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

  這是片不可思議的森林。林外明明有著風雨肆虐，可林子內清清爽爽，頂多帶一點微暖的濕氣。清沂抬頭，發現樹葉、樹藤、樹枝彼此交纏、交叉、交錯，就如一層密不透風的綠色障壁。而且，這些植物無時不刻都在生長著，不是生物學裏那種普通意義的、一個細胞一個細胞的“成長”，而是肉眼可見的、讓人驚恐的膨脹、延長以及成熟。這種超出想象的成長速度完全抵消了酸雨的腐蝕速度，使得森林能一直為精靈遮風擋雨。

  這也是片暗藏殺機的森林，因為在清沂抬頭時，起碼有五六支箭射來，瞄準他的下頷。在弦聲輕響的時刻（輕得就和雨滴打在葉子上一樣），清沂身後如畫卷一樣徐徐展開星夜之門，清澈的藍色光流轟地一下湧出，在清沂身邊卷起一個個忽大忽小的漩渦。當箭矢到達時，白骨暴君整個身子都陷入渦流中，隻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而箭矢便魚一樣鑽入漩渦中。

  靈魂渦流。

  然而光流沒有消失，而是繼續向前推進，儼然如一個懸空的池塘。池水中忽然冒出水花，一個個吸魂怪從中飛出！它們的鬼臉藍得嚇人，簡直是塗了熒光漆！一個個精靈弓箭手被找出來，雙腳離地，在空中掙紮著，然後被吸掉靈魂。除了等級高的玩家能豁免外，其他玩家都立刻慘死，還要承受靈魂剝離的額外死亡懲罰。

  清沂勻速行走。他走得不能說太快，但又絕不慢。他的靈魂之火以兩秒一下、兩秒一下的節奏跳動，像是他的計時器。他之所以行走得如此穩健，全因為他每一步都避過生長得毫無規律的樹根，或者以最短距離繞過攔在麵前的大樹，不曾有少許遲疑。在靈魂力場中，他很清楚哪個位置才是最佳選擇。

  “宿主，你完全不怕敵人的主場優勢啊，本大爺也不得不誇你一聲厲害。你的成長未免快了點兒。”薛多嘖嘖稱讚。

  “和禁閉之島比起來，這兒不算什麽。”麵前是一個凹坑，清沂從容地踏上去，而影子適時地填充了凹陷，使得王者如履平地。他邊走，手裏還邊滴著黑血，滴了一路。在光流的掩護下，無人看見他的動作。

  這時候，一些精靈牧師趕緊上前，阻擊幽靈；而骨刃刺客則進入潛行，在弓箭手的巨大威脅下偷偷摸過去。這場交戰的結果取決於是死靈一方的刺客先幹掉牧師，還是精靈弓箭手先除去骨刃刺客。一瞬間，刺客和弓箭手便展開激烈的攻防戰，不斷地有弓箭手被割喉，也不斷地有刺客中箭倒地。

  清沂本以為，在森林中精靈弓箭手會取得壓倒性的勝利，沒想到傷亡比竟然是四比六而已。但他想起八卦教主曾傳授刺客們暗殺知識，便釋然了。由頂尖刺客言傳身教後，骨刃刺客當然有資格和精靈弓箭手一較高下。

  然而箭矢越來越多，四麵八方都有。弓箭手們在白頭鷹的指揮下，靈活地施展遊擊戰術，像狼群一樣逐漸消磨死靈的兵力。如果執意追著某個方向的敵人，這點兵力很容易會分散。所以，清沂鐵了心地收攏隊形，直接攻擊敵人大本營！他又想起自己初在白骨海洋立足時，也是選擇不管不顧地直取中宮，將精靈部落斬盡殺絕。

  一個站在分水嶺的精靈玩家邊退邊射箭，他的技藝十分高超，在移動狀態中也能一連命中幾個潛行中的骨刃刺客，而且沒有一箭落空，這可不是靠遊戲係統輔助就能做到的，他現實中說不定也練過槍械或弓箭。暴露身形的刺客很快就遭到集火，紛紛戰死。

  “哈哈哈！”那玩家放聲大笑，忽然脖頸一熱。

  血紅突襲?紅魔的斬首刀。

  法蘭吉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他身後，一口咬斷他的脖子，然後轉身消失在樹影中。

  高級精英們四處巡遊，護衛著突擊隊，而清沂就在隊伍中央坐鎮。雖然不時有人傷亡，但那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他不能連接每個戰鬥單位的靈魂之火，因為他必須保存體力——並非遊戲設定的體力，而是支持他思考、計算的體力。要是在見到白頭鷹前就因身體狀況過差而被強退，那可沒有後悔的機會。

  忽然，他戴在耳孔位置的“可調頻對講機”傳來響聲。這個小發明的創意來自於上次戰時截獲的勢力道具，暫時還沒量產，隻有高級指揮官才能佩戴。當兩個死靈生物相隔距離超出他倆靈魂力場的半徑合值時，靈魂波長無法連接，但“可調頻對講機”可以清晰地把波長轉換為一個能傳播更遠、不易被實體吸收的波頻段，使得雙方實現中距離對話。

  “什麽事？”

  清沂放緩步速，聽了一陣，然後毅然決然地加快步速。

  薛多問：“怎麽啦？”

  “沒什麽。”清沂依舊走著，“王座守衛者”為他擋住流矢。他眼睛隻盯著前方：“我們不是從鬆樹斜坡通過的嗎？在我們進入森林後，精靈發動了個什麽魔法，讓那些鬆樹再次爬起。簡單地說，我們的後路被封死了。”

  “什麽？！那你還往前衝幹嘛，不趕緊為自己疏通後路！”

  “後路的事情有斯考爾操心，我們要做的是殺到白頭鷹麵前，實行斬首行動。沒有退路就沒有退路吧，我無所謂。”清沂道。

  薛多無奈：“你是有多迷戀斬首戰術和閃電戰啊……”

  清沂不回答。不知為什麽，他越發地感覺自己在靠近白頭鷹。他努力讓靈魂之火的節奏恢複正常，但它卻越跳越快，變成一秒一下、一秒一下，也隻好由它去了。他開始種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象白頭鷹的模樣，推測白頭鷹會對他說什麽開場白，那時候自己又該怎麽接話……他惴惴不安，他忐忑難平，他身後億萬星辰都在震蕩，而他的黑血與光流一同鼓噪。

  他想見白頭鷹！

  滴滴滴，“可調頻對講機”又傳來消息。清沂正迫不及待地想見白頭鷹呢，對待這忽如其來的對話就有些不客氣了：“喂？”

  然後他腳步慢慢放緩，直至停止。死靈生物紛紛從他身邊掠過，但他仍呆若木雞。

  須臾，他轉身，吼道：“撤退！幽靈兵種斷後！”

  薛多啊了一聲：“宿主，你不是說去斬首嗎？”

  “精靈的援軍攻入中轉島，入侵了穠麗山莊。斯考爾和失去戰力的娜芙都在那上麵。”清沂寒聲道。他的心如刀割，一來是因為關心屬下、盟友的安危，二來是因為，他錯失了和白頭鷹見麵的機會。

  這一錯過，想再見麵時又得花多少條性命呢？

  原本的直進改為撤退，這陣型轉換之間又有幾個士兵倒下。幽靈這樣的中高級兵種本來不該拿來殿後，但是若它們不擋著，其他兵種必定在森林裏大大折損。縱然有人斷後，隊伍也不時發生減員——樹藤神出鬼沒地自任何角度襲來，將死靈生物拖倒或吊起，可其他人又不可能停下腳步去救援。

  一踏出森林，清沂全身都沐浴在冰冷黑雨中，但他感覺環境比森林裏怡人得多。在他麵前五百米處，樹人們揮舞手臂，組成一道綠色長城。它們的生命力著實頑強，在整整一夜的鏖戰後，在整整一晚的酸雨侵蝕後，仍然能爬起來，毫不在意那些滲入樹心的雨水。

  “‘3號’！”

  聽見王者的召喚，死神化身（仿）速度加快，飄飛在最前頭，魂火眼眸劇烈燃燒！

  把權杖往前一指，清沂暴喝：“砍了這些木頭！”

  話音未落，一道紅影子便躥出老遠！自認為是主人馬前卒的法蘭吉，又如何容忍主人將重任交托他人！

  死神化身（仿）收起鐮刀，如黑流星一般緊隨其後，低沉地道：“前輩別礙事。”

  看著兩個爭先恐後的屬下，清沂心裏依舊不舒服。

  在之前造訪穠麗山莊時，他就知道血精靈擁有一個無名島嶼。島嶼上有港口，有衛兵，還有唯一可傳送進穠麗山莊的魔法陣。血精靈的人員調配、物資中轉完全依賴這個島嶼，所以這島也被某些人稱為中轉島。如果這個島失陷，血精靈的補給線就會完全斷裂，穠麗山莊便孤立無援，所以血精靈向來不吝惜對這個島的投入。

  可是，就在片刻前，中轉島失陷，守軍被屠戮一空，而且精靈們還通過傳送魔法陣、直接殺入穠麗山莊！而這時，死靈生物則趕著去清理樹人、接應陛下，把血精靈留在山莊內，無法阻止殺上門來的精靈！這他媽才叫斬首行動！這他媽才是斷人退路！

  白頭鷹的手段果然層出不窮。先是潛伏在城外、提早改變天氣；然後以不知疲倦的樹人為士兵，鏖戰一夜，留住了死靈生物；再以萬裏無雲、太陽風等氣象魔法進行壓製，繼續留住死靈生物；被連續堵在城牆上一天一夜後，死靈生物終於忍不住出擊，然而這再一次中了白頭鷹下懷。他用蔓生狂潮和箭雨，他造出一片森林，他甚至還斷了清沂退路——但到頭來這都是騙局而已！他根本就沒打算從清沂這塊取得戰果，他要的，是覆滅整個穠麗山莊！

  “莫非，我太高估自己了？”清沂喃喃道。

  他低低歎一口氣。接下來，白頭鷹又有怎樣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