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閑話
作者:須彌普普      更新:2020-07-01 16:01      字數:6053
  沈念禾還在紙上謄寫自己算出的數,一個“捌”字才寫了半邊,就覺得小腿處被什麽東西輕輕碰了一下,繼而聞得茉莉的香馥味撲麵而來,抬眼一看,先見到散開成半扇狀的茉莉白花,花朵或開或閉,雅致可人,又看到那個荷包,果然再抬起頭,裴繼安麵上帶笑,正站在亭子下頭。

  這一位連著幾日都沒有回家,就連換洗衣裳都是叫人來家中取走的,眼下毫無征兆,就這般站在自己麵前,叫沈念禾又驚又喜,把那筆一撂下,立時就站了起來,叫道:“三哥!”

  麵上笑盈盈的不說,連眼睛都亮了三分。

  裴繼安見到她人,本來就高興,見她如此高興,更是說不出的喜悅,幾步上了亭子,笑道:“在屋子裏探了半日,也沒見你人,誰知竟是在這裏躲著,讓我好找。”

  他口中說著,走得近了,又問道:“做什麽坐在這裏?也不墊個蒲團,地上冷沁沁的,要是著涼,喝藥時又要哭了。”

  沈念禾忍不住嗔道:“我從前喝藥時可是從沒哭過……”說完又笑,“嬸娘出去了,屋子裏隻我一個人,我想著難得這院子重新收拾好了,就過來後頭坐著賞花看景……”

  又撫著裙子道:“衣服是棉的,厚得很,我隻坐一坐就起來。”

  裴繼安見她在這裏睜著眼睛說瞎話,明明碟子上的點心小食都吃空了,用的東西擺在地上,還說什麽“隻坐一坐就起來”,卻也不去戳穿,想了想,將自己穿的外衫脫了下來,疊成方形,放在地上,道:“坐一坐也要墊個東西。”

  沈念禾這回倒是老實坐他衣服上了,想來也是知道自己說話仿若掩耳盜鈴,連忙見好就收,不再自揭短處,又將話題岔開,問道:“三哥肚子餓不餓的?嬸娘昨日買了牛行街上的小花糕,雖不到時候,也能勉強吃一吃……”

  她一麵說,一麵去找邊上放的盤子,手才伸到一半,突兀地停在半空當中。

  ——那盤子裏空蕩蕩的,連底下墊的糯米紙都被她給吃了個精光,哪裏還有什麽小花糕……

  這一回裴繼安卻沒有那麽好打發,跟著她盤膝坐了下來,還要挨得近些,笑問道:“是外頭賣的小花糕好吃,還是我做綠豆糕好吃?”

  這樣一個問題,傻子都知道應該怎麽回答,更毋論是沈念禾,她連忙順著梯子往上爬,殷勤道:“外頭做的哪裏比得上三哥做的半點好!隻是三哥畢竟有正事要忙……”

  她口中說著,左右看了一圈,想要尋點旁的東西來打岔,見得那茶壺,就順手提了起來,正要給裴繼安倒一盞茶,偏又找不到多餘的茶杯,隻好問道:“三哥想喝什麽?我去給你煮一盞茶出來?”

  此時慣用衝茶,要將茶葉舂碾成末狀,再注水煮熟,以筅擊拂,最後煮出來的茶湯提神醒腦。

  沈念禾體質敏感,但凡喝了茶飲,往往都要過了醜時才能睡著,不僅如此,睡得還十分不安穩,一夜醒個三四回都是有的,次日自然精力不足。

  挨了幾次,她也不敢再試,是以平日裏不是喝熟竹水,就是喝些豆蔻、香花熟水飲子。

  裴繼安自然知道她的習慣,便道:“你喝不得那個,不必那樣麻煩。”

  他口中說著,還將沈念禾放在地上的杯子拿了過來,見得裏頭剩一點熟水飲子,就把那杯子放得近了,含笑道:“我喝這個就好。”

  沈念禾先還沒反應過來,見他放杯子,下意識就往裏頭把茶壺裏剩的一點飲子往往裏頭倒。

  這一處倒完,恰恰夠大半盞,裴繼安卻忽然抬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帶著一點說不上來的笑意,伸手取了杯子,慢慢湊到自己麵前,將那盞熟水徐徐飲下,一邊喝,一邊又長長地看了沈念禾一眼。

  明明隻是簡單的幾個動作,被他做得漂亮極了,半循著古禮,又不全照禮儀,動作間與其說是充滿著美感,倒不如說有點像是帶著些許刻意的表現,又有著淡淡的炫耀,若是身後長著七彩羽毛,也許此時早就開屏出來給麵前人看了。

  喝得隻剩最後三兩口,他才停了下來,將那茶盞往沈念禾麵前挪放了一下,又對著她笑了笑。

  沈念禾先前果然被美色所誤,隻顧著看他喝茶的樣子,此時忽然醒得過來,看著麵前的茶盞,麵上微微泛起熱來。

  ——這茶盞她先前應用了半日,並未做半點清洗,裏頭還剩了一點熟水飲子,三哥就這般拿去用了……

  裴繼安不單拿了同個杯盞去用,用完之後,還要坐得更近,見沈念禾並無什麽回話,特地又將那茶盞端了起來,捧到沈念禾麵前,道:“我原來一直覺得豆蔻飲子味道怪,卻不曉得是熱的不好喝,這水涼下來,竟是有一股甜味在裏頭,同井水甜並不相同。”

  一麵說,一麵要就著手讓沈念禾喝。

  沈念禾心中又有些羞,卻又並非不情願,隻猶豫了一下,就低頭扶著那茶盞喝了一口,入口卻沒有喝出來什麽豆蔻的甜味,隻是普普通通的豆蔻熟水。

  她正覺得疑惑,裴繼安已是在邊上追問道:“甜不甜的?”

  又把那茶盞傾了傾。

  沈念禾隻好又喝了一口。

  這一口才喝道一半,她扶著茶盞的左手就被裴繼安用右手輕輕握住,一邊握著,一邊又問道:“甜不甜的?”

  他口中問著,還不忘看著她笑,耳朵尖上還帶著淡淡的紅色。

  沈念禾一下子就聽懂了其中的意思,麵上更熱,一時情動,拿右手慢慢去拉了他的左手。

  兩人分喝了這半盞豆蔻熟水,靠坐著在小亭當中說閑話。

  此時已近黃昏,又是盛夏,這亭子在假山高樹之間,有樹蔭山影垂庇,倒是並無半點燥熱,反而從林間吹來徐徐涼風,又聽得枝頭夏蟬躁鳴,別有一番趣味。

  後院中栽種的花草除卻幾株茉莉,就是牆角的薔薇正當花時,隻那花開得也不盛,兩人半靠半偎著,數著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這個說要種葡萄,那個說葡萄招蛇,最好種在靠牆處,近處爬藤還是要種芭蕉,雖然連親事都沒有定下來,卻滿似小夫妻在齊心協力置辦家宅的樣子。

  說完了花草,沈念禾彎腰從麵前散落的紙頁裏選了一張空白較多的出來,正要把兩人方才討論出的結果抄寫上去,方才落筆,見得上頭寫的字,複才想起來自己先前做的事,忙問道:“三哥今日回得這樣早,事情都辦妥了嗎?”

  裴繼安今次回來,看著十分不緊不慢,仿佛什麽問題都沒有似的在此處談笑自若,叫沈念禾一時都忘了司酒監同釀酒坊中還有許多麻煩。

  裴繼安笑應道:“秦思蓬還在釀酒坊查賬,不過前幾日我著人外頭守著,半夜時間有成隊成列的人推著車進進出出,當是已經處置妥當了。”

  此事沈念禾雖然參與不多,卻也知道一點前因後果,猶有些不放心,問道:“萬一那數字對不上……”

  又道:“叫的誰人幫忙運送,這樣著急,要是嘴上不牢……”

  裴繼安道:“此事到得現在,他們倒是比我還要著急,要是數字對不上,當真鬧去大理寺審問,扯出來的就不止一個兩個了,後頭人曉得厲害,死也會把那數目死平的。”

  說到運送者,又道:“……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看著行動間很有章法,列隊、站坐都不同尋常,到有點像行伍中人,隻是人數太多……”

  沈念禾問道:“膽子這般大,軍營裏頭也敢說調就調,不怕宮中曉得嗎?”

  裴繼安就同她解釋起朝廷兵製起來,最後道:“要是在營中久了,用自己的出去接些活來做,本就是慣例,之前還有商賈使錢請軍營護送自己商隊外行……”

  沈念禾略點了點頭,想到沈輕雲當日叫人送自己去宣縣尋裴繼安,也是派遣的親兵。

  她對裴繼安甚是放心,聽得他說沒甚要緊的,雖然知道這回得罪了秦思蓬,又得罪了後頭自釀酒坊中靠酒水得利的,可一向見他十分厲害,也不怎麽放在心上,隻是說起軍營中事,忍不住就想起謝處耘來,一時也有些擔憂,問道:“三哥,謝二哥在翔慶軍……”

  裴繼安道:“他跟著郭監司,安危上應當不會有什麽問題,隻是依其性子,隻怕不一定肯聽從上頭分派。”

  謝處耘頂著那一張臉,雖然初時做的是後勤,可在軍營裏,一向最看臉又最不看臉,被人言語挑撥得幾回,說不得就要跳將出去,或要自請出戰入隊,或要請幹那常人不肯幹的差事。

  隻是到底他已經不小,縱然知道想要往上爬,從來不是一樁容易事,以謝處耘的向日行事,難免會碰得頭破血流,可裴繼安還是想叫他自立一回,畢竟不能一輩子護著。

  他見沈念禾問,怕她擔心,複又道:“我有一二熟人今次也跟著郭監司去了翔慶軍,一並投身其中,已是叫他們幫忙看著,不會讓那家夥吃大虧的。”

  話雖是如此說,裴繼安提起此事,心中免不得也跟著惦記起來,暗暗打算找個時間,叫人探探信。

  沈念禾倒是沒有想太多,聽得說有人照料,又想著郭保吉怎麽也是個監司官,手下掌著數萬人馬,有他庇護,應當不會出事,便安心提筆謄錄起花草名來。

  裴繼安本要坐在一旁補充,見得沈念禾正在書寫的紙右上角處寫著糯米、小麥、稻米、豆敷等等,奇道:“這是曲料方子罷?”

  他甚是奇怪,俯身又拾起了地上許多旁的紙頁,果然見得紙上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製曲的方法。

  曲乃製酒之引,想要出酒好,酒色上佳,除卻酒方,就屬酒曲最為重要,同樣是一鬥糧,釀時用的酒曲不同,所得酒水結果可能截然不同,量、質都相差甚大。用新曲若是能得酒一鬥,用舊曲就隻能得八成滿,用好曲能得上色酒,用劣曲就隻能得下色酒。

  裴繼安在酒坊中學過徒,又去釀酒坊呆了旬月,對酒水、酒曲事已經很有一番了解,此時見得沈念禾在紙上寫的酒曲釀造方法,很快就辨別出來不是從書上隨意謄抄,多半都十分靠譜。

  他將地上紙張收拾好了,攏成一摞,見得後頭又有一份文書,寫的乃是榷酒之法,其中提出三點想法,乃是如何在增加朝廷所得酒稅數額卻不提高百姓酒稅負擔,又如何降低釀酒所耗糧穀數並協調釀量以平衡酒價,其中出發點雖是從朝廷角度出發,所思所想,卻是並無半點偏頗,既考慮到了朝廷,又考慮到了商人,還考慮到了百姓。

  裴繼安這一向也始終在想著此事,眼下見得這一份文書,雖是半成品,立論卻十分紮實,其中有不少內容同表述方式都極為獨特。

  尤其關於增加酒稅,卻不能毫無限製增加每年釀造出來的酒水數量,否則酒價低賤,不但影響百姓生計,還會影響朝廷賦稅這一點,文中將前朝至於今朝數百年間有史可查的年釀酒數量、酒價、糧價、賦稅比重、賦稅額都做了統計同分析,哪怕計算完之後的列式都寫了足足三十張紙,剖析得清晰極了。

  這統計同文書一看就是沈念禾的手筆,字體或大或小,寫錯了不是輕輕劃掉,還要拿濃墨塗得亂七八糟,上頭的數字也時常被改來改去,乃至於一張紙上往往空白處全是密密麻麻的塗改痕跡,甚至還常常有沒有被發現的錯字,換一個人在此處,也許光是看這一份文書同稿紙都要頭皮發麻。

  然則裴繼安卻一下子就看進去了,看完之後,忍不住指著其中一段同沈念禾問道:“這連灶法……”

  沈念禾忍不住暗暗誇了一句他的眼力,道:“據說是前朝用的,雖然前頭要花一筆銀錢建造灶台,可一旦灶台建好,用同樣數量的糧穀釀造酒水,耗費禾柴至少能節省三成乃至更多……”

  釀酒自然要用熟糧熟穀,往日都是用不同灶台分別蒸熟,所謂連灶法卻是將灶台連為一體,如此一來,熱度互通,佐以其餘方法,自然就能省下柴禾。

  灶台本來都是要搭造的,隻是把分開的灶台搭成連在一起的而已,其實成本並未增加,卻減少了耗損,自然可以省出銀錢來。

  裴繼安又道:“那這個……”

  沈念禾湊頭看了一眼,見他這一回指的是隔槽法,佩服之心更甚,道:“用這隔槽法,朝廷隻用供應場地、柴禾,旁的俱不用管,憑租收銀……”

  所謂隔槽法,便是衙門建造好了釀酒的場所,包括灶台、庫房等等,聽憑商人、百姓自帶糧穀來租用,按糧穀重量來收費,得酒多寡、好壞,一並不管,隻管收租錢。

  裴繼安琢磨了一會,搖頭道:“看著好是好,所得必會比而今酒稅多,隻不能推行開來,京城這般天子腳下,有司自能監管,可是此法若是推行開來,去得外州外縣,叫下頭衙門胡亂施為,用不得兩年,舉國都會酒水泛濫,屆時酒價一低,衙門自是無虧無欠,下頭百姓才遭殃。”

  沈念禾一向知道麵前人腦子靈活,可此時自己寫了數十頁的文章,其中闡述了十多種開源節流的方法,裴繼安一眼就把其中最為有效的兩種挑了出來,還發現了其中的關鍵問題所在,實在是忍不住服氣。

  她應道:“這也是前朝用過的法子,據說先是在雅州施行,後來推廣至川蜀全境,最後果然酒稅短短兩年暴漲三倍,隻是至此之後,第四年就又因酒價低賤,酒民不能得錢,紛紛丟家棄業,民不聊生,倒是酒稅又跌得比起始還要少一半,後來禁用此法,足足花了十年才有所緩和。”

  這隔槽法當真是極為有用,起效果卻如同回光返照,透支未來一般,等於將以後三四年的酒稅一次收了回來,隻是人回光返照之後,多半再無活路,而朝廷如果照搬應用此法,多半也是一地雞毛。

  沈念禾頓了頓,又道:“這法子雖然有些激進,可我上回聽得三哥說朝廷缺錢缺得厲害,免不得就在心裏琢磨,要是對這隔槽法加以限製規模、數量,是不是會做到節省柴禾,提高賦稅,卻又不至於像前朝那般釀成大禍。”

  裴繼安想了想,過了好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道:“此法如此得利,當真給上頭曉得了,定會設法施行,屆時利欲熏心,再無止境,便如同飲鴆止渴一般,況且想要推算每年釀造酒水的數量、價格,實在也不容易,一旦管控不當,又是一樁麻煩,還是算得清楚了再來用才好,免得引出什麽不好來。”

  不過饒是如此,他還是為沈念禾的腦子所驚歎。

  他覺得對方所思所想,實在與眾不同,總能找到常人想不到的辦法,忍不住將她誇了又誇,複才問道:“這些都是怎麽想到的?”

  又拿起那一摞曲方,道:“這是幫我尋的?”

  裴繼安一邊說,一邊就像喝多了蜜似的,甚是陶醉,甜得齁嘴,實在想拉一拉她的手把那甜味衝得淡些,隻是沈念禾一手紙筆,一手按著地上的紙,叫他實在沒有機會可以占便宜。

  沈念禾點了點頭,抿嘴笑道:“我這一向和嬸娘上街閑逛,去得那等茶樓酒肆同裏頭人閑話,問得清楚司酒監同釀酒坊問題所在,釀酒耗費所在,又想著家中從前行事,再兼從前看了些書,湊合湊合,就湊出了些法子,隻全都是我一家之言,不能盡信,三哥拿去看著玩便是,要是能從中得個一兩樣的啟發,那就算沒有白寫了!”

  又指著那曲方道:“這其中有我家用過的,也有沒用過的,還是要試過才曉得——此時正是製曲的節氣,我見釀酒坊中所製酒曲釀酒所得實在不多,新曲都有些不好用,更何況還要放到明年再用的陳曲。”

  裴繼安小心把所有紙頁全數收了起來,歎道:“哪裏才‘一兩樣的啟發’,實在是十分有用,能當大用!”

  沈念禾麵上一紅,道:“就是寫得有些亂,其實還沒寫完……”

  裴繼安笑道:“這就夠用了,那等邊角料的瑣事,我慢慢整理就是。”

  又問:“弄了多久?累不累的?”

  沈念禾道:“寫得倒是快得很,主要是在外頭尋人問事花了幾天。”

  她說到此處,忽然想起傅家上回遣人送帖子過來的事情,這才記得問道:“三哥,是不是先前傅家說十八那日要辦什麽賞花宴,還叫人送帖子過來了?”

  裴繼安早把此事拋到了九霄雲外,那日接了帖子,隨手扔進房裏不知哪一處,此時同沈念禾在一處坐著,一心是要談情說愛的,隻恨不得她不要管其他閑事,哪裏會去主動提及什麽傅家、郭家。

  隻她問起,他自然也不能再瞞著,隻好老實認道:“是有那樣一張帖子,隻傅家那一門煩人得很,我懶得同他們打交道,收了帖子也就算了,一時忘了同你說。”

  又問道:“怎麽,那一家又使人來問了?”

  言語之間,很是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