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星離雨散【中】
作者:
奕辰辰 更新:2022-02-12 21:56 字數:4775
此人趁著劉睿影略一分神,而腳腕還未從先前的麻木中緩過勁來時,蹲底身子,紮下馬步,左手握住槍杆尾端,右手居中並朝前滑去。
他將整個槍杆以夾在腰間,朝著劉睿影橫掃而出。
槍尖下的那些由鐵片製成的“紅纓”發出一陣陣響動,好似下雨時飛濺而起的水花。
劉睿影的身子著實還未恢複自如……遠不及先前靈敏。
這一槍卻是以力破巧,正是掐算準了劉睿影的狀態。
眼下除了拔劍力拚之外,唯有伏低身子,衝前翻滾,借此躲開這一槍橫掃的萬鈞之勢。
不過這法子劉睿影卻是不想用……
沒有旁的原因,隻是因為太過於丟人。
那般姿勢,像極了千年的王八,佝僂著身子,貼在地麵上,翻滾的時候又像個球,把地上的醃臢之物都沾了個遍……
何況還沒有到需要使勁渾身解數保住性命的關頭,那這種丟人的法子卻是能不用就不用。
在沒命之前,麵子就是最重要的。
人原本愛麵子,更何況是男人,更是把麵子排在了第一位,朋友的眼光,陌生人的評價,都是影響他們一言一行的。
找媳婦為什麽找漂亮的?
一方麵是都喜歡,另一方麵就是麵子,帶出去好看,有麵子!
但能輕易放下麵子的,也一定是曾經最在乎麵子的人。
他們或許因為什麽而改變,能夠改變他們的必定是磨難和挫折。
一個人低落到了低穀,才會想著麵子和生命哪個重要。
而劉睿影則是還算放得下的。
在他這裏頭等事是朋友,第二是親近之人,第三才是所謂的麵子。
麵子隻是人自己給自己的一層屏障,無端的把其他人攔在了外頭。
彼此之間都隔著東西說話,虛假的很!
他看著槍尖以及下方的鐵皮紅纓估算了一下距離,發現這一槍,槍尖並不會挺而刺出,反倒是槍杆上蘊含的勁氣所帶了韌性著實可怖!
要是被這一槍掃到腰間,定然被打翻在地。
而且腰間兩旁各有一個氣府,卻是上下身子的紐帶。要是被這一槍掃中,頓時便會斷了勁氣的延續。劉睿影又沒有蠻族中人常年修煉的氣血之力,到時更難以抵擋。
這一槍不上不下,恰好居中。
凡事一旦如此,不論什麽都會讓人覺得難纏……
書塾裏的先生就曾搖頭晃腦的講過“中庸之道”,不過那時劉睿影隻把這當作是老學究的死板教條之說,並未理會。先生照本宣科,學生唯有死記硬背。
但“中正平和”這四個字他卻是記得很牢。
麵前這一槍看似笨拙,毫無出彩之處,實則大巧不工,深諳平衡之理。
倘若他的槍杆再高低半尺左右,劉睿影都不會這般費力化解。
看似簡單的一槍,蘊含著包容與利用,兩者互相交替,難分彼此。
這種知與行的統一不但需要極為精深的武道修為,其中的心境則更加哪能可貴。
無論劉睿影的狀態好與壞,他出槍的性質都不會有所更改。在每一槍出之前,都會做出最為恰當的選擇。
因為活著的劉睿影交給歐家和胡家對他們的利益更大,因勢利導下出的每一槍不可過分,也不可過於輕浮。卻是都得不偏不倚,不行極端,恰如其分。
摸清了對方出槍時的心境,劉睿影便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中庸之法,唯有極端可破。
所謂極端,不外乎上下兩種。
他覺得下過於丟失體麵,那破解之法隻剩下一種。
劉睿影忍住劇痛,調運勁氣強行下墜至腳腕處,使得方才被大力壓迫的氣穴與經脈在一瞬間被衝開。
而後沒有絲毫停頓,他的身形猶如一支離弦的箭矢,衝著正上方高高彈起,同時雙腿蜷縮,膝蓋頂在胸口,低頭凝視著槍杆的動向。
顯然對方也不曾想到劉睿影會以這般扭曲的姿勢化解。
在他的預料中,劉睿影該當是矮下身子,在躲過槍杆橫掃時,出劍斬其下盤。
端槍橫掃,最是要下盤穩固,所以他才特意紮開馬步,還使出了個“千斤墜”的身法,讓自己挺腰揮搶時能有足夠的氣力支撐。
由此一來,他的下半身便不動如山,堅如磐石。可劉睿影手中劍的靈巧,豈是長槍能比?
他穩固的下盤隻能來不及變化身形卻又成了他最大的弊端。
不過他可不是隻有自己一人。
手持木杖的駝子,以及身後那雙“鬼手”仍舊虎視眈眈。
三人相處已久,彼此之間的默契要比劉睿影和蠻族智集之間不知高出去多少……
要是劉睿影果真出劍攻其下盤,那根靈活的木杖就會從天而降,鋒銳的羊角直插劉睿影的後心。再不濟,還有那雙“鬼手”,卻是足以延緩劉睿影的身形,讓他有足夠的時間橫移身子,以求再戰。
劉睿影在半空中算計著槍杆掃至自己身下所需要的功夫。
如此出槍,槍尖在他神槍足足畫了一個半圓。
當槍杆在這個半圓正中央的位置時,正好是其中蘊含的勁氣打到了鼎峰之際。
此時槍杆上隻有一往無前的橫掃之力,若是從上至下稍微有些許風吹草動,立馬就會令其崩潰,著實是四兩撥千斤的奇巧。
不到三寸之時。
劉睿影的身形驟然下落,後腳跟猛然踩住這柄長槍的槍尖。
河岸上的泥土除了最上麵一層由於大風刮來的虛浮之外,都有些潮濕、泥濘。
劉睿影這一腳用足了十分氣力,踩得極為紮實,將長槍的槍尖壓入地麵兩寸有餘。
槍杆上的勁氣正在巔峰,還未溢散。
槍尖一受阻,槍杆卻是彎曲成了半月狀。
那人雙手隻能再度攥緊,以此抵消槍杆上傳來的反震之力。
劉睿影看不出,他自己卻是知道……這根槍杆是用五十年的白蠟樹樹心支製成,又在加入了鐵粉的桐油中浸泡了三年。
鐵粉和桐油順著木頭的間隙浸潤其中,早已不分彼此。
這樣一來,槍杆既有白蠟樹原有的韌性,卻又堅硬刀劍,不會被輕易損毀,顏色也變得漆黑如墨,令人分辨不清。
“啪!”的一聲脆響。
在燈火通明的河岸邊顯得微不足道,可聽在他耳中卻又如天邊炸雷!
這是槍杆已經達到極限的先兆!
若是再不迂回,便會從中間斷裂成為兩半!
到時會劉睿影還未擒獲,卻是毀了與自己朝夕相處,走南闖北的老夥計,著實是得不償失……
這般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買賣,他可從來沒做過。
心一橫,卻是撤了腳下的馬步和千斤墜的身法,任憑身子隨著槍杆的回彈朝一旁飛出。
原本極為炫目的一擊,竟是被劉睿影如此輕鬆地化解……三人臉上都浮現出些許凝重。
歐家劍和十萬兩銀子固然誘人,但好東西向來都是給活人準備的。死人擁有的再多除了能放到棺材裏當陪葬,還能有什麽作用?
像他們這般過慣了瀟灑的人,根本就沒有想過來世的年頭。人死如燈滅,下輩子自有下輩子的命數,這輩子已然如此,卻是吃香喝辣多睡女人最要緊。
下輩子就算再輝煌,和這輩子也無甚關係了。
劉睿影看到他被自己的槍杆挑起,在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溝壑。
但他並未止住身形,反倒借力飄到劉睿影身側,想著待槍杆上的餘力傾瀉完畢,他用力一抽,還能再刺出一槍。
可劉睿影哪裏會給他這般機會?
在槍杆餘力尚未揮灑完成時,他就鬆開了腳下踩住的槍尖。
槍尖驟然上挑,劉睿影朝後仰倒,躲開了這道寒光。
隻有極快潮濕的泥土被槍尖挑起,落在了劉睿影的頭頂,卻是無傷大雅,晃晃腦袋便都撲簌簌的重新掉落在地。
一槍出,不但無功而返,還讓自己落了一身狼狽。
他如豆的雙眼裏已經壓製不住火氣。
臨敵之際,最忌動怒。
方才出槍時的中正平和已經蕩然無存。
劉睿影這一跳,一踩,卻是把他費盡氣力調整至最佳的心境徹底動搖。
駝子見狀趕忙箭步上前。
長槍一退,圍著劉睿影的品字陣型已然出了個缺口,劉睿影要是運足身法,卻是能從這空擋中揚長而去。
但他剛躍出一步半,那人便橫過長槍,對駝子怒目!那眼神猶如金剛轉世,不可褻瀆。
駝子深知他的脾氣秉性,自己的吃的虧,就得自己把麵子掙回來。當即退會原位,還給那位“鬼手”丟去個顏色,示意他隻需和自己在一旁掠陣就好。
當他重新握住槍杆時,周身的氣質陡然一變。
看不見的華光從他身體上的每一寸皮膚散出,讓劉睿影的視線有些模糊。
就連河麵上那些因為吸足了水汽的浮雲都好似被鑲上了一圈邊沿,重重的從天幕上朝下壓來。
他在半空中挽了個槍花。
劉睿影曾在三威軍操練是,看過其中的將軍演練槍法。
那將軍的槍法雖然蘊含著淩冽的殺伐之意,但遠沒有此人的瀟灑果決。
鐵皮製成的“紅纓”在空中抖動的好似西風落葉。
隻是這葉雖然沒有生機,但依舊堅挺的粘連在槍杆上,無聲無息間,沉重的壓迫感從四麵八方朝著劉睿影裹挾而來。
眨眼間,他的牆頭筆直朝前,彈了三下,分別對準了劉睿影眉心、咽喉,和小腹。
左手在槍杆尾端用力一轉,長槍在他手中高速旋轉,同時鐵皮紅纓瞬間綻放,擋住了他近乎一般的身形和全部雙手,讓劉睿影難分虛實。
鐵皮紅纓卷起了呼嘯的風,吹得劉睿影麵龐如刀割般生疼。
他要緊牙關,仍舊死死的頂住槍尖頭上的一星寒光。
可他的精神卻被那綻放的鐵皮紅纓所吸引,隻覺得這一槍著實是優雅壯烈!
他本該在此時拔劍,但卻因此做過了先機……
眼看槍勁逼殺而至,他隻得一腿後撤,擺出弓步,雙手橫臥劍鞘,朝上抬去,想要先行抵住槍杆,再做謀劃。
可就在他的劍鞘要與槍杆接觸時,原本綻放的紅纓突然收斂,那壯烈的槍勁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劉睿影萬萬沒有想到,這一槍竟然是虛招!
隨即他身子矯健的一扭。
右側的肩驟然一沉,硬生生的扭轉槍杆,使其朝下落去。
槍杆在燈火中化為一道墨跡,而“紅纓”則是片片刀鋒。
原來他的槍,真正的玄機並不是槍尖,而是槍杆與“紅纓”。
槍杆一擊不成,但“紅纓”卻結結實實的拍打在劉睿影的胸口。
他的身子倒退而出,數個趔趄後,才用劍鞘支撐著,勉強站穩身形。
一低頭,自己已然站在河水裏。
初秋的漠南,氣溫還未真正寒涼。
可河水卻如無數的銀針般,不停地紮著劉睿影的浸入其中的皮膚。
幾滴鮮血灑落在鐵青色的河水裏,又很快隨著河水的流動而暈染開來,像極了染坊裏的染缸。
隻不過染坊裏用的是染料,而劉睿影用的是自己的鮮血。
他摸了一下胸口,掌心頓時一片嫣紅。
那鐵皮紅纓的兩端都被打磨除了鋒銳,掛在槍尖下,就是一把把匕首。
劉睿影暗自慶幸自己運氣著實不錯。
剛才要是再遲疑半分,胸前的皮肉定然都得那鐵皮紅纓盡皆削去,露出森森白骨。
慶幸的同時卻又打了個寒戰……
這世間怎會有如此陰毒的兵刃。
他的槍應當從未刺死過人。
死在他槍下的,都是被這鐵皮紅纓一點點削下皮肉,最後變成一具完好的屍骨。
皇朝時期有種酷刑叫做淩遲,拜師老百姓們所說的“千刀萬剮”。 對於犯下大罪的人,處死時將其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
隨著皇朝覆滅,這種刑罰已經被五王聯名廢除,削減為“
八刀刑”。
劊子手用一簍共八柄的鋒利刀具將活人肢解開來。第一刀,切胸口第二刀切臂膊,第三刀剔大腿,第四刀和第五刀將手臂至肘部全部斬斷,第六刀和第七刀從小腿至膝蓋撥開,第八刀則肢解砍掉腦袋。
明麵上還未有一人犯下如此罪大惡極的事端,要被處以此種極刑。但劉睿影在查緝司裏,卻是見過不少……
最可怕的不是死人的屍體以及行八刀時慘烈的場麵,而是隨著一刀刀切下去,那人從哀嚎逐漸變的靜默……絕跡的死氣便會充斥著整個屋子,甚至壓住了血腥。
“第一槍,切胸膛!”
那人說道。
劉睿影將手掌中的鮮血在陰陽師袍子上擦了擦幹淨,平和的語氣對視。
知道“八刀刑”的人本就不多,更不是這些江湖豪客能夠觸及到。
“知道‘八刀刑’的人,還需要這樣討生活?”
劉睿影問道。
“拿著一柄極品歐家劍的人,尚且需要穿著陰陽師的袍子來遮蔽身份,相比之之下我們哥仨也沒有那麽令人想不通把?”
此人反問道。
劉睿影想笑笑,但卻有扯痛了胸前的傷口,隻好作罷。
至於他為什麽想笑,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不過現在既然知道了他的槍法是脫胎於“八刀刑”,那應對起來也就有了準備。
唯一不同的是,八刀刑用的是刀,而他用的是一杆長槍。
不過這兵刃畢竟是外物,重在用兵刃的人。
俗話說能抓老鼠的就是好貓,隻要能達成目的,卻是無須計較其他。
劉睿影覺得他最多隻會出七槍,因為第八槍在八刀刑裏是砍掉腦袋。
死掉的他一文不值,根本換不來歐家和胡家的獎勵。
不論身子再怎麽殘疾,但凡還有一口氣在,歐家和胡家就沒法不認賬,否則就是失信於整個中都城,他們還擔不起這樣的後果,否則就會失去家族的根基與命脈。
這人之所以搶勢陡變,變得如此狠厲,正是瞅準了這處空子……既能讓自己丟掉的麵子重新貼回來,還能提著吊住一口氣性命的劉睿影殘軀去換來一場大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