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丈二金剛
作者:落梅河      更新:2020-03-03 06:47      字數:4134
  在樓上的眾人,此時無暇去顧及樓下那場意外的熱鬧。他們現在滿心滿腹的,隻有沮喪,以及屈辱。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兩樣感覺越來越強烈,一些人也越來越焦躁不安,為什麽家裏人到現在還沒出現?他們是不想管,還是他們相關,但有心無力?

  平素在家中不受待見的、庶出的,擔心的是前一條,那些一貫在家中得寵的,擔心的是後一條。

  但後一條就更叫人沮喪。

  難道家裏人想盡了辦法,居然也不能把自己撈出去?

  如果不是因為那特殊的兩個人的存在,這些一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直順風順水的人中,保不齊已經出現幾個破罐子破摔、歇斯底裏的家夥。

  那兩個特殊的人,並不是宗正段壽昌以及翰林學士黃昊的孫子,實際上,所有和皇室關係親近的子弟,雖然也覺得沮喪,也覺得屈辱,但在心底,還是樂觀的。

  無論如何,太子對自己人,總不至於太過。

  讓大家覺得現在的情形並不是不能忍受,以及並不是沒有希望的那兩個特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高智昌和高運煊他們兩位。

  高智昌,那不消說,相國公高泰明的四公子,就是高運煊,也同樣了得。

  他老父是勸爽爽長,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在九爽之中,勸爽有多大的權利,在場的人也都知道,在宋朝,勸爽所對應的吏部尚書,又被稱作天官。

  高爽長有多厲害,從這個稱呼就可見一斑。

  而這兄弟倆,也是在場的156個倒黴鬼中,最倒黴的兩位,他們是唯二被太子以及他的侍衛親自教訓過的兩位——因此真可以說是實打實的難兄難弟。

  這兩位外觀淒慘的難兄難弟,如今也依然和他們呆在一起。

  高運煊就在前麵。

  隻是他現在的形象,真的很難和之前那個翩翩貴公子對上號。

  錦袍上又是血又是灰塵,早看不出原來的樣子,臉上雖然已經讓禦醫處理過,但被打的那半邊臉,終究是不能這麽快就消腫,所以他幹脆把半邊頭發都披散下來。

  也不知道是因為心氣沒了,還是因為真的沒了力氣,大多數人尚能堅持站著,他是毫不講究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總而言之,那樣子,真是他親娘來了都認不出來,現在的他,不用任何修飾,就可以非常完美額融入到鬧市口的那乞討大軍中去。

  高智昌並沒和他們站在一起,他遠遠的在另一頭的一根柱子下,背對著他們坐著。

  說是坐著,其實應該是被綁在椅子上。

  雖遠遠的有些看不清,但隻需看到那張椅子不時動起來,以及在那張椅子旁牢牢看著的那兩個侍衛,就猜得出來,高四公子,此時一定是身不由己。

  現在,四公子坐著的那張椅子,動得也越來越少,想是他即便戰力無雙,這麽長時間折騰下來,也是累了。

  太子這樣的安排,說來也是給四公子留些體麵,不然,要是讓他在這一百多人麵前綁著示眾下去,他的臉麵,丞相府的臉麵,那真是全都丟了個幹淨。

  那今天這事,怕也真的難以平和了斷。

  但總之,有這兩位難兄難弟陪著,周圍還有超過一百五十個可以親切的稱作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家夥,大家覺得,這地方,還是能呆下去。

  不然又能怎樣?

  難道還能走不成?

  看看那些侍衛,看看高家那可憐的兩兄弟吧!

  龔祺偉和趙卓然兩個,依然是吊在大隊人馬的後麵,從上樓到現在,龔祺偉一直在時不時的問趙卓然:“趙兄,太子會如何處置我等?”

  “趙兄,我們家裏的大人們,為什麽到現在還沒有動靜?”

  趙卓然一開始還搭理幾句,後偶來幹脆就隨他念叨,因為這兩個問題,他一個也回答不了。

  在會賓樓裏,在被拘之前,他還有些緊張,現在他則放鬆多了,事已至此,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愛誰誰,愛咋地咋地吧。

  一陣喧囂聲從前麵傳來,懶懶散散的佝僂著站著的趙卓然來了點精神,他抬頭看去,段譽總算是登場了。

  他背著手從大殿中出來,一手拿著一個像是一個大喇叭一樣的東西,麵沉如水。

  我說你就別裝了,你今天把我們這麽多難兄難弟一網打盡,京城裏的老百姓,這會指不定怎麽讚頌你呢,高家的兩個驕子,更是直接折在你手上,你還有必要做出這樣一副委屈大了心氣非常不順的樣子嗎?

  你做給誰看?

  一聲大喝讓他一震:“都給我站好!”

  段譽拿著讓人臨時趕製的賣相一般,但效果尚可的紙筒大喇叭:“看看你們這個樣子,連站都沒個站相,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貴族,是俊彥?”

  趙卓然不自覺的站直了,就連坐在地上的高運煊,也被旁邊的人拉了起來。

  而已經有一些不成器的家夥在求饒:“太子,我知錯了!”

  “看眼前這麽多精英,這麽多高才,這麽多貴胄,濟濟一堂,齊聚於此,我隻想說,五華樓,何其有幸!”

  段譽拿著那個怪異的喇叭的樣子,真說不上雅觀,但他的話,卻清楚的傳到了最後一排趙卓然他們的耳中。

  但趙卓然真寧願聽不清這話。

  這句,還算是委婉,但誰都知道,接下來一定不會有什麽好話。

  “有人說知錯了,我想,各位英才,此時都應該知道,為什麽會被帶到這裏來,”

  “具體的原因,我真是懶得一一列舉,我是真不好意思列舉!”

  “有些事,真的是有人做得出來,但我隻是說出來,就覺得臉紅,”

  “你們……”段譽停頓了好一會,目光從好多人麵上掠過:“我還是要麵子的!”

  趙卓然低下了頭,要不要這麽讓人無地自容啊兄弟?

  “各位英才,抬起頭來吧,你們好好看看這天,看看這地,再看看這天地中間的百姓,”

  趙卓然抬頭看了看天,天很藍,雲很淡,陽光很燦爛;這地,從這巍巍高樓望出去,那是大寫的壯美;樓下的百姓,好小,好不起眼。

  “我想請各位英才,各位貴胄,我想請你們捫心自問,我們的作為,對不對得起這天,對不對得起這地,對不對得起這百姓,對不對得起讀過的聖賢書,對不對得起父母大人的養育教導和期盼……”

  這一串的對不對得起,讓趙卓然的頭越來越低,他也越發的覺得“英才”“貴胄”這些字眼,居然那麽的刺耳。

  “我……”段譽看著眼前這一大片頭都勾著的人,一時有些語塞:“我也是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在場超過九成五的,都是貴族,還都是響當當的,讓所有百姓都敬仰的貴族,剩下的少數,也都是前途大好,百姓們見了,都得尊稱一聲‘老爺’,前途似錦的青年官員,因此將來也注定是貴族,”

  “在場的,更全都處於年富力強的好時候,這樣的時候,我們就先別說朝廷,至少正是為自己的家,為自己的父母妻兒,兄弟姐妹出力的好時候吧,”

  “可是,看看你們,看看你們都做了些什麽?”

  我家,好像不需要我出力啊趙卓然想。

  他估摸著,此時在場的人裏,絕大多數會抱著和他一樣的想法,我家裏夠好的啊,我現在這樣也挺好的啊。

  “有件事,不知道有沒有人留意到,至少我個人印象深刻,”段譽繼續道:“我們絕大多數人,在被詢問的時候,都是這樣說,我是某某某,家父是誰誰誰,”

  “我就想問大家一句,若再過十年,再過二十年,或者等到你的子孫後代,都和你現在一樣大的時候,別人再問起你是誰,你還回答說是睡睡睡的兒子時,會不會覺得,有那麽一星半點的羞愧?”

  “你有沒有想過,將來有一天會是這樣的,別人指著你說,他是誰誰誰,某某大人,是他的父親?”

  “所以,在這樣的好時候,我們就是不想著朝廷,不想著父母妻兒,兄弟姐妹,那能不能為自己想想?”

  “是還這樣恣睢下去,還是好歹花點時間用點心,為自己的前程搏一搏,不至於到垂垂老矣的時候,才感概悔之晚矣?”

  “我還是希望,各位能用心想想這個問題,”

  “那麽,最後對大家的處置,”段譽突然一轉,說起了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別擔心,沒什麽,隻不過想請大家寫幾篇文章而已,”

  趙卓然有些淩亂,寫文章?他是怎麽沒想到最後的結果竟然會是這個。

  段……太子這,還真總是出人意表。

  但有些人,已經在心裏叫起苦來,寫文章,還幾篇?老天爺,你饒了我吧!

  但看來老天爺也幫不了他們,小吏們正在把桌椅搬上來。

  “一篇,何為人?”

  咦,叫苦的人頓時覺得輕鬆了不少,竟然是這麽通俗易懂又簡單的題目?

  “一篇,何為貴族?”

  這下,連那些頭腦簡單,隻知道酒色財氣的家夥,也覺得這兩篇文章,好像是有些深意的樣子。

  段譽看著抬上來的桌椅道:“從現在開始寫,明早交卷,今天晚上,說不得就得請各位英才貴胄,在這樓上將就一宿,”

  “啊!”大家頓時麵麵相覷,現在未時還未過半(不到下午兩點),竟然要等到明天早上才走,在這光禿禿的樓上,你叫我們怎麽睡?

  “我還想告訴大家,今天晚上,飯,也是沒有的,”

  “啊”的聲音更大了。

  晚上沒飯吃?

  我們中的大多數,可是連午飯也都沒能吃成啊。

  “放心,一天不吃,餓不死!”段譽完全不在意大家的議論。

  趙卓然都覺得,太子這是有些過分了,是餓不死,但是你來試試好嗎?

  “安靜!”段譽大聲道:“我就是想讓各位英才貴胄,能牢牢的記住今天,天授元年四月初五這個日子!”

  “我希望大家能在幾十年後,再來想想這個日子所發生的事,以及這個日子所發生的事的意義!”

  趙卓然心說,你怎麽就這麽篤定,今天發生的事,會對我們一生,都有不小的意義?

  但坦白說,他已經覺得,今天,應該算是自己人生中有些意義的一天,因為,他已經在有些認真的思考一些此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最後,五天之後,我將去海對麵的皇莊,屆時,我希望大家都能跟我一起去皇莊,”

  眾人又是一愣,去皇莊,這又是為什麽?

  你這還沒完了是吧!

  跟著你去皇莊,想來也不是什麽好路數。

  果不其然,段譽繼續說道:“醜話說在前頭,跟我去皇莊,當然不是去享福,坦白說,就是去吃苦的,”

  “也無需為自己臉上貼金,說什麽朝廷公事離不開之類的,我想各位都明白,就是沒有你們,朝廷的公事,一樁都不會耽誤,”

  底下的人,此時真是懶得說什麽了,鬼才去你的皇莊!

  但這事,這會卻是不用跟你說,五天之後,我們就是不去,你又待如何?

  別說你隻是太子,就是當今皇上,誰都知道,他也做不到一手遮天。

  還有一些人已經打定了主意,明早之後,我就溜了,看你能奈我何?

  段譽把他們的反應都看在眼裏:“我補充一點,去皇莊,並不是強製性的,大家可以自願選擇,願意和我一起的,我歡迎,不願意的,我也非常無所謂,”

  大家對此表示高度懷疑,你會有這麽好?

  趙卓然覺得有些牙疼,太子你究竟是想幹什麽?我為什麽就完全看不明白?

  “我同樣還有一句話要說在前頭,如果五天後不和我一起去,以後又想中途加入,那,就難於上青天!”

  不止一個人皺眉,這究竟是什麽意思?

  難不成,跟著你去皇莊,還是難得的大好事?

  難不成那個皇莊,日後大家擠破了腦袋也想鑽進去?

  有這麽邪嗎?

  桌椅已經全部布置好,倒黴蛋們一個個都心事重重的,有些在交頭接耳,有些已經開始準備寫文章,段譽把喇叭遞給段易長,甩手朝殿內走去。

  他看到,有人想過來,卻被侍衛攔了下來,他已經看清楚,那是自己的準姐夫阿定淵,但他此時真懶得跟他搭話。

  他剛走了幾步,高明順從一根柱子後閃出來,一板一眼的行禮:“下官參見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