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駕校百態
作者:洪山詩人      更新:2020-03-03 07:45      字數:6184
  盡管小袁發出了靈魂之問,並且對瓶把剩下的啤酒吹幹,以強調語氣,但冬子總覺得,他寧願相信愛情。

  如果說他們的討論很是高級,把愛情這事談論到哲學的地步,有些鑽牛角尖的感覺。但還剩下什麽,卻是現實的。桌子上剩下杯盤狼藉,冬子不得不應付這油膩的東西,用熱火衝洗雖然很快,但手上的油脂,仍然很麻煩。

  而小袁,卻什麽都沒剩下,他跑到廁所一陣吐,好像要把胃吐出來似的。冬子給他泡了蜂蜜水,安頓他睡下,自己到了床上,一看時間,已經超過兩點。

  好在白天沒事,看資料也是由自己掌控,並且,有咖啡提神,不把瞌睡,恐怕是上班的最低職業要求吧?

  這段時間,冬子在駕校學習的進展很快。駕校是個流水席,來來去去的人,如河流一般。但這裏是一個學習的好地方,冬子看到了各種層次的人。

  在這裏,有公司的白領,還有利用假期回家期間學習的名牌大學生。還有底層的年輕人,有的想跑出租車,有的想搞貨運。人們階層混雜,但在此地,各種階層都沒用,師傅才掌控著一切。

  這個駕校生意好,不僅是它能夠保證業餘時間的學習。更重要的是,它跟交管部門的關係很好。一般來說交管部門對新學駕駛的人,上車學習時間有控製。一般不到兩三個月時間,不考試的。但是,這個駕校,在學員學習時間上可以做假,管理部門也睜隻眼閉隻眼。

  冬子終於又請了一次楊哥,以春節加班發了加班費共同慶祝為由。其實也是安慰楊哥,他剛被師傅罵了一陣。

  他們師傅平時脾氣是很好的,但是過完春節後,不知道哪根筋壞了,脾氣突然暴躁起來,動不動就吼,聲音還特別大,表情也開始變得增猙獰。

  冬子有一次倒車移庫時,少看了一眼後視鏡,就被他吼到:“我怎麽教的?沒學爬就學走了?”

  冬子隻好抱歉地對師傅笑笑,沒有反駁。畢竟,從小到大,冬子的性格,本身是柔軟的。他倒車移庫,已經很熟練了,隻需要看一次後視鏡,操控就非常有把握。當然,明天就是去考場了,師傅不能得罪,萬一他不給自己報名,豈不耽誤時間。

  而楊哥挨吼,隻是因為看到師傅臉色不好,自己學得也不是很熟練,誤把轉向燈,打成了雨刮器,被師傅罵了。罵的時候,話還很難聽。楊哥馬上刹車,氣衝衝地從車上下來,師傅也下車了,挑釁地問了一句:“想不想學,不想學,跟老子滾!”

  都充老子了,這把楊哥惹火了。你是師傅不假,但我是交錢來學車的,按理論上說,消費者是上帝,你不就是會開個車嗎?有什麽了不起?楊哥當時的心態,冬子很是理解,但為了避免擴大衝突,冬子還是上前,攔下了,準備衝上去的楊哥。

  楊哥找駕校負責人投訴,別人最後的解決辦法是,給他換了一輛車,再不在那個組了。所以,安慰楊哥,成了冬子應該做的事。

  “跟我充老子,我一腳都把他蹬爬!”楊哥跟著冬子來到燒烤攤時,楊哥還憤憤不平。

  冬子勸解到:“楊哥,莫跟他一般見識。他從春節過後,人就變得不正常,原來態度還是很好的。估計啊,春節期間,家裏有什麽不順的事,所以才這樣的,哪個人沒得點事呢?”

  “屁,我不曉得他們這幫子人?”楊哥說到:“原來人家把他師傅師傅地叫,埋下去的頭,抬起來了,怎麽,現在要吃人?”

  這一段話,冬子不太理解,看著冬子的眼神,楊哥作了解釋。他的父親就是司機出身,所以,他還是有發言權的。在最近的這幾十年,司機的社會地位與經濟收入,在人群中,相對而言,是一個持續的下降過程,人在走下坡路時,就會積累大量的負麵情緒。

  在二三十年前,私人是沒有車的。車輛都是工廠或者單位才有的,那時的司機,可以說是最標準的技術工人。他父親在他小的時候,總會給他們,隔三岔五地,帶來各種好吃的水果與糖果。因為,他父親當年跟領導開車,別人送領導的東西,總有他的一份。

  後來,工廠經營差了,父親下崗開出租,地位就明顯下降。當時,楊哥已經讀初中了。但最開始的驕傲還是有的,父親出車前,總是把車子內外洗幹淨,戴著白手套,很正規的樣子,當然,最開始,他的收入,還比工廠多些。

  再到後來,會開車的多了,出租車麵臨各種競爭,生意也就沒以前好了。再加上,私家車開始湧現,開車這門技術,再也沒有競爭力了。不僅收入下降,工作強度被迫加大。而且,越來越被人瞧不起,很簡單,掙錢少,又累,得了一身職業病。當然他沒說是哪些職業病,畢竟兩人已經開始喝酒吃肉。

  經過楊哥這一說,冬子有些理解這位師傅了。按他的年齡,他已經四五十歲了,應該經曆了這個下降過程的全部時光。也許在他年輕時,剛上車時,也是意氣風發的,姑娘們也追他,同事們也羨慕。但是,到了今天,估計老婆也嫌棄他,掙錢太少。他們的工資,基礎大概隻有五六千一個月,如果學員學得快,他培訓合格率及學員周轉率高,那他還有一些不多的獎金。

  為提高周轉率,他肯定喜歡學得快的,學得快走得快,來的人也快,就提高了周轉率。所以,從錢來考慮,他對學得慢的,心裏有氣,是自然的。

  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長期進入人生的下降通道,很讓人難受。在今天這個社會裏,大部分人都走上了人生的上升通道,就是在佛山最底層的農民工,那些臨時來找工作的。他們大多數是農民出身。工廠的勞動強度雖然大,但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也強過農村。從收入上講,農村一年幹活的收入,或許抵不到他在工廠一個月掙的呢。

  也許他們的收入趕不上這位駕校師傅的水平,但從低向高的進程,讓他們很滿足,所以,他們還是有朝氣的。有希望的人生,才是快樂的基石。

  由奢入儉難,人生的下降通道,如同魯迅寫的孔乙已,就是個悲劇。其實,僅就絕對收入而言,駕校師傅的收入不比他剛參加工作時低,甚至還高出幾倍。但是,相對社會地位下降,讓他有一種被剝奪的感覺。人人都在往上走,憑什麽,我就越來越差?

  這種怨氣,如果渠道不正確,就會變成負麵力量。在這一堆學駕駛的人中,冬子就聽到許多報怨。說政府不友好的,說貪官太多的,說老師不敬業的,說商人太奸滑的,說鄰居不道德的,說老板不仗義的。

  總之,把自己的不舒服歸疚於外部原因,這是普通人的做法,以取得心理安慰。其實,這種做法至少有三種錯誤。

  想到這裏時,冬子覺得,跟小袁在一起久了,自己說話也受他影響,變得頭頭是道來。冬子的笑,當然沒躲過楊哥的目光。

  “你笑啥?”

  “我在笑,那些整天報怨的人。我不是說人不應該報怨,但是,拿報怨過日子的人,肯定犯了幾個錯誤。”

  “拿報怨過日子?”楊哥重複到:“有意思,我們身邊到處都是這種人,所有的錯都是別人的,自己努力起來,哪有時間和精力報怨別人?”

  “對,報怨其實有合理的因素,至少心理上好受些。當然,這個世界不公平,也值得報怨。”冬子強調到:“這就是第一個錯誤,報怨的前提不對。為什麽呢?報怨的原因是不公平,或者說不合理。但是,世界本身就不是公平的,對不對?世界合理嗎?這個理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哪個大師證明出來的?世界本身就是不公平的,哪兒說理去?你報怨的話,那麽,如此多的細胞,為什麽,偏偏隻有你這個蟲子,被生了下來?當一個人,就很幸運了,對吧?”

  楊哥聽到這裏時,就已經沒有怒氣了,他笑到:“對啊,小陳,你人小,但見識不小。我們都是幸運的,更何況,我們吃燒烤喝啤酒,那非洲人看到我們,不羨慕得要死?”

  楊哥遞給冬子一串肉串,自己停下了吃的動作,想了想,說到:“其實,我們都有這種毛病,人人都有。凡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人家要是得到了,就不舒服。凡是別人比自己強了一點,就罵別人的道德,好像越窮越光榮。他哪裏是光榮,他隻是沒能力和機會而已。當然,我自己也這樣,說不得別人。師傅罵我,對我有意見,估計跟前兩天我吹牛有關。”

  “你吹了什麽牛,我怎麽沒聽見?”

  “你當時上廁所去了,我在車上,師傅也在。也就是我掛檔時,總是把半離合與檔位協調不好。於是,當時我報怨到:什麽破車,我下步得買自動檔的,起碼在三十萬以上那種,免得搞這離合手動的家夥,麻煩。當時師傅白了我一眼,當時說了句酸酸的話:沒看出來,大老板嘛,還不要歸我管?你要考不過,寶馬你買得起,開不了!當時我還來了一句:又不是隻有你一個師傅。這句話,估計早就把他得罪了,所以,今天的發火,是有原因的。”

  他的自我檢討很正確。冬子想,假如我是那位師傅的話,也很生氣。在你麵前,我隻有師傅這個優勢身份,隻有開車技術這個能力,居然被你嫌棄,唯一的尊嚴仿佛受到了踐踏,怎麽不懷恨在心呢?

  “你剛才說的第一點,是報怨不應該。那第二點呢?”

  一個好的酒局,不是因為有好菜,而是因為有好言。碰到意氣相投的談話對象,真是下酒的好東西。所以古人說:酒逢知己千杯少。

  “第二點,是沒得用。你想,你不管報怨哪個,能夠改變別人嗎?改變社會還是改變環境?都不可能。”

  “對對對,兄弟,喝酒,你這話,我跟我公司的員工也說過。願幹就幹,不幹走人,少說廢話,沒用。”

  “第三點,就是沒意思。本來報怨是為了安慰自己,或者說在別人麵前,給自己的負麵情緒找理由。或者是找道德上的優越感。但是,它帶來的負麵能量,除了讓朋友討嫌以外,還能有什麽意思呢?比如,我在你麵前,老是報怨,把你當樹洞,說那些沒意思的話,你喜歡?”

  “我又不是心理醫生,況且,你又沒給我錢,憑什麽要聽你的?”楊哥果然通透,不愧是老江湖,接話很得當。“假如說聽你的情緒話,那麽是朋友或者親人了,你把朋友和親人的心情搞舒服,你就好了?”

  這一點,冬子還沒想到,楊哥作了很好的補充。

  “其實我的父親,也是個愛報怨的人,我不怪他。畢竟,他經曆的年代,三重壓力出來,是個人,也受不了。報怨如同苦力勞動的號子,緩解一下心理壓力吧。”

  冬子好奇的問到:“不是隻有工作地位下降的壓力嗎?”

  “還有兩個,你沒注意到。一個是下崗的壓力,從國家保障的鐵飯碗,到自己掙錢養家的泥飯碗,這就有天壤之別。過去條件再不好,城鎮的,有工作,國家單位保障,與廣大的農民相比,優越感是有的,足以安慰所有的不幸。”

  冬子聽到優越感這個詞,好像有些熟悉。優越感與人生價值觀與參照係有關,好像如同空氣一樣重要,沒有它,你生命的意義將不好定位了。

  “還有一個壓力,就子女的壓力。按以前的城鎮戶口人的模式,像我這樣的,原來是可以靠工廠招子弟工或者街道安排工作來解決的,但後來改革後,我們的工作靠自己找,作為父親,為我們的擔憂,是天然的。”

  也許楊哥年紀大一點,還聽到安排工作的說法。以冬子這個年紀,根本沒這個說法了。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冬子從來沒為這事報怨過。

  “所以,你看到的報怨者,最大的群體,大概有兩個特點。第一個,城鎮戶口的報怨比農村的大;第二個,過去有單位後來下崗的,報怨的比例比從來就沒單位的個體戶大得多。”

  其實,冬子覺得他的理由並不充分。比如自己的母親,就是下崗的,但從來沒聽過她的報怨。父親單位效益不行,收入下降,每天睡四個小時,賣羊肉串,也沒報怨過。冬子不知道,他父母這種優秀的品質,恰恰奠定了他優良的品格,那一種堅韌與頑強,是從小耳濡目染的。

  所有的性格都來自於童年,而童子功,是最專業的稟賦。

  再幹一杯後,楊哥歎了口氣說到:“就是最親的人,也受不了。我老婆,就喜歡嘮叨,報怨我這沒做好那沒做好。怎麽辦呢?我隻有聽到,誰讓我是她老公呢?所以,有個名人說得好:幸福的家庭有個條件,不愛報怨的老婆或者充耳不聞的老公。”

  是哪個名人就不去追究了,況且,冬子沒結婚,對這句話沒什麽體驗。

  “我覺得,那幾個打鬧的年輕人,估計十八九歲吧,他們好像沒什麽報怨的,算是正能量吧?”冬子把話題一轉,說別人,總比說自己要輕鬆些。

  “他們哪”楊哥以過來人的身份,話語中顯示出一種優越感般的從容。“他們是沒吃過虧,剛走入社會,以為未來有無限可能。有希望的人,肯定是不會報怨的。但是,他們在社會中碰久了,也有不少人走上報怨社會的不歸路,少數不報怨的,才有成功的可能。”

  “這話是什麽意思呢?”

  “少年不識愁滋味嘛,初生牛犢不怕虎。僅僅一場失戀,就會打得他們中一些人爬不起來,更何況,今後遇到生活的波折。唉,年紀輕輕的,居然以開出租為理想,我為他們擔憂。”

  “年輕人就不可以開出租嗎?”冬子覺得,楊哥這樣說開出租的,有點情緒化。可能,他父親開出租的經曆,讓他對這個職業報有成見。

  “不是不可以作職業,而是不要對這個職業報有過高的期望。畢竟他們年輕,社會在發展,有一天,這個職業應該是給那些找不到事做的普通人幹的,不是年輕人追求的理想。也就是說,年輕人如果幹這個職業,社會境遇會越來越差,相對地位會越來越降。如果他安於這種狀態,當然無可厚非。但是,如果他有攀比心,那他離報怨之路,就不遠了。”

  冬子想到,自己其實也沒具體的理想,對職業對未來,也沒什麽遠大的打算。但是,真的沒有嗎?也許有,那就是對幸福生活的期待。

  什麽樣的生活才是幸福的?以什麽途徑實現?具體的模式是什麽?冬子對這些都沒有概念。但是,在隱約中,冬子感覺到,幸福可不是一個低追求,而是一個高標準。

  或許,冬子眼中的幸福,隻是少年時代,父母嗬護的那些日子。但那樣的模式,不可能再回來了。

  起碼得有個家,如果那個家裏有燕子,可能就是最好的吧?

  冬子參加科目二的考試,很順利。從此以後,冬子基本上就是上路駕駛的階段了。在這個階段,前幾天,冬子還跟師傅學習,但後麵,冬子就提問了。

  “師傅,我朋友有個車,他答應我,平時帶我到外麵路上學,行嗎?”

  “你那朋友駕齡多少?”

  “三年了吧?”

  “行,那自己回去練吧,覺得熟悉了,再到我這裏來,我考一下,如果行,就去交管所考駕照了。”

  其實師傅是巴不得他回家去練習。畢竟,少一個人來練,他就可以多接納一個人上車,提高周轉率,是他提高收入不多的方式之一,很重要。

  冬子跟小袁練習車子上路的那天,冬子專門買了些好菜,回家做了起來。小袁隻是看著冬子忙碌,想幫忙被冬子拒絕,畢竟自己沒這方麵的技能,進了廚房,也是添亂。

  看冬子做菜,簡直是一種享受。因為,冬子在廚房時,像一名將軍,指揮著鍋碗瓢盆,有條不紊的樣子,從容而自信。他做菜時,神情專注,對外界的響動完全不理會。當一個人專注於某件事時,自有其迷人的風采。

  冬子所謂的拜師宴,就成了一種習慣。每天下午下班回來,冬子做飯菜,小袁不好意思,偶爾把拖地的事、抹桌子的事做了,以平複自己的愧疚感。

  有時候,看著滿桌子的菜,看著井井有條的家具與潔淨的桌椅,小袁有個錯覺:這裏真像一個家。

  冬子學車也很專注,悟性也很高。他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慌亂。不像自己剛開始初學車時,對麵來一個車,尤其是晚上,對麵大燈開著,自己就嚇得不得了。對麵的大燈讓人看不清楚前麵。假如你想避開它遠一點,向右打盤子,又害怕右邊是馬路的邊沿,把車開掉下去了。

  但冬子就不慌,他好像已經像某些老司機一樣,意識到,自己保持著自己的路線,對方開大燈,看得見自己,就沒有撞上的危險。

  冬子也記得,給對麵的車子閃一下遠光燈,提醒來車注意自己的燈光。作為一個新手,冬子如此沉穩的操作,讓小袁有些吃驚。

  學過十幾天,小袁覺得冬子的各種技術與反應都差不多了,就勸他到駕校,讓師傅檢驗一下。

  結果到了駕校,在師傅車上,當著他的麵,從上車起步到過紅綠燈,一直到會車,那可都是晚上進行的。所經過的路況,與駕校的考場,幾乎是一樣的設置,冬子沒有一處錯誤。

  師傅鬆了口氣:“哎呀,小陳,你是我見過的,學得最快的學徒。我給你報名,你過兩天就參加考試吧。”

  冬子不緊張是有原因的。因為他知道,隻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不要去估計命運的安排。命運,對他的突然襲擊還少嗎?不也沒有打垮他?

  “我不企求命運的好處,但我不是最倒黴的那個吧?”冬子心時常常這樣想。

  正式考試,一次通過,冬子覺得,這也有幸運的成分。自從來到佛山後,冬子總有一種好運連連來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