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說你廢物，隻是他們幾個太優秀。你又總好虛名，也愛攀比，這是你的優點，但也是你的命門。”

  歐胖子承認，“是這樣。”

  “但也不能怪你，大約是你從小就生活在你爸的陰影下，讓你格外想自我證明，對吧？”

  “是的。打從記事起，我就一直被人在身上打著歐國華的兒子這個標簽。讀幼兒園的時候，每次我舉手回答問題，不管我答得再好，老師都隻會拍拍我的肩膀，說‘不愧是歐總的孩子’。小學時……高中……一直到我去了國外，我故意不再控製體型，把自己吃成了個大胖子，我不想別人張口閉口就誇歐總的兒子多優秀。但留學生學生會裏那些圍著我轉的人也還是，小歐總胖胖的挺可愛，再胖看著也有歐總的氣勢。我，我特麽惡心！”

  話講到後麵，他很是有些咬牙切齒。

  陳鋒全程笑眯眯的。

  若是以前，他肯定會罵歐俊朗矯情。

  現在他不罵了。

  雖然陳鋒自己算是個孤兒，無法代入到胖子的處境裏，但仔細想，那滋味是還是挺膈應人的。

  一次兩次這樣還能忍，但如果一輩子都這樣，胖子仿佛活在一個總給他負麵反饋的史金納箱裏。

  這誰能頂得住？

  他沒有在這史金納箱中變得目中無人，反而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看起來自信，其實極度自卑。

  “師父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矯情？”

  “還好還好吧，問題不大。”

  “唉，我很清楚。我想改，但好難。”

  陳鋒擺手，“沒事，人無完人。可能之前我是對你太放鬆了，不然回頭我還是真給你安排個任務吧。”

  “不不不，師父別這樣，我……我不想破壞你的大業。”胖子又趕緊道：“師父你知道剛才我在感覺到自己心跳快停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嗎？”

  “什麽？”

  胖子臉微紅，“其實我覺得死亡也不是那麽恐懼，真的。可能對我還是種解脫。”

  陳鋒瞪眼，“啊？”

  胖子：“我也總在擔心自己管不住手，非要想去幹涉點什麽，然後把事情搞砸了，拖你的後腿。既然我真那麽廢物，除了唱師父你給我寫的歌幹啥啥不行，我又是歐禾集團的唯一繼承人，說不定可能我真死了，讓我爸直接把公司傳給我大兒子會更好一點。我不想拖累文明的進步，當個千古罪人。我每次看曆史書就覺得什麽周幽王、崇禎皇帝、劉阿鬥這些人好慘。比起死後變成別人嘴裏扶不起的阿鬥，我倒寧願早點死。”

  陳鋒大怒，“胡說八道什麽呢？你瘋了吧？你之前不幹得好好的嗎？”

  歐俊朗委屈辯解，“那是因為我以前什麽都沒幹啊。”

  陳鋒：“Emmm……”

  這天給聊死了，但陳鋒真被嚇一大跳，感情胖子還真心存死誌。

  “師父你是在擔心歐氏一族能不能開枝散葉吧？這個你不用多慮的，這些天我存了很多很多。都在地下室的冷藏庫裏放著呢，將來找代孕，弄一個足球隊出來至少是夠了的。”

  陳鋒瞪眼，暗想難怪明明宋思羽都有身孕了，前幾天開電話會議時這貨還一臉縱欲過度的模樣。

  他過量運動後險些當場猝死，想來與前麵的夜夜笙歌拖不得幹係。

  感情你的故事藏在這裏，準備埋伏我一手？

  你他娘真的是個人才！

  丟富二代的臉麵！

  但陳鋒想罵，卻又槽點太多不知從哪裏切入。

  關鍵胖子這行為看似不可理喻，偏偏從因到果的前後邏輯成功串聯了起來，就很恐怖。

  歐俊朗還一臉滄桑的感歎著，“師父你隻管放心，我什麽時候死都不會影響到歐氏一族的發展。保底也能是你上條時間線的那樣子，我隻是想做得更好。”

  陳鋒：“呃……”

  服了。

  在下真輸了。

  良久後，陳鋒歎口氣，“唉，你想茬了，你膨脹了。”

  胖子：“啊？”

  “我其實也沒那麽在乎歐氏一族。以前沒有，科技依然在進步，所以你的後人無非也就是個錦上添花的作用而已。有當然好，但沒有，也不傷筋動骨。我反而隻在緊張你差點死在這個月裏。如果發生在我過去後，那麽事情還有轉機。你這次要真死了，我也救不了。人活著才有無限的可能，沒必要貪功冒進。”

  說著，陳鋒表情稍微變得嚴肅，“算了，總之抱歉，我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你的感受。我沒問過你同意與否，也沒考慮你是否做好了心理準備就把你拽了上來。這件事，是該我給你道歉。”

  “師父不怪你，還是我……”

  “胖子，我改主意了。你試著做點什麽吧，看看你能不能打破宿命，讓自己從曆史的絆腳石，變成曆史的渦輪增壓發動機。我的終極目標是從不可能的未來中找到可能的唯一生機，我堅信自己能做到。那麽你也應該相信你自己。你不需要去考慮千年之後的未來，你隻需要在乎，自己這次有沒有比上次做得更好，無論是種馬，又或是別的什麽，你每次都前進一點，直到此生無憾。”

  良久過去，歐俊朗突然哽咽起來。

  “我……我能做什麽？除了唱歌我還能做什麽？”

  陳鋒沉吟片刻，“你去全麵負責星峰集團產業的海外市場吧，先試試看能做到什麽地步。本來老孟負責的事情就太多了，你給他分擔一下。具體的，就走著看看。”

  “那萬一我失敗了呢？”

  陳鋒攤手，“你別那麽看得起自己。就算你失敗了，對未來造成的影響還說不定是正麵還是負麵，曆史總會自我修正。就算你真失敗得徹徹底底，我們無非也就是損失一條時間線而已。一次機會，我虧得起。你也是我們團隊的一員，自然多少應該給你一次機會。甭管是好是壞，總得試試看，對吧？”

  歐胖子的精神頭慢慢恢複過來。

  “嗯！謝謝師父，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那就這麽說定了。”

  “嗯。”

  陳鋒要打破的是人類的宿命，歐胖子要打破的，是他自己的宿命。

  從個人的立場講，這兩個目標其實不分高下。

  歐國華老兩口幾乎是與救護車一同趕到。

  歐國華被老婆從別墅門口一直罵到了健身房裏。

  胖子的老媽把所有黑鍋都扔到了歐國華頭上，指責他對歐俊朗約束太過。

  歐俊朗鍛煉身體減肥出事，肯定是因為成天被歐國華批評太胖。

  “胖點怎麽了？胖就不配當你兒子，你能別成天嘰嘰歪歪的嗎？俊朗多吃點，身體壯一點，哪裏不好了？非要和你一樣瘦成道閃電才算個人？歐國華我跟你說，你這臭毛病要不改……”

  走進健身房裏時，看見陳鋒也在，護犢子的老媽才趕緊閉了嘴。

  今時不同往日，陳鋒是個真正的大人物了。

  胖子媽雖然在家裏橫，但在外麵卻拎得清輕重，得給歐國華留麵子，同時還要維護家族形象，避免陳鋒這個重要合作夥伴擔心歐家的穩定什麽的。

  又是一番噓寒問暖，醫務人員緊隨而至，在現場緊鑼密鼓的做了快速檢查，確定胖子已經度過危險期，專業人員才小心翼翼把人抬上擔架搬進救護車。

  陳鋒一直陪同到歐俊朗被送進手術室，才與眾人告辭離開。

  沒過多久，救世的另外幾人也陸續打電話過來問了下情況，知道是虛驚一場才紛紛寬心。

  陳鋒沒坐歐國華的車，自己也沒開車，醫院距離客來公寓大約五六公裏，他就這麽背著手往回走。

  他腦子裏翻來覆去都是胖子那既滑稽，又隱約讓人感動的抉擇。

  自己好難得的想放個假，當個鹹魚。

  胖子倒好，卻厭倦了鹹魚總想拚搏，居然打算當匹好種馬，差點把命都給搭上。

  真讓人哭笑不得。

  陳鋒其實不想承認，自己被觸動了。

  胖子知道他和宋思羽的基因好，哪怕說出去會很丟人，但好歹也在往種馬的方向努力。

  但自己呢？

  如果說這顆星球上有誰的基因可能給全文明帶來最大的改變。

  答案毫無懸念。

  陳鋒自己。

  %的基因喚醒度，現在必然是人類最強，放到一千年後，也依然是銀河人類中的最強。

  按照上條時間線裏高喚醒度者結合更容易誕生高喚醒度後代的說法，陳鋒覺得，如果自己的基因哪怕隻能和一個25%喚醒度的普通人結合，在二十一世紀誕生出30%以上喚醒度的新人類後代也不是沒可能。

  所以他本人的確一直在浪費天賦。

  他給自己找的理由也很充分。

  在多條時間線的三十一世紀裏，很多人多次就著他的基因傳承開展了既廣泛又深入的研究。

  結論令人悲傷。

  如果不是唐天心的存在，那他幾乎注定無後。

  二十一世紀的人就更不可能承受他的基因喚醒度了。

  陳鋒也時而會幻想，鍾蕾會不會與唐天心一樣，也是一個X因素，並能承受自己的基因呢？

  但他的想法也僅能停留在幻想中。

  因為二十一世紀根本就沒有那麽詳細的基因檢測技術，無法準確分析兩人各自的基因，也不能用數據模擬和預演。

  至於胖子期望的試管嬰兒或者代孕培養，陳鋒則壓根沒指望過。

  那一點可行性都沒有。

  那為什麽他到現在都不肯與鍾蕾主動邁出那一步？

  是因為他真是個聖人？

  那當然不見得。

  陳鋒知道原因。

  首先，自己始終無法在心中拋開利用繁衍後代去推動未來的念頭。那麽當兩人真發生什麽時，他認為自己的內心會不純粹，這對鍾蕾太不公平。

  其次，他之前一直顧慮於《晨風》，現在也一樣。

  再次，他曾堅定的認為自己配不上鍾蕾，現在稍微好了點，有所改觀。

  最次，他始終認為自己和鍾蕾都不能沉淪在低級欲望中。

  但現在他又產生了別的想法。

  或許自己不應該為了心安理得就與鍾蕾保持距離。

  這看似負責任，其實又是另一種自私自利。

  為了滿足個人的道德觀，違背了無所不用其極去賭某種可能誕生的未來的原則。

  每一次失敗，就會有很多人死在未來。

  這依然是犯罪。

  那我到底該怎麽做才是既對自己負責，又對鍾蕾負責，又對人類負責呢？

  我能找到完美的解決辦法嗎？

  真的有完美方案嗎？

  陳鋒陷入了詭異的邏輯困境。

  這困境一直困擾他到四天之後。

  2020年6月25日傍晚，洛城新港灘別墅，陳鋒呆在臥室裏。

  他雙手十指相扣，一直坐在椅子前，依然在沉思。

  樓下的別墅大門指紋鎖被人打開了，是鍾蕾。

  她手裏拿著個塑封的小包，裏麵是她這段時間存下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