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0年10月26日，北京時間下午六點。

  陳鋒背負雙手，目光穿越透明幕牆，靜靜的望著前方星空。

  他目光聚焦的位置，正是他無比熟悉的球型戰艦每次出現時的方位。

  從這裏到那裏，隔著層肉眼看不見，但可以阻隔任何能量、炮火、戰艦與生命的薄膜。

  沒人知道薄膜的厚度到底是多少，隻能通過持續嚐試，大而化之的總結為其厚度不及電子直徑。

  此時陳鋒正站在破釜軍團的旗艦指揮艙裏。

  指揮旗艦的體型不再龐大，僅有四十餘米長，呈橄欖形狀。

  在太空中，體型嬌小的旗艦比起龐大的雪花艦，小得就如同芝麻綠豆般毫不起眼。

  旗艦的外形看起來更人畜無害，也的確幾乎沒裝載任何大威力武器，但動力係統和護盾係統卻凝聚了最高技術結晶。

  旗艦人員編製不多，隻有寥寥幾十個指揮序列成員。

  至於技術分析團隊和後勤團隊，則分散在其他功能型艦船裏。

  所有艦船依靠繁星架構的同步信息體係，保持緊密聯係。

  在高速且穩定的超量子網絡支撐下，指揮中樞不需要再如過去那樣紮堆在一起。

  這樣調整的好處是保護指揮中樞，避免被斬首，也不容易被一鍋端。

  看了許久，陳鋒對身後新上任的兩名副官說道：“虎哥，葉路明，我去一趟天心軍團旗艦。”

  “好的。”

  十五分鍾後，陳鋒進入唐天心的指揮室，“有事？”

  唐天心坐在椅子上，手掌輕輕放在小腹處，臉上洋溢著喜色。

  陳鋒先是一愣，旋即心領神會，在旁邊坐下來，也把手搭上去。

  “真好。”

  他感歎著。

  唐天心笑了笑，“真奇怪，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每次都這樣。”

  陳鋒：“等她長大問問她唄。”

  “哈哈哈哈……”

  唐天心樂得不行。

  良久後她又平靜下來，“有點難。”

  “是啊。”

  兩人手牽著手，再一起望著星空，各有心思。

  陳鋒在這邊大約呆了半個多小時，便轉身離開。

  二人沒聊太多你儂我儂的話。

  戰爭計劃也沒什麽好商量的，每個高級指揮官都牢記於心了。

  當然，計劃趕不上變化，等到真打起來，還是得臨機決斷，靠的是平常日積月累的訓練。

  在乘坐小型穿梭機回自家旗艦的路上，陳鋒一直低頭打量著自己的手。

  也不知道是他的感知變靈敏了，還是女兒的生命力變得更頑強了，當陳鋒的手放到孩子媽小腹上時，手指能覺察到輕微的顫動。

  他問過唐天心，但唐天心說毫無感覺，並笑他是不是產生幻覺了，才剛著床，怎麽可能有動靜。

  陳鋒也不反駁她。

  可能，真的是幻覺吧。

  反正這種場景他也體會過很多次了。

  每次都給他一點希望，一點雀躍的期待感，但最後又都被無情的掐滅。

  陳鋒覺得自己有點麻木了。

  他就像一口井中的蛤蟆，時不時的抬頭望天。

  在這蛤蟆身邊還有很多它的同類，大家一起蹲在石頭上，一起望天，去想象天空有多高，天上的風吹在身上是如何感受。

  某天，這蛤蟆變異了。

  它的四足上長出吸盤，能沿著光滑的井壁往上爬。

  它爬到了井外。

  然後，它發現自己依然在井中。

  這是口更大的井。

  身邊又是另一群蛤蟆，下麵的洞口悄然消失。

  這群蛤蟆依然與他一起抬頭望天。

  除了井變得更大之外，什麽改變也沒有。

  這蛤蟆又繼續往上爬，又一口深井……

  陳鋒覺得自己就是這蛤蟆。

  明明看起來改變了很多，但某些頑固的錨點卻貫穿始終。

  每次過來，無論時代怎樣變化，總有相似的人。

  複眼者出現的方位和時間也都高度相似。

  球型戰艦的特質。

  還有另一個很重要的點，直到現在陳鋒也沒想明白。

  當入侵者屏障抵達時，明明人類根本看不懂這東西的科技，也無法分析出任何可用的情報，但人們就是莫名其妙的突然知道了一件事。

  入侵者將在3020年10月的某天抵達。

  陳鋒看過n條時間線裏無比詳盡的史料，想找到更確切的依據，比如某科學家的計算結果，或者某一份謝爾蓋的筆記什麽的。

  沒有，統統都沒有。

  在最近的幾條時間線中，是由他本人留下了一些暗示，可以給後人以警示。

  但在早期那幾條他並未成功留下信息的時間線中，人們也知道這結果。

  仿佛從事情一發生開始，很多領導層的腦子裏對此觀念就無師自通了。

  一切看起來都很自然，也沒人覺得違和。

  陳鋒想了很久。

  一開始時，他以為是《世外之歌》的控製與滲透暴露了一些信息。

  這可能性還蠻高的。

  但現在隨著人類對《世外之歌》的研究越來越深入，陳鋒發現事實並非如此。

  《世外之歌》並不會給人類傳遞任何信息。

  畢竟入侵者的目標是滅亡人類，暴露的東西當然越少越好。

  陳鋒又陷入了新的苦惱。

  他懂得越多，疑問就越多。

  最後他依然什麽都沒想明白，索性再美美的睡上一覺。

  3020年10月27日，北京時間上午九點半。

  太陽係顯得寧靜安詳。

  太陽係的邊緣看似空無一物。

  陳鋒並未呆在自己的指揮旗艦內，而是率領著百萬名銀河戰士悄然飄到陣線前列，並被籠罩在潛伏型堡壘艦鋪開的透射能量場中。

  在陳鋒身後的太空裏，多達數千個潛伏型堡壘艦完全鋪開能量場，全人類四百一十億人的軍隊，擺出了龐大的攻擊陣型。

  在太陽係的另外四處，也有四座潛伏堡壘艦做著同樣的事，幫助火種艦與萌芽艦隱匿身形。

  與此同時，數十座瞄準前方的恒星巨炮早已功率全開的預熱。

  為了掩蓋恒星巨炮的能量效應，至少數百座潛伏堡壘艦將透射能量場重疊其上。

  那一片星空仿佛變成了一團暗能量。

  上午九點四十九分。

  陳鋒在量子網絡中悄然傳訊，“準備。”

  最高軍事指揮頻道內的眾人心神一凜。

  意外發生了。

  球型戰艦並未在九點五十分這個時間點準時抵達。

  太陽穹頂外依然一片安寧。

  “這……”

  “發生什麽事了？”

  指揮頻道內一片嘩然。

  陳鋒深吸口氣，將自己的形象投影進去。

  他無奈的聳聳肩，“各位，我們準備得太充分。球型戰艦看到了我們的實力，所以……調整了戰略。我們大約要麵對不同的敵人了。”

  頻道裏一片死寂。

  指揮官們麵麵相覷，眼神裏難掩惶恐。

  氣氛莫名絕望，難以言喻。

  陳鋒深吸口氣，“但這不也早在我們的預料之中嗎？各位。我曾是一隻坐井觀天的蛤蟆……我厭倦了枯燥乏味的重複。看到這局麵，坦白講，我一點都不難過。我們終於……有資格麵對複眼者真正的軍隊了！”

  “這是好事！說明我們在這一千年裏取得的進展足以被他們重視，足以讓他們心生忌憚！我們再不是可以隨便捏扁搓圓的弱小文明！你們想象一下，冷兵器時代時的軍隊麵對二十一世紀主戰坦克的絕望。”

  “但現在，我們再不是冷兵器時代的古人，我們手中拿著可以掀翻山穀的炸藥包！那麽這主戰坦克，就再也不能耀武揚威的碾過我們的腦門！”

  “複眼者……害怕了！我喜歡這新局麵，新挑戰。我們要打一場新戰爭！”

  陳鋒話音剛落，那邊持續充能的恒星巨炮終於無法再壓製能量。

  必須發射了，否則就是恒星巨炮先自爆。

  隨著嗡嗡震動連響，數十道巨大的質能衝擊光束轟然往前齊射而去。

  光束中途時便轟在太陽係屏障上。

  意外發生了。

  太陽係屏障並未如過去那般無聲無息的消弭一切。

  炮火略微激起了一點漣漪。

  相較於直徑達到數十公裏的質能衝擊光束，這漣漪極細微，擴散出去或許不足1納米，存在時間不足萬分之一秒。

  但有就是有，沒就是沒。

  兩者間有本質區別。

  產生漣漪的本質，便是在極小範圍內短時間內湧入的能量衝擊過強，使得部分能量被擋住並泄露擴散開來。

  打個比方，高速運動中的高爾夫球迎麵撞上一把豎立的削鐵如泥的切割刀，高爾夫球會被無聲無息的切為兩半。

  現在高爾夫球材質改良，變得更結實了，雖然依然會被切開，但在發生碰撞的瞬間，球體表麵會有震蕩。

  這一點漣漪，便表明無敵的太陽係屏障，在消解恒星巨炮的衝擊時，必須震回去一部分，再花更多的時間來消解衝擊。

  除涉粒子炸彈與黑洞炸彈之外，恒星巨炮是之前人類準備的最強攻擊手段。

  雖然之前已經做過多次發射實驗，但如此大規模的同步開火，並擊中同一片範圍的全力轟擊，卻是有史以來的第一次。

  陳鋒哈哈大笑。

  他指著投影裏分析儀器重點標注出來的納米級漣漪，大聲說道：“看見沒，這就是我們的進步。我們雖然從未踏足太陽係之外，但我們已經擁有放眼銀河係，也僅次於複眼者文明的三級文明的實力！”

  “複眼者可以通過太陽穹頂觀察我們，我們早就知道了。我就是要看看，他們到底還有多少新東西。”

  “我們在有限的太陽係內，探索到了宇宙的本質。這次我們有恒星炮，下一次，我們就能把太陽裝進我們的太空巨艦引擎！”

  “我們能給他們喝一壺！”

  言必，陳鋒不再多話，隻沉默著環視全場。

  剛才還略顯消沉的將領們，稍微恢複了一點熱血。

  坦白講陳鋒這演講的質量很一般，但大家就是莫名其妙的迅速拿回了精氣神。

  或許這就是領袖的意義吧。

  上午十一點三十三分，警報乍響。

  嚴陣以待的全軍頃刻間進入戰備狀態。

  唐天心的聲線在指揮頻道裏猛然響起，“準備迎敵。”

  她語速極快，但語調並不重。

  遲來的球型戰艦，終於抵達。

  情報分析即刻啟動。

  陳鋒對球形戰艦極度熟悉，所以他對那些常規分析報告沒什麽興趣。

  他隻直勾勾的看著一個數字。

  這次球型戰艦裏的複眼者數量少了兩名，隻有五十三人。

  還有兩人去哪兒了？

  這兩人在球型戰艦內擔任何種職能？

  球型戰艦會如同過去一樣，見麵就掀起攻勢，還是隻懸停在外麵當觀察者？

  如果複眼者還有大部隊，這大部隊在哪裏，擁有怎樣的規模？

  其戰艦的性能比之球型戰艦領先多少？

  陳鋒倒不驚奇為何人類沒能從宇宙中提前探查到信息。

  原因超簡單。

  複眼者艦隊的推進速度超過光速，所以其艦隊的攻勢，會比信息來得更快。

  除非等將來的某個時候，人類徹底吃透統一力，在足夠大的範圍內鋪散開量子糾纏情報網，那代表人類的情報科技發生質變，可以用比光更快的速度得到信息。

  但那又會麵對新的情況。

  你這邊可以用無視距離的量子糾纏探查信息，別人也能用量子屏蔽層遮掩信息，隻讓你“看”到一片混沌。

  宇宙戰爭打的是科技，是文明對宇宙本質的開發利用程度。

  就在陳鋒思索這些問題時，《晨風》之音悄然響起。

  這一次，播放器遍布全太陽係的各個角落。

  並且隨著人類生產力的暴漲，在戴森膜海量的長期能源供應下，《晨風》播放器的儲備能源極度充足，輕鬆便能壓過上條時間線裏球型戰艦的極致。

  在陳鋒的授意下，為了對等消耗複眼者的能源，《晨風》功率並未一開始便被拉滿，而是牢牢跟著監控《世外之歌》的強度，功率以平滑曲線同步拉高。

  唐天心的新命令再度下達。

  “潛伏型堡壘艦穩定運轉，提高功率，掩護行跡。火種萌芽逃生艦隊保持待命狀態，可以預熱引擎。一旦太陽穹頂散開，逃生艦隊即刻往前衝刺，在穹頂重新凝聚成型時，靠近並率先使用黑洞炸彈。”

  四大逃生艦隊的負責人同步應聲，表示明白。

  她這腦波命令剛交代出去，頂在最前方的偵查人員已經傳回線報，“太陽穹頂已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