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場中的畫麵漸漸變幻，從中央的舞台開始，星空景象如火焰掃過草海蔓延開來。

  重力控製設備開始運作，觀眾進入失重狀態。

  最終，整個體育場裏的場景都變成了星空。

  隨後她的小提琴節奏驟然拉高。

  下一刹那，一個龐大的球形戰艦以無比真實的立體投影形態十分突兀的出現在眾人眼前，仿佛近在咫尺。

  戰艦宏偉壯觀得令人側目，卻又帶給人恐怖的壓迫感，令人窒息。

  陳鋒心跳怦的加快。

  他太熟悉這一幕了。

  這是複眼者的球型戰艦！

  小提琴曲風再是一轉。

  眾人齊刷刷下意識扭頭往左看去。

  那是數量龐大到數不清的巨大艦隊。

  戰艦形態與如今的雪花戰艦截然不同，既有三角尖錐的幾何結構形狀，也有符合流體力學的紡錘型，以及子彈型。

  在戰艦陣列的中央，還有數個更龐大且形狀各異的戰爭堡壘。

  沒人比陳鋒對這場景更熟悉。

  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在上條時間線裏率領數十億戰士迎敵的場景，竟會在這條時間線中以如此富有衝擊性的方式悍然出現在眼前。

  陳鋒刹那失神。

  他的思維被狠狠拉入回憶。

  一切恍如昨日，觸手可及，卻再難捉摸。

  他仿佛又重新披上了神鷹甲，率領兩百餘萬名特戰隊員飄立在戰團的外圍。

  耳中依然是唐天心近乎聲嘶力竭的呐喊，“衝鋒！”

  以及盧先鋒等人一個個陣亡後，其他人陸續接過指揮崗，又陸續犧牲時的回稟戰報。

  他仿佛又看到了一個又一個戰友在半空中炸成粉末。

  一艘又一艘滿載戰士屍骸的戰艦，在艦長們的最後命令中切換為相位轉移狀態。

  陳鋒想起董山老頭的咆哮。

  老頭說人類奮戰的場景會被九百億光年外的文明在九百億年後看到，那是宇宙的記憶，人類留給宇宙的痕跡可以永世長存。

  事實上沒有。

  老頭錯了。

  但現在陳鋒卻看到了，用另一種方式，在另一條時間線中。

  叮叮！一聲來自通訊頻道的提示音將他喚回現實。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冰涼。

  消息是丁虎發來的。

  “認真看，別走神。她今天要表演的是節選自經典係列電影《複眼者危機》最後一部的大結局終焉之戰的重新演繹。這是迄今為止對陳鋒大師的思路理解最透徹，還原度最高的藝術品，極具參考價值。你現在認真看了，等將來我們上戰場，哪怕不百分之百準確，隻要能有點相似的，你也能稍微有點心理準備。”

  這是虎哥善意的提醒。

  陳鋒嘴角勉強彎了彎。

  謝謝虎哥你提醒啊。

  原來如此。

  正如繁星所說，宇宙雖然沒能記住大家，但我記住了。

  這是我的記憶，我也讓更多人記住了每個人自己曾經的犧牲。

  於夢櫻的表演取材自《複眼者危機》。

  即便在陳鋒的記憶裏自己還沒完成這部電影，但他也知道自己會怎麽寫劇本，做出來的片子是什麽樣。

  所以這場真實幻夢show接下來的故事走向，他了然於心。

  一切都不過是親身經曆的重演，所以不管外麵的真實幻境做得再完美，模擬設備創造的戰場五感再真實，也不及他刻骨銘心的記憶百分之一。

  他開始能用更旁觀者的心態去看待這場秀，倒是別有一番感觸。

  於夢櫻不愧為能從兩百六十五億人中脫穎而出的當代頂級藝術家，小提琴獨奏隻是她的開胃菜。

  她設計了整個舞台，將三十一世紀的新技術運用到極致，將聲、光、嗅覺、味覺與觸覺五感匯聚而成的感官刺激渲染到了技術和藝術的巔峰。

  她不斷更換樂器，又時而以手控光對空潑墨，時而低聲吟唱，時而用極具特色的嗓音講述旁白。

  她的整體表現手法類似於二十一世紀的沙畫，不過技術手段的運用有天壤之別，操作複雜度更高出無數倍。

  慢慢的，星空投影中的畫麵逐漸拉開，故事持續推進。

  觀眾們仿佛被拉入了這場“不曾真正存在”過的戰爭裏，既身臨其境，同時也體會到了故事中的戰友們向死而生的決絕。

  火種計劃破滅時的悲愴，無路可退後的掙紮。

  為了減少涉粒子炸彈的產生，數十億人刹那間慷慨赴死的壯懷激烈……

  每一幕，都能讓絕大多數觀眾們感同身受，捏緊了拳頭，暴起青筋，恨不得捏爆銀河戰丸，親自衝進去與同胞們並肩作戰。

  唯有陳鋒一個人全程保持冷靜。

  往事已然不可追尋。

  本就已經痛過一次，又何苦再去感受同樣的悲傷與無助呢？

  倒不如回到現實，想好怎樣把握當下。

  他看懂了於夢櫻的手法，並在心中做出點評。

  很強。

  她渲染的氛圍可以讓真正的戰士感受到那種絕望卻又堅強的意誌，對人心的觸動極大。

  覺悟足夠，意誌力夠強的人不會從她的表演中找到沮喪，不屈的鬥誌隻會燃燒得更旺。

  但正如丁虎之前所說，如果是普通人，再結合她最後加進去的對複眼者文明宏觀描述的“私貨”，真得失落到當場崩潰。

  同時她也十分細致精確的展示了剛剛完成改版的畫麵。

  她對入侵者戰艦的主要手段，內部結構細節的描繪更清晰，性能分析與表達更準確了。

  她甚至從美學與心理學的角度切入，更準確的推測出複眼者的身體結構，將複眼者的模樣都給刻畫了出來，增加了一些灰霧覆蓋下的形態細節，與陳鋒當初“死”後看到的一閃即逝的畫麵高度接近。

  當然，她這人也真的大膽，甚至嚐試性的分析了複眼者的思維模式，這連陳鋒都不敢妄自揣度。

  隻能說搞藝術的人就是這麽膨脹吧。

  不過她的天賦終究不及鍾蕾。

  鍾蕾隻需要一台鋼琴，一副好嗓子，就能用《夢遊室女座》把陳鋒拉進玄奇瑰麗的宇宙空間。

  於夢櫻需要這麽多新技術的輔助，也隻能展現出無限接近《夢遊室女座》的境界。

  一邊看表演，陳鋒還一邊抽冷子看了《複眼者危機》這部係列電影的劇情梗概。

  得，這次他最終拍出來的劇本和上次還真有些不小的區別。

  為了避免一些不可控的意外發生，陳鋒篡改替換了裏麵每個角色的名字。

  然後除了增加了更詳細的複眼者戰艦描述之外，他刪掉了對多重時間線的“大膽妄想”。

  玩弄時間的想法是很美好，奈何過於科幻。

  隨著科技水平的提升，電影觀眾的科學素養越來越高，反而越來越代入不進去。

  不可能成立的故事背景，就越看越尷尬。

  三觀一開始就不合，怎麽啃得動？

  劇本被改成了類似於《明日邊緣》的格局。

  時代背景建立在第七條時間線的基礎上，主角是土生土長的三十一世紀戰士，但能在夢境中一次又一次的麵對入侵者戰艦，並陣亡，且能部分繼承自己在夢境中得到的提升。

  他一點點努力拚搏，從一個普通士兵變成文明領袖，並最終單槍匹馬殺了進去，再孤獨的死去。

  這依然是個悲情的太空歌劇，但小小的故事背景改動卻極大程度提高了觀眾代入感，共分三部的詳細刻畫更讓情節和人物變得更豐滿，最終完成了從撲街作到經典神作的華麗轉身。

  陳鋒表示心情很複雜。

  紅了是不錯，但劇情不是我本來想要的呀。

  起碼他現在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可能在這條時間線裏未來的自己，最終權衡後改變了主意。

  也不知道這是自己對市場和曆史的妥協，還是對命運的謊言。

  結果很美妙，但依然隻是個謊言。

  夜裏十點，於夢櫻的表演即將結束。

  陳鋒認真看了她最後半截自行創造的“私貨”。

  坦白講，陳鋒不喜歡。

  他頭皮有點發麻。

  在“自己”陣亡後，她將畫麵一下子拉到了很遠，先去到仙女星係，再去到室女座超星係團的外麵，最終再收攏，落足在稍低一級，與本星係群挨著的室女座星係團中一個遠比銀河係龐大的巨大恒星係裏。

  然後陳鋒看到了數量龐大到讓他完全絕望的可怕艦隊。

  一次又一次當著他的麵摧毀人類文明的球型戰艦，隻不過是這個龐大到無以複加的可怕文明的一隻微不足道的偵查小隊，甚至連編製都不配有。

  尾聲消逝，畫麵由明轉暗。

  偌大的舞台中央隻剩下於夢櫻一人。

  百萬人的體育場裏依然鴉雀無聲。

  每個人都在思考，倘若她的猜測是真，我們該怎麽辦？

  是引頸就戮，還是決死一搏。

  我們的希望到底在哪裏？

  “謝謝大家欣賞我的表演，謝謝。”

  舞台上，於夢櫻輕輕的鞠了一躬，然後從旁邊舉起酒杯，“敬最可愛的戰士們。”

  她一口悶下，再說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反對我的說法，將我批判為悲觀主義者。但我不介意，我也隻是想從我的角度用我的能力，多做一點事情而已。再次感謝。”

  說完之後，於夢櫻轉身離開舞台，但她並未走遠。

  幾乎同時，一身筆挺軍裝的唐天心站了上去。

  她沒急著說話，隻背負雙手傲然而立。

  聚光燈下，她頭顱高昂，麵容冷冽。

  剛剛還稍有些低落紛亂的氛圍，慢慢被她的沉默收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