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結束七天後，周東來的冷凍工作由秦光親自主持。

  看著自己寄予厚望的得意門生變成一尊冷凍倉裏的“冰雕”，秦光心頭既惆悵又無奈。

  他想起昨天夜裏發生在自己與周東來間的交談。

  秦光起初想罵周東來兩句，但臨到話頭，卻隻是拍了拍這學生的肩膀。

  “下次要做這麽重大的決定之前，我希望你能先想清楚，或者多找人商量一下。”

  “老師，你曾經告訴過我，真正的指揮官在戰場上隻能依靠自己。每一次決策都要既快且準確。指揮官必須為自己的決策負起責任，當斷則斷，不能總是寄希望於別人在會議上幫自己分擔責任。如果每次重大決策都需要通過會議表決，那麽當敵人的炮火已經覆蓋漢州時，我們還在會議室裏投票。當初老師您製定了艦隊的手術刀治療計劃，便是你自主的決策。我作為您的學生，我當然會有樣學樣。”

  “嘶……既然你這麽能耐，這麽機智有擔當，那你就該去履行你的職責，而不是耍花招逃避！我已經老……”

  “老師，你的確老了。但曆史的經驗告訴我，酒，是越老越香。或許老師您依然認為我僅僅是我為了維護您的榮譽而自作主張，又或許真的認為我在逃避責任，但我相信以老師您的睿智，總有一天您會明白我所圖。”

  ……

  2909年秋，在秦光的主持下，艦隊重建工作終於完全走入正軌。

  六月份時，帝國共享的曲率空間內的實能精煉技術進一步提高了艦隊收集能源的效率，可在曲率空間中使用的最新超高效率與複雜多晶體結構物質合成儀又進一步提高了艦隊合成特種材料的能力。

  這兩項技術對整個文明的價值並不算大，早在2815年時，帝國在原三維空間中早已能做到，隻是要將其在曲率空間內部重建出來，並且還要其運轉時不破壞曲率泡的結構，科技含量與實現難度抬高了數個等級，但在分布於數千個星係的數萬座研究所，以及數以億計的相關領域科研人員持之以恒的努力下，技術壁障終究是被攻破，並第一時間同步傳遞給了艦隊。

  在技術公布講話上，秦光頗為動情的說道：“這兩項技術於全文明的價值隻是積累，但對我們而言，其價值卻堪比人體冷凍技術。我們與帝國邊疆的距離已經超過一萬五千光年?我們今生也不可能再回去。但是?家鄉沒有忘記我們，也從未停止過對我們的支援與幫助。我希望你們知道?為了將這兩項技術運用到曲率空間中?近百年來，共有六十七億名碩士級以上的研究人員、兩億三千萬名博士、七百六十萬名帝國認證資深學者、超過二十萬名寶藏級大師將畢生精力慶祝到了相關項目中。為了滿足實驗條件?另外還有超過三百億名工人在各行各業而奮鬥著。這一百年來，僅僅是在實驗室事故中?傷亡人數便高達三千餘萬。他們所從事的?是對帝國本身並無太大幫助的工作。你們覺得，這些人是為了誰而奉獻？”

  許許多多看著秦光講話的人，羞愧的低下了頭。

  秦光對實事的巧妙運用，又給艦隊裏的第二代和第三代上了深刻的一課。

  此後?在新技術的幫助下?一艘又一艘全新飛船在曲率泡中悄然脫離牽引船，開始自行運轉。

  為了盡快恢複人口，以及提升人力資源總量，大繁殖計劃拉開帷幕。

  在這短短幾個月內，同時進入仿生宮的胚胎數量多達十億。

  當然?由於失去了周東來這左膀右臂，秦光的工作量加大了很多。

  短短幾個月下來?他看起來蒼老了不少。

  這天，在完成了一整天的忙碌後?秦光獨自回到房間，躺在床上休息許久才去洗漱。

  他看著鏡子裏自己一頭銀發、滿布老人斑的臉孔?發了很久的呆。

  他又回頭看看身後客廳中央掛的那張大幅照片?目光變得迷離?視野漸漸模糊。

  照片裏的他正與數名或穿軍裝，或西裝的老頭老太並肩而立。

  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濃得化不開的笑容，那是發自內心的欣喜與激動。

  在一行人的背後，是高懸的旅行者恒星。

  一行人的腳下，則是旅行者星係的行政指揮太空站最高演講台。

  當時他剛剛以代總指揮的身份，率領旅行者星係人類打贏與魚星人的戰爭。

  那年的他，年僅四十六，正值青春年華，年富力強。

  那年的他肩上無星，但卻鋒芒畢露。

  秦光依稀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

  “我終於證明了我，我必將走向全文明的最高舞台，我會證明自己，我會將畢生奉獻給人類文明的偉大抗爭，無怨無悔。”

  時光荏苒，轉眼便已快過去兩百年了。

  精神抖擻的烏黑短發變成了亂糟糟的半長銀絲，就連眉毛也白了。

  英俊的國字方臉掛上了後後的眼袋，溝壑般的皺紋，更布滿了彈痕般的老人黑斑。

  秦光深吸口氣，頹然坐倒在沙發上。

  他心中默默想著，我踐行了我的承諾，心無旁騖地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了解放人類這項最崇高的事業，我無怨無悔。

  但億萬裏相伴，總有告別時，我老了。

  不知道我還能撐多久，我甚至不確定自己究竟能不能堅持到抵達銀心那天。

  可別到時候，大戰在即我卻大限將至啊。

  秦光在迷迷糊糊間，漸漸的合上了眼睛。

  他太疲憊困倦，以至於沒完成自己給自己定的任務，在睡前檢查一下輪崗人員名單便沉沉睡去。

  時間是這宇宙裏最鋒利的武器，再強悍的人，要麽隻能在時間之刃的撕扯下漸漸蒼老並慢慢邁向死亡，要麽隻能躲藏進冷凍倉裏，將自己從人變成一個“物體”，用短暫放棄生命來乞求時間的仁慈。

  半夜時，秦光從睡夢中驚醒。

  此時他已被智能生活助手轉移到了床上，但他依然記得睡著之前的狀況，心頭不禁勇氣羞愧之情。

  “東來這家夥，我都快老糊塗了，還指望我呢。說什麽酒是越老越香，簡直放屁。”

  秦光嘟嚷兩句，但腦海裏莫名回想起周東來反複強調的“曆史經驗”。

  秦光鬼使神差的做了一個決定，看看周東來在假裝冷凍那段時間究竟看了些什麽古代書籍。

  《中國近代全史——崛起於微末時（1840~2049）》。

  看到書名時，秦光先是一愣，進而有些哭笑不得。

  自從當年在軍校完成學業後，他便很少去翻看史書。

  即便是研究，他的視角通常也局限在上下六千年的戰爭史上。

  秦光對時政相關的東西，學得最好的是世界政府成立後的新文明史。

  他對舊曆史不太感興趣。

  在他降生的那些年，誕生了眾多星空遠航家的旅行者星係裏最流行的思潮是崇尚自由，以走進星辰大海為榮，以提高帝國的貿易效率和探險能力為最高追求。

  當時的人類思想家普遍認為，人類既然已經明確知道敵人的身份是外星文明，便更應該專注於怎麽對付敵人，舊曆史中不同種族不同膚色不同社會體製的內部矛盾，已經無關緊要了。

  在這種主力思潮的影響下，1840年至2049年發生的事情屬於不太重要的舊曆史。

  畢竟時代的科技背景截然不同，一些過去的世俗觀念與種族觀念，也必須被摒棄。

  秦光猶豫了幾秒，差點就放棄了，但出於對周東來思想轉變過程的好奇，老頭尋思看看也無妨。

  “十倍加速，播放。”

  他萬萬沒想到，這一看就是七天，並且幾乎占據了他全部的業餘時間。

  七天後，秦光又翻回到史書的第一頁，“原始速度，播放。”

  時光荏苒，轉眼過去一百三十五天。

  秦光也多了數十名書友。

  他不但逐字逐句的讀資料，更一點點重播以現在的眼光看來，簡直隻能說成劣質幻燈片的影像資料。

  秦光看到了很多東西。

  迷惘的中華民族被列強的鐵甲船叩開大門。

  短短幾十年內，泱泱四億人在內憂外患下人口銳減至兩億餘，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

  五千年古國失去了尊嚴，失去了自由，槍炮摧毀了文明的骨氣，黑膏消磨了文明的意誌。

  耕地生雜草，十室九枯骨。

  五千年古國的大量財富被席卷，孩子們在麻木中降生，又在麻木與饑餓中早夭。

  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活著，更不知道世上竟還有人可以不為了下頓飯而焦慮。

  中華民族的自尊已被蠶食到隻剩下一縷星星之火，五千年文明行將毀於一旦。

  在這生死存亡的危急時刻，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雄獅終於發出了不甘的咆哮。

  又是動蕩的幾十年過去，1949年後，五千年古國的百姓終於知道，原來普通人也有資格擁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土地，原來自己種的糧食如果吃不完，還能拿去交換別的生活物質，原來每個人生來就不該是奴隸。

  但此時這頭剛剛從慘烈廝殺中脫離的雄獅依然骨瘦如柴，處處受氣，被人警惕，被人引誘，被人輕視，更被人手持屠刀在家門外耀武揚威。

  還被人拿著寫滿“小自由”的本子在家裏四處散布，更被一手拿著“小自由”的本子，藏在背後的那隻手抓著綠票子的“自家人”惡語中傷。

  在步履蹣跚的前進路上，雄獅既要麵對外地，又要麵對內部看似正義實則歹毒的所謂“合理分歧”。

  這一路走得艱辛。

  時光荏苒，轉眼到了2020年。

  五千年古國的子民們終於漸漸全部看懂了“小自由”與“大自由”，並終於在2049年用無可阻擋的國力重新告訴整個人類文明，怎樣的路才是正確的路。

  在這場重學曆史的小型書友會裏，秦光如此說道：“曆史的經驗教訓告訴我們，科技是推動文明進步的燃油，但思想才是引領文明前進的船舵。幾百年來，人類的步伐太快，太趕。尤其是我們艦隊，一直死死盯著最終的目標，但卻忘了停下回頭看看自己身後。忘記曆史，就等若背叛文明！自由意誌聯盟的混亂，正來自於此！磨刀不誤砍柴工，如果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抓牢思想工作，便不會發生如此悲劇。我不否認每個人都有追求自我的權利，但必須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人類文明必須已經發展到無論任何風險，任何動蕩，都不能危及全文明的存續！到那時候，人才有資格去想幹嘛幹嘛，想做誰做誰。否則就是文明的叛徒！”

  書友會裏的另外幾十人陸續點頭表示認可。

  無論這些人來自哪個星係，有著怎樣的體態與膚色，有著怎樣的各自不同的性格，均無法否認曆史的經驗教訓。

  “從明天開始，我們重新商議，拿出一整套可行的方案來。”

  秦光宣布散會。

  回到自己房間，秦光再查看了一下冷凍中的周東來的狀況。

  他欣慰的笑了。

  每一個父親最大的夢想並非自己功成名就，而是看到自己的子女超過自己。

  秦光在艦隊裏並無後代，周東來既是他的學生，又是他的孩子。

  秦光自言自語道：“這傻孩子，早就已經超過我了。”

  周東來選擇自汙保下秦光，並非他認為他的能力不及老師，而是因為他認為已經二百四十餘歲的秦光本就是活著的曆史。

  秦光崛起於帝國縱深處的第一次突發戰役，參與過一個龐大繁榮的星係在複眼者的奇兵撲擊之下迅速敗落，再艱難恢複的過程，更在前線星係出生入死打下赫赫威名。

  同樣的話從秦光的口中講出來，將比周東來這些二三代領導人講出來的，更具有厚重得曆史感。

  要給艦隊的群體思想上課，靠的就是這曆史感，而非巧舌如簧。

  這些東西，隻有秦光給得了。

  秦光決定將自己的更多分出去，交給其他人。

  至於他自己，則稍微退居幕後，成為精神領袖之一。

  “我會給所有人好好的上一課。也會堅持到你醒過來。”

  在睡著之前，秦光如此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