳，吳良竭力裝出一臉浩然正氣。

  “公子別裝了！”少桃花眼眸裏摻雜著玩味笑意，似乎是在取笑這個扭扭捏捏的家夥。

  吳良幹咳兩聲，不再故意繃著臉，十足十的奸夫，笑嘻嘻說道：“姐姐好眼力！”

  “姐姐？”

  這位少婦笑得好一陣的花枝招展，朝著樓上加重語氣吆喝道：“姐姐們，來接客啦！”

  然後吳良就看到嘩啦啦衝出來十來位花枝招展的小娘子。

  雙袖一甩，順帶著頭發一甩，吳良把頭一仰意氣風發邁步而入，將那位城主大人給拋到了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