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如山倒，倒塌之後如水流。

  巴根衝到朱棣陣前百步左右，看著大明天子負手而立時，那一刻巴根的內心無比蒼涼，因為他發現哪怕是他到了一百步左右，手中弓箭已經威脅到朱棣，這位大明天子還是看都沒看他一眼。

  那一刻，他的內心是如此的絕望。

  可望不可及的敵人……

  身為螻蟻般的仰視……

  地獄魔鬼般的火銃……

  但他終究是死了，一死百了，不用承擔戰敗之後的身心受到的雙重痛苦、恐懼、和茫然，此刻失捏幹就是如此。

  失捏幹運氣好，沒有衝到鄭亨麵前一百步，就跟隨大部隊潰散了。

  和巴根一樣，他也想不明白大明的火炮為什麽射程會提高了那麽多，有效殺傷也更瘋狂，讓人如此絕望，也便罷了，火炮而已，捱過去就是勝利，但是很快他發現捱過火炮之後是更大的絕望在等——大明軍隊的火銃無休無盡。

  麾下兒郎迎著火銃的彈丸，如淋瓢潑大雨。

  人一片一片的倒下。

  軍心崩塌極快，嗷嗷叫著衝鋒的兒郎們又嗷嗷叫著爹娘妻兒，潰散如流水，撒向身後的草原，失捏幹也隻能逃。

  戰場之上，負傷的戰馬倒地啾啾嘶鳴，沒受傷的戰馬驚惶奔跑後，在遠處的草地上啃著青草，到處都是屍體，大部分血肉模糊——落馬之後被後麵的戰馬踐踏，幾乎沒有完整的屍首。

  但也有一些“天選之子”意外的活了下來，也隻是暫時而已。

  朱棣和鄭亨留下三百騎清理戰場，留下七百騎拱衛著火炮部隊向丘福增援的步卒方向靠近，君臣二人則率領剩餘的人追殺潰逃的韃靼鐵騎。

  宜將剩勇追窮寇！

  這一戰，要徹底擊潰韃靼的信心，豎立他們對大明的恐懼，再無南犯之心。

  何況朱棣都還沒熱身。

  朱棣一生沙場，他從來沒經曆過這麽簡單的大捷，當然，奇襲乃兒不花那件事不算，因為那根本沒打起來。

  但這一次，是正兒八經的兩萬鐵騎衝鋒，己方隻有八千多人。

  兵力處於絕對劣勢。

  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朱棣甚至都沒拔劍，就這麽負手站在陣前，傲視敵軍，朱棣甚至看清了巴根臉上抽搐的肌肉，也能感受到巴根眼中的絕望，然後巴根等數十騎就倒在百步之外。

  刀劍不出鞘，斬敵數千，這戰績……爽！

  關鍵是己方隻因為對方零散衝到一百步位置時放出的箭支死了那麽幾個人，傷了十來個，這戰損比可謂曠古爍今！

  爽是爽了，但沒過癮。

  如今敵人騎軍潰逃，已經無力組織有力的反擊，自己再和鄭亨率領將士追擊，更是讓韃靼潰兵心膽俱喪，隻要被咬上了，基本就是個死。

  是以韃靼鐵騎潰敗之後，戰場後麵的偌大草原上出現了一副有趣的畫麵：一萬餘韃靼鐵騎分成了上百股，如水一般流淌在廣袤大地上，而七千大明雄師，也分成了一百餘股，手持火銃撕咬在屁股後麵。

  逃竄，瘋狂的逃竄。

  為了活命，韃靼鐵騎隻想著遠離那魔鬼一樣的火銃，不擇方向的逃竄。

  追擊，合理的追擊。

  大明鐵騎在中低層將領的帶領下，彼此之間相互合作相互照應著追擊，謹防落入敵人的陷阱，也盡量減少和敵人的短刀相接。

  有火銃，看不見敵人的臉就能撿去軍功，為何要麵對麵搏命？

  沒必要嘛。

  饒是如此，韃靼潰逃之中還是有一些和大明鐵騎迎麵撞上，在經曆過火銃的洗禮後，一部分選擇投降，一部分人選擇衝鋒，然後都死了。

  朱棣雖然不是殺神白起，但也明白一個道理，在草原上遠征，糧草極為緊張，不可能用緊張的糧草來養韃靼的俘虜。

  所以不接受投降。

  但也因為韃靼中不乏血氣男兒，所以衝鋒之後，大明鐵騎還是不可避免的出現了傷亡，不過都在可以接受範圍之內。

  一直追擊，直到夜幕深沉，朱棣住鳴金將散落在各處的將士收攏回來。

  朱棣意興闌珊的蹲在一處水池邊洗臉。

  哪怕是追擊，他都沒能拔劍——怪就怪鄭亨，這家夥不去搶軍功，偏生要寸步不離的跟在他身邊，但有韃靼，鄭亨總是搶先一步取其頭顱。

  朱棣有機會拔劍才怪。

  炊煙寥落。

  雖然神機營有方便麵，不過今日和明日大概率不會有戰事，也不會有戰術走位，所以今夜大家主要是還煮飯吃。

  鄭亨披甲而來，渾身鮮血斑駁，都是敵人的血。

  來到朱棣背後，跪下行禮，聲音興奮：“陛下，此戰斬敵九千六百餘人，我方士卒傷亡九百三十餘人，其中大部分是在追擊中和潰兵不起而遇的衝鋒中戰亡。”

  朱棣起身，回首拍了拍哼哼，“起來罷。”

  又問道：“戰損九百三十餘人？”

  鄭亨頷首，“是的。”

  朱棣沉默了一陣，一旁的鄭亨惴惴不安，陛下這還不滿意，要知道這樣的戰損比，從古至今都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

  哪知朱棣忽然仰天大笑。

  鄭亨鬆了口氣。

  朱棣笑罷，對鄭亨道：“老鄭啊，記住這個地方，巴爾和斯坦區域的琴台川，十年、百年乃至於千年之後的後人們，都會記得這個地方，也會記得我朱棣的名字，更不會忘記你鄭亨的名字。”

  這樣的一場戰事，足以和長平之戰一樣，在史書上大書特書。

  鄭亨當然也興奮。

  不過臣子嘛，要懂得為官之道，笑說：“這是因為陛下親征，神威天降，此等大捷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微臣不敢奢望和陛下共同留名青史。”

  朱棣樂了，道：“說些屁話，這是你該有的，話說，現在對朕讓你擔任神機營指揮使沒有怨言了罷，是不是害得感謝舉薦你的姚少師和黃昏？”

  鄭亨有些不好意思。

  朱棣放眼望去，將士們雖然經曆了一天的戰事，但無一人有疲倦之姿，少部分人做飯，大部分人都在高談闊論彼此吹牛，反正就是老子殺的人比你多這種，士氣之振奮是朱棣曆經沙場這麽多年從沒見過的。

  由衷的歎道：“很好。”

  有神機營，有方便麵，自然很好。

  但真正原因……

  大明有黃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