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1年，2月。

  深冬，極寒。

  大雪紛飛，白絮當空，如鵝毛飄蕩。

  華燈縈繞。

  夜清冷。

  清淨潮濕的道旁，時有全副武裝的消毒車在鳴笛中駛過冰冷滑濘的地麵，防滑鏈拍打在地麵哢嚓作響。

  白霧伴隨消毒車升騰當空，宛如巨龍翻身。

  路旁居民區內陽台上，正懸掛著盞盞大紅燈籠。

  過年了。

  在忙碌與慌亂中，依靠著橫亙大陸的高牆與鐵絲網，以及成千上萬名身穿隔離服，守衛在高牆之上的守夜者們的付出，人類難得的迎來一個祥和的新年。

  人們掛上了去年沒來得及掛的燈籠。

  身穿膠衣的一家三口，整了整麵罩，理了理口罩，大手各自拉著小手，站在陽台上，點燃去年沒來得及燃放的煙花。

  啪！

  煙花在空中炸開。

  人們開始在默數，心中又熄滅了幾顆屬於自己的星光。

  那一張張消失在回憶裏的臉孔，一聲聲漸漸淡去的呼喚，一次次自我鼓勵時咬牙切齒永不放棄的誓言，重重複雜的情緒恰如空中的煙火，一閃即逝，最後隻剩下直麵黑暗天空的勇氣。

  對麵的樓房響起歌聲。

  那是鍾蕾的《浴火》。

  在這樣悲傷寂寥卻退無可退的時刻，人類得到了短暫的安寧，需要一首這樣的歌來點燃心中將熄未熄卻又不能熄滅的火焰。

  但在安寧的另一麵，依然有無數人奮戰在戰線前列。

  這個三口之家往回走去，穿過霧化消毒走廊，回到房中，打開通訊器。

  “家庭通訊請求，等待應答中……”

  五分鍾後，通訊接通。

  一個渾身包裹在全封閉隔離服中的女子聲音出現了。

  她身上的衣服看起來有點像潛水服，頭頂玻璃罩。

  雖然有自動換氣係統，但她依然滿頭大汗。

  她是一名在前線戰鬥的護理人員，她有五分鍾的輪休時間與通訊時間。

  她工作的位置，是建立在隔離區邊緣的626號集中收治中心醫院，距離這座城市一千三百公裏。

  醫院占地麵積近兩千畝，通體由火星基地同級的屏蔽罩覆蓋，防護效果幾乎天衣無縫，將細菌完全隔絕在了屏蔽罩外。

  這裏收治了上萬名重症患者，雖然依舊無法治愈，但卻能盡最大可能緩解病患的痛苦，讓他們相對安詳的走向死亡。

  她對著鏡頭笑了笑，“爸，媽。小弟。你們都還好吧？”

  一家四口就此聊起天來，各自說些日常，互相鼓勵，也說到了誰家的家中又少了一人，護士的科室裏又失去了一個戰友，諸如此類。

  交流時而沉默低沉，時而歡聲笑語。

  很多事情，看得多了，漸漸的也就感到麻木了。

  但這麻木並非貶義，而是每個人的內心都變得更加堅不可摧。

  就在一家四口聊天著時，護士背後突然穿來驚慌失措的喊聲。

  護士回頭聽了聽，隨後她臉色慘白的轉過頭來。

  “爸媽！小弟！你們現在出發！趕緊走！”

  這家人中的父親問道：“走哪裏去？”

  護士想了想，“往遠離隔離牆的大陸深處去，有多遠去多遠！”

  母親問道：“那到底哪裏是終點？我們要來接你嗎？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S菌變異了，又進化了，可以以老鼠為載體，並且會隨著老鼠的呼吸彌散在空氣中。就在剛才，腹地監察醫院傳來消息，在一個完全無感染的居住社區裏突然爆發了大量病患。那個監察醫院比你們的居住點還深入安全區！我們中心醫院住宿區裏也爆發出集中感染了，那是一隻已經發病的老書。領導正在篩查中央空調係統的被感染數據，馬上出結果。我沒時間細說了，你們快走。”

  由於被命名為S菌的超級細菌的潛伏期實在過於隱蔽，初期很難檢測，且其傳染性極度可怕，現在篩查患者的方法很簡單粗暴。

  是否接觸過帶菌空氣。

  是，那麽肯定已被感染。

  否，那麽就還好。

  母親一邊哭，一邊搖頭，“不，我們要來接你。”

  護士回頭看著家人，緩慢而又堅定的說道：“已經控製不住了，不可收拾了。地球上的老鼠實在太多，中心醫院的醫療條件雖然很好，但短期內已經成為孤島，我們沒有補給線了。你們來我這裏，就是送死。”

  正說著，小護士卻渾身一震，仿佛收到了什麽消息。

  “怎麽了？”

  她家裏人接連追問。

  她搖了搖頭，“沒事，爸媽你們快走吧，再不走怕是就來不及了。等你們到大後方，一定會有人想出辦法的。你們一定得活下去，不要讓我白白犧牲！”

  啪！

  她關掉了通訊，然後轉身往回走去。

  她通過對講機與護士長說道：“林姐，我在宿舍區吸收過帶菌空氣，我已確診，不抱有任何僥幸心理。”

  是的，一旦確定你呼吸過了帶菌空氣，便已經等若宣判死刑，隻有兩個月的性命。

  對講機的另一麵，是那護士長林姐的沉默。

  沒過多久，對麵的中年女子聲音響起，“我也一樣。”

  她問：“林姐，我們怎麽辦？”

  林姐思考數分鍾，然後開啟全院廣播，說出了著名的“626宣言”。

  “不怎麽辦！繼續堅守陣地！在我們死之前，都不能脫下這身隔離服！所有被感染的醫務人員定期前往消毒區更換隔離服能源包與過濾倉。被感染人員與未感染人員，從現在開始分開進食，分開居住。”

  “隻要我們不脫隔離服，細菌就不能從隔離服裏跑出去，那麽就不會有更多人被感染！我們還能動，所以我們還能做事！重症區有數個病人已經有轉中症的跡象，這是前所未有的。”

  “我們必須證明我們的治療方案可以提高重症存活率，我們醫院的研究成果，事關人類能不能堅持下去的信心！所以，我會工作，一直工作到我不能動彈，一直到我們耗盡最後一粒子彈。我希望大家與我一樣！我們，死戰不退！”

  所有聽到這番話的醫務人員，無論是被感染的還是未被感染的，齊聲應諾。

  “死戰不退！”

  這位史書沒能記下名字，隻被世人知道姓林的護士長的這番話，鼓舞了修建在邊界與隔離區腹地，乃至於中間地帶的所有醫務人員和誌願者。

  每個人都在心中咆哮著“死戰不退”。

  被感染的人，不再脫衣，隻身穿戰袍，燃盡最後一滴血。

  又或者，這些人主動衝出醫院，靠著手中兵器對肉眼可見的哺乳動物有一個殺一個，隻求能盡量減輕後方的壓力。

  未被感染的人，依然不會惶惶不可終日，而是安靜的呆在自己的崗位上，該做什麽便做什麽。

  有一個研究院，因為一個不察而瞬間全滅了。

  每個人頭頂都被裝上了生命倒計時的鬧鍾。

  奇妙的是，無人慌亂，大家反而變得釋然，安寧祥和的回到實驗室，繼續著自己的研究。

  就連原本很麻煩與小心翼翼的分析化驗取樣工作都變得簡單了起來，自己吐一口口水，那就是大量鮮活的樣品。

  這個人數上千的研究院，便就這般在安寧靜謐的氣氛中，見證著所有人走完了最後兩個月生命的旅程，並為後人對S菌為什麽會如此變態的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研究參考。

  兩個月過去，一把大火自基地深處點燃，焚燒了一切，那是最後一個合上眼的研究員按下的自毀按鈕。

  戰爭，變得更加慘烈了。

  人類麵對的S菌又一次變得更加凶狠，更加狡猾，更難以防範了。

  後來的研究表明，當時S菌這一次進化，其載體不僅僅隻多出老鼠，而是任何哺乳動物！

  更加喪心病狂的，卻是S菌在感染其他哺乳動物後，雖然會發病，但卻完全不致死，隻會讓這些動物變得更加狂躁與好動。

  蝙蝠可以飛天，老鼠可以遁地，鯨類可以跨海，高牆防禦從固若金湯變成了形同虛設。

  這鬼東西仿佛有智慧，其目的就是要消滅人類。

  人類的陣線再次節節敗退。

  混亂並未如期而至，人類在這般慘烈的潰敗中雖一直敗退，卻始終井然有序。

  當所有人都明白無路可退後，被感染非但不會慌亂，然而變得釋然。

  一批又一批被感染者放棄了防護措施，衝出越來越小的安全區，進入越來越大的隔離區。

  他們用生命的餘燼完成了很多事情。

  人工挖掘隔離帶，修建溝渠。

  點燃焚燒大地的阻斷帶。

  被感染的工程師回到工廠，重新調試自動化運行程序中出現輕微BUG的部分，再把自動循環運行的時間設置成無限長。

  被感染的生產線工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了正在自動運行的企業，換下隻消耗到一半的核裂變電池包，更換一組新的電池包，可以再用二十年。

  又或者，這些人吭哧吭哧更換太陽能電池板，為稍微生鏽的機器擦上嶄新的機油……

  教師回到荒廢的學校，從書桌裏翻出早已備好，但還沒來得及發給學生們的期末考卷。

  交警回到崗位，告訴匆匆驅車而巡，尋找哺乳動物的被感染捕獵者。

  再緊接著，當這些人做完了過去所做的習慣的所有事情，然後便各自拿上這樣那樣的武器，背上簡單的行囊，走上了殺戮的道路。

  對不起了，地球上的鄰居們。

  過去，我們曾經保護你們。

  但如今，我們無從選擇。

  人類總是自私的。

  如果一定要在人類滅亡和地球毀滅中做一個二選一，那麽所有人，都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第二個選項。

  無數先烈用各自最後兩個月的生命，在隔離區與安全區中構築出了一條生命的防線。

  又一年冬去春來。

  這一年，人類又失去了五分之二的人口與三分之一的疆域。

  比起大災變發生前，人類隻剩下一半人口與甚至不足三分之一的領土。

  但最終人類還是穩住陣腳了，依靠足以融化岩石的高熱阻斷帶。

  高熱阻斷帶點燃了人類不滅的烈焰。

  與上頂至平流層的超高磁動場盾，新的安全區被建立了起來。

  磁動場撐起了人類最後的天穹巨盾。

  伴隨著永不停歇，隻響徹在人們心中的《晨風》。

  人類依然在蟄伏中掙紮，想要搏一個新生。

  但客觀局麵的確愈加危險了。

  近八十億人擁擠在不足三分之一的領土中，人口密度陡升。

  原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和物資，漸漸的變得更加稀缺。

  如果在這時候超級細菌又一次發生階段性進化，以人類如今的人口密度，那真的是末日了。

  不過，經過兩年節節敗退的艱苦抗爭，尚且幸存的人意誌力變得格外強大。

  人類決定反攻。

  必須，也隻能搶在超級細菌再次進化前找到問題的解決辦法。

  否則就是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