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二章 不動
作者:蟹的心      更新:2020-11-30 17:24      字數:3367
  連衡之陣,乃是狹陣的一種。

  所謂狹陣,指的是橫向展開寬度不大,而縱向隊形較深厚、利於防守的陣型。通常以輜重車輛為憑依,刀盾手為掩護,長短兵交替部署,弓弩居中。如果將幾座狹陣同時鋪開,彼此掩護,並在陣列中配備能夠發動突擊的騎兵,則同時兼備了防禦的彈性和進攻的迅猛,就是連衡之陣。

  這個陣型已經訓練過很多次了,將士們俱都諳熟於心。哪怕精神緊張,也會下意識地按照訓練時的要求各自就位。

  輕便的車輛推到外圈排列,每兩輛首尾以鐵環連接,空出部隊快速進出的間隔。車輛之前,再安置鹿角、拒馬。

  依托輜重車輛,豎起一麵麵半人高的盾牌,盾兵半蹲伏地,用肩膀抵住盾牌;在大盾的後方,一手持小盾或鉤鑲,一手持刀的士卒做好填補空缺的準備。

  前排長矛手、長槍手將一丈六尺以上的長兵器架在盾牌上,或者從盾牌的間隙探出,後排到更後排則將長矛擱在前排的肩膀上,形成密密麻麻的叢林。

  為數不多的精銳戟士高舉長戟,當小股敵軍滲入防線的時候,注意力都在前後左右,而他們以戟頭橫向小支向下劈擊,立即就能將之殺死。

  以百人規模集中的弓弩手有人忙著上弦,有人從身後取下箭囊,將弓箭箭頭向下一支支地紮進身前的地麵,以便隨時拿取。箭頭在接觸泥土之後射入人體,極易造成感染,這也是弓弩手們比較陰損的殺敵法子。

  騎士們在陣列的最後方,全部下馬待命。為了防止戰馬受驚,有人甚至掏出細長條的布匹遮擋住戰馬的雙眼。

  隨著布陣完畢,將士們移動位置的密集腳步聲很快停歇,但起伏的話語聲還延續了一陣子。軍官們對此視若無睹,並未如往常那般跳出來製止。身為戰場經驗豐富的軍官?知道什麽時候要嚴苛?什麽時候該放鬆些。

  這些話語聲,便是老兵們正在利用最後的時間向新兵傳授技巧。老實說?這時候再多說幾句?未必有實際的效果,但對新兵來說?“老兵在指點”這個現狀,就能夠安撫他們緊張的情緒。

  而雷遠繼續發令。

  “軍正!”

  “在!”

  田漠跨步出列。

  “軍法隊立即就位?不聽號令者斬、遲疑亂陣者斬、畏縮不前者斬!”

  在訓練的時候?要有嚴刑厚賞,而作戰時唯有嚴刑。待到白刃相搏的時候,任何人違背任何一條指令,唯一的處罰就是立即斬首。

  “遵命!”

  田漠領命而去?軍法隊執法刀手百名立即就位。而軍陣中的嘈雜聲隨之漸漸平息。

  “丁奉!雷澄!”

  “在!”二將跨步出列。

  “丁奉負責左翼?雷澄負責右翼,遵中軍旌旗金鼓,指揮作戰。”

  “是!”二將轉身便去,隨即在陣列左右兩端分別升起“丁”、“雷”字樣、代表兩名校尉級別軍官的旗幟。

  “郭竟!”

  “在!”郭竟出列。

  “騎兵由你集中帶領,退至軍陣之內?聽令行事。”

  “是!”郭竟領命而行。

  鐵蹄踏地聲起,此時廬江雷氏部曲個營的騎隊合計六百餘?除去此刻正在軍陣前方遊曵的輕騎數十,全部集中到了陣列的後方間隙。

  “其餘諸將?隨本陣行動。”

  “是!”

  此時布陣已畢,前方的滾滾煙塵?也到了近處。

  此前郭竟派出數十騎在己方陣列之外裏許遊走?一來遮蔽敵軍哨騎逼近哨探?二來也防被敵人急襲突陣。隨著敵軍逼近,遊騎們慢慢聚攏起來,與敵軍保持著一定距離,逐步後退。

  他們在後退的過程中,有時候持刀旋舞,做出種種英武威嚇的姿態;有時候加速前衝到敵軍近處,再勒馬迅速脫離。其中有一個格外大膽的,竟然在接近敵軍的時候,一把捋起自家衣袍,露出光裸的臀部以示侮辱。此舉果然使得羌胡們哇哇大怒,數十支箭矢從煙塵間直飛出現,險些將他射落馬下。

  這情形雖然驚險,卻也滑稽,許多將士因此哄笑起來,戰前的緊張情緒簡直一掃而空。

  “這是誰?”雷遠也被此舉震驚了。他蹙眉看了半晌才道:“這不是鄧驤麽?他怎麽到遊騎隊裏了?”

  鄧驤是雷遠在灊山中最初得到的部屬之一,雖然性格暴躁偏狹,卻有勇力。雷遠記得此前在公安城下與吳軍作戰的時候,他已是得力的騎兵曲長,如何竟被指派去做了遊騎?

  李貞想了想,又召來一名部下問了幾句,才答道:“記得是因為聚賭,數月被降至什長了……聽說近來連番請戰以求官複原職。”

  “是不是在軍營裏組織手搏競賽聚賭那次?這麽久還沒提升回來嗎?”

  “將軍,那是前一次了。年初複為曲長後,他又犯了老毛病……”

  李異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雷將軍,他們退回來了!敵騎到了!”

  此時輕騎們已經撥馬折返,繞陣走入後方,鄧驤得意地向將士們揮手示意,引起幾聲喝彩。而黃塵濁浪已然撲麵。

  李異隨是宿將,但多年在南方作戰,鮮見這等千騎奔走的壯觀場景,難免有些緊張。反倒是任暉鎮定得多,他立即道:“我軍陣容嚴整,敵人都是輕騎,不敢近前!”

  果然,麵對著如牆的盾牌和鋼鐵叢林,羌氐輕騎並不敢靠近,他們隻能貼著箭矢的射程橫向掠陣,向軍陣中放了一陣箭,旋即被迫後退。由於軍陣始終不動,他們一直繞了半個圈子,繞到右前方,隨即在馮習所占據的高地前止步,猶豫地勒馬回旋。

  雷氏部曲中,少量將士輕聲歡呼起來,較有經驗的軍官連連喝止:“不要動!不要動!”

  而與此同時,敵騎掀起的滾滾煙塵中,又一彪騎隊直衝而出。

  這一次他們選擇的位置,是軍陣左翼與本陣兩處狹陣的間隙。

  任暉道:“這是要將我們切作兩截,然後包抄本陣,把我們往河裏趕啊。那未免想得太美。”

  “讓他們試試!”李貞冷笑道。

  當敵騎接近的時候,陣中的弓弩手開始射擊。

  自從來到荊州以後,雷遠和將校們都在著力加強弓弩的配備,試圖以增強遠程打擊來彌補騎隊漸漸缺失的不足。此前雷遠入蜀時,玄德公額外調撥了強弓三百、強弩三百,進一步提升了雷氏部曲在這方麵的特長。

  隨著敵騎的不斷接近,向他們射擊的,一開始是幾近一人高的長弓和腰引強弩,後來各種形製的角弓和輕型手弩也加入射擊。一**的箭矢如雨點般潑灑而下,颼颼撕裂空氣,刺入人體,一眨眼的工夫,就將呼嘯而來的敵騎打得稀疏了不少。

  然而羌氐人果然性格勇猛強悍,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詳,他們冒著箭雨策馬狂奔,高速衝殺過來,弓弩手們隻來得及射出兩三輪箭矢,敵騎已經逼到眼前。

  在這一瞬間,上百名軍官和老卒一齊大喝:“站穩了!不準動!”

  而更多的普通將士忍不住狂叫出聲,匯成山呼海嘯般的大響。

  敵騎為躲避箭矢而鬆散的陣列,沿著兩座狹陣間的空隙霍然收攏,就像一柄尖銳的鐵錐,猛地撞了進去。

  中軍狹陣的左角、左翼狹陣的右角,這兩個突出部一眨眼就被洶湧的騎隊撞翻、撞碎。組成突出部的長矛被崩碎、盾牌被踏倒、輜重車輛被推翻。

  有人被飛馳過來的騎槍刺穿,整個人飛到空中,再墜落下來;也有人的盾牌被馬蹄踏碎,連帶著整片肩膀的骨骼盡碎,倒地發出絕望的慘叫。更多的守軍的鮮血或敵方騎兵的鮮血在空氣中砰然擴散,像是紅色的霧氣那樣久久不落。

  但整座連衡之陣巋然如山不動。雷遠可以看到丁奉跳上了馬背,冒著被敵人箭矢攢射的風險高呼指揮,隨即更多刀盾手和槍矛手聚集起來,將缺角的位置硬生生填了回去。

  此時羌胡人們狂亂地高喊著,沿著兩座狹陣間的空隙縱騎急奔,同時向左右放箭或揮刀亂砍。但他們看到的,隻是層層疊疊的刀盾和槍矛。他們的武器揮出去,或許命中,或許沒有,他們根本沒法分辨。死者和傷者都被迅速拖到陳列內部去了,外部那層層疊疊的陣型似乎完全沒有變化。

  有些人仗著身手精強,略微勒停馬匹,對著某一處盾陣發起輪番衝擊。但兩座狹陣間的縫隙並不開闊,使得戰馬無法產生足夠的衝擊力,他們再怎麽張牙舞爪地猛衝,至多殺死數人,而他們自己則被長矛或軍陣中射來的箭矢命中,慘叫著落馬。

  一旦看見羌胡人落馬,雷氏部曲就聚攏來刀砍槍刺。而羌胡騎兵們挾裹在大隊中,很難及時趕到營救,於是但凡落馬的,大多立即斃命。

  氐王阿貴的側近洛何是部落中赫赫有名的勇士,故而得到身披甲胄的待遇。他很早就下馬,借著馬匹的掩護步行貼近到軍陣之側,忽然暴起發難。仗著身長力大,他連續殺死了三名措手不及的刀盾手,強行嵌入到軍陣之內,然後就遭到四五把長戟從上往下的劈砍。

  雖然洛何竭力格檔,但有一支長戟從側麵落下,側麵的小枝在鐵盔上砸出一個洞,深深紮進他得頭顱裏麵,瞬間就讓他兩眼暴凸出來。

  更多的胡騎沒有糾纏的意思,他們轟隆隆地踏著地麵,從縫隙間狂奔衝入,又從後方狼狽不堪地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