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一覺黃粱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1-10-31 22:09      字數:4450
  天亮的時候除了有太陽,還應該有雞鳴。

  可是這裏除了升起的紅日,並沒有任何響動,劉睿影盯著天空發呆了許久,忽然覺得自己的後腦勺有些沉重,像是被棍子從背後猛烈的敲擊了一下似的。驟然回頭,發現那小樓也不存,身邊更是空無一人。崔無聲,趙茗茗,糖炒栗子都不見了蹤影,隻有他孤身站在原地,握著劍,一臉的疑惑。

  “酒量不行就不該喝這麽多。”

  一句話將劉睿影的精神拉扯出來,映日眼中的,卻是蠻族智集那張粗糙的圓臉。

  劉睿影皺著眉頭,抬起胳膊,聞了聞右手。方才這隻手,還牽過趙茗茗,這條臂膀也曾將她攬入懷中。兩人肩並肩的躺著,一切都是那樣的真實,怎麽到頭來還是在這個破舊的客棧中,麵對著一位糙漢子……

  “我沒醉。”

  劉睿影晃著腦袋說道。

  他怎麽會醉呢,明明那麽真實的觸感就發生在剛剛,即使醉了,他也願意醉倒在趙茗茗懷裏,再也不用清醒。

  人世間有許多不願麵對得東西,若能醉在心間上的人懷裏,也不失一件美事。

  “沒醉怎麽會睡著?按照我們的規矩,要是在喝酒的時候睡著,那就是慫包,要被扔到篝火裏烤屁股的。”

  蠻族智集笑著說道。

  劉睿影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想辯解,他的心思還沉浸在剛才的幻夢之中,沒有全然脫離。

  按照老百姓的說法,夢不論正反好壞,都是一種預兆,最不濟也是有所思,便會有所夢。

  但他根本沒有覺得自己對趙茗茗有什麽思念,可在夢中兩人卻是那樣的依戀,又親密無間。

  劉睿影看了看桌上東倒西歪的酒壇子,應當是都被蠻族智集喝了個幹淨,於是站起身來,準備和掌櫃的結賬走人。

  這裏還能依稀看見中都城的城郭,距離漠南的路還很遠,著實是沒有理由在這裏荒廢時間。

  盡快走,就能盡快到,浪費多一秒,都是虛度。

  “官爺您這麽急就要趕路?”

  掌櫃的問道。

  劉睿影已經不想再糾纏他為何認出自己是個官爺。

  對於這樣的人,有幾分眼力,也不難理解。畢竟這是他們生存的本錢,要是連一對招子都放不亮,那還有什麽好說的?不如洗幹淨了脖子等死。

  “路遠,不得不急。”

  劉睿影說道。

  “官爺可知從這裏到平南王域,沒有官道,隻能一個一個的循著客棧走。”

  掌櫃的說道。

  “這是什麽道理?”

  劉睿影不解的問道。

  “平南王雖然是個王爺,但想必您也知道。整個平南王域真正說話頂事兒的,都是那些個大世家。這位的王爺當的,不但憋屈,還窮的叮當響……要不是歐家還認他這個王爺,按時按點的送東西去王府,他能不能吃飽肚子還得另說。”

  掌櫃的解釋道。

  連一個掌櫃的都如此調侃平南王,可見這位王爺在這裏的地位是多麽低下。

  劉睿影聽後心裏一驚……他對平南王域的情況有所了解,但遠遠不如這位掌櫃的說的如此透徹……

  再怎麽說,也是個好端端的王爺,怎麽會窮到連飯都吃不飽的地步?想必是掌櫃的故作誇張,這裏雖然也不是中都城中,可好歹也離得近。編排擎中王的膽量他定然是沒有,平南王和他八杆子打不著,說幾句壞話,無非讓他耳根子發燙罷了,礙不得事。

  就是這話茬,劉睿影卻是沒法接……

  他想起在“文壇龍虎鬥”時,這幾位王爺都打過照麵,平南王的衣著的確是最鈹銅的,衣領上的金絲繡活,甚至還有線頭暴露在外麵,一看就是穿的時日不短,洗涮過許多次造成的。

  “官爺,您就一直往南走,每過五十裏地就能看到個酒招子,要麽打尖,要麽歇息都可以。錯過了一處,可就得再走五十裏才行。”

  掌櫃的看劉睿影和蠻族的智集走出去,連忙高聲喊道。

  “這掌櫃的真是奇怪……你說他熱心倒也不假,但世上怎麽會有人願意把錢分出去?他不僅不留我們歇息,反而說前麵每隔五十裏就有個去處,真是奇哉怪也……”

  劉睿影自語道。

  其實也是說給蠻族的智集聽。

  沒有大路,來往的人多了,也用雙腳踏出一條不窄的小路來。此刻小路上隻有他們兩個人,這話說出口,看著說給自己聽得,實際上卻是閑聊。

  蠻族智集不笨不傻,當然知道劉睿影此刻的心思。

  路漫漫,人成雙,不論先前有什麽因果,關係如何,當下卻是都得兩個人結伴而行。要是一路上都不說話,豈不是能活活憋死?人有三急,話急最為要緊。其他的兩個,雖也不能緩神,但終究有結局的方法。唯有說話這件事,要是遇上不投機的人,那著實是一種煎熬。

  “他不用刻意挽留,這一路上去往漠南,無論在哪家客棧歇息,他都能賺錢。”

  蠻族智集說道。

  “因為這一路上的客棧,都是他家的產業。自己坐鎮第一家,往後排,是他的三個兒子,三個兒媳,兩個閨女,兩個女婿。再算上些雜七雜八的堂親表親,從中都城外直接通到下危州。”

  劉睿影雙眼瞪的老大,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要是他所言不假,那一路的客棧加起來,豈不是比縱橫天下的祥騰客棧還要龐大?

  走著走著,天剛破曉。初秋濕氣重,越往南走越重。不過也就短短幾百裏路是如此,等真正到了下危州,那裏卻是幹的風如刀割。

  聽月笛說,這幾百裏中,幾乎沒有什麽東西是幹爽的,就連晚上睡覺的被子和床鋪,在春秋兩個季度都生出了一層青苔。

  五十裏地不近不遠。

  以劉睿影和蠻族智集的腳力,小半日的功夫就走完了。

  遠遠就看到一麵大紅色的酒招子高高飄著,在肅殺的秋季裏,顯得十分醒目。

  客棧不大,兩三間低矮的房字,頂上有瓦。不同的是,瓦片下麵蓋了一層厚厚的茅草,用來隔絕潮氣。

  相比之下,那酒招子就顯得有些過於另類。因為他著實是太高了……中都城城牆上三威軍的大纛好像都沒有這酒招子高。

  還有不到一裏地的時候,忽然刮起了大風,是從北邊吹來的。

  北風一吹,天地間立馬就冷了起來。

  空氣中的濕潤,在風的催化下,一瞬間凝結成了瑣碎的冰晶,撲簌簌的朝人臉上,身上拍打不停。

  劉睿影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南邊過個白十裏地,風水都能換個徹底,這般激烈的變化讓他著實是沒有料到。

  好在客棧就在眼前,哪怕不吃東西,進去點壺熱茶,躲開這陣風也好。

  一走進這家客棧,劉睿影才覺得有些古怪。

  不是因為這客棧中的所有桌椅都是用黃花梨木打造而成,也不是因為如此堅硬的木頭,在桌邊、凳腿兒上還能看到許多刀劍的痕跡,而是因為現在明明不是飯口,但客棧的大廳中已然坐滿了人。

  邁過門檻,掌櫃的從櫃台後麵走出來,脖頸後掛著一條雪白的毛巾,兩邊肩膀上各自搭著一條,左手中還握著一條毛巾。

  算下來,他一人身上就是足足四條毛巾,渾似個毛巾架子。

  看到新來了客人,表情很是木訥,隻輕微的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隨即便扭過身子,引著二人走向一張空著的桌台。

  劉睿影剛要落座,卻被這掌櫃的出手阻止。回頭看向蠻族智集,他卻是一臉笑意的努了努嘴,抱著看好戲的模樣。

  “這就是那人兒子?”

  劉睿影輕聲問道。

  “長子。”

  蠻族智集回答的十分幹練。

  說話的功夫,掌櫃的已經取下脖頸上的毛巾,開始擦拭桌椅的腿腳。

  他擦的很仔細,也很溫柔。

  “哎!還當這些死物件是你婆娘啊!”

  “別說,黃花梨的東西,那可真是細膩!說不定比平南王王妃的手還滑,嫩呢!”

  大廳中的其他人看到掌櫃的這副模樣,出言打趣道。他聽在耳中,卻也並不生氣,隻是“嘿嘿”笑了笑,手上卻是不停。

  桌椅都很幹淨,看得出他是個細心的人,應當是還有一點點潔癖。

  荒郊野嶺的客棧,還隻有一個男人打理,能做到這樣屬實不易。

  擦完了桌椅腿腳,掌櫃的手上的毛巾幾乎還是雪白,沒有改變多少顏色。

  接著又是手上的那條毛巾,把桌麵和凳子麵擦拭了個通透。

  這手法在劉睿影看來根本不是為了幹淨,而是在愛撫或把玩。

  最後將那兩條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平整的鋪在桌麵上,掌櫃的才對著劉睿影二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吃飯?住店?”

  掌櫃的開口問道。

  簡簡單單的兩個詞,隻有聲調略微提高,體現出詢問的語氣。

  這世上不善言辭的人很多,喋喋不休的人也很多,但像是他這般惜字如金的,劉睿影還真沒有見過……

  相比於他爹,這當兒子的著實是把話都省下,孝敬給爹說個痛快。

  劉睿影進這家客棧,本來隻想躲避下大風。

  要是沒有那些冰晶碎屑,便也就繼續趕路。

  但現在往這裏一坐,也許是觸景生情,肚子竟是不自覺的叫了起來,發出一陣“咕嚕嚕”的響動。

  他極為不好意思的用右掌心摸著肚子,畫了幾個圓圈。想到中午下午都得趕路,還是吃點東西的好,便開口給掌櫃的說道:

  “吃飯。”

  掌櫃的聽後再度微微點頭,便拿著毛巾,走向了後廚。

  “怎麽也不讓我們點菜……”

  劉睿影說道。

  “這裏隻有三樣東西。”

  蠻族智集說道。

  “哪三樣?”

  劉睿影問道。

  “茶,牛肉,饅頭。”

  劉睿影聽後撇了撇嘴……想到他爹開的客棧裏卻是什麽都有,怎麽放到兒子這裏,就如此簡陋?

  這裏的陳設怎麽說也算是有檔次的地方。

  黃花梨也分好壞品相,但就是最次的,也比中都城裏一多半的酒肆、客棧、茶樓要好的多。

  “若是隻有這三樣,倒是真不用點什麽。看著上就行了。”

  劉睿影笑著說道。

  “不,你若是願意,還是可以交待幾句的。”

  蠻族智集說道。

  “交待什麽?”

  劉睿影問道。

  “這裏雖然隻有三種吃食,但每種卻是還有三個樣子。比如茶分烏龍茶,綠茶,還有花茶。饅頭分發麵的,死麵的,戧麵的。肉有紅湯鹵的,白湯清燉的,還有烤的。”

  蠻族智集說道。

  “這麽一算可不止三種,足足有九種!”

  劉睿影說道。

  沒想到這簡單之中卻又隱藏著複雜。

  要是就三種吃食,倒還省下了選擇的功夫,不用動腦子去想。現在一聽他這麽解釋,劉睿影卻是又覺得自己還是應該琢磨下和什麽茶,吃什麽肉和饅頭。

  糊弄什麽都不能糊弄自己的肚子。

  出門在外,吃飽肚子是最基礎的要求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掌櫃的,茶要茉莉花茶,一定要泡的濃些,多方幾多茉莉。牛肉要烤的,但別太幹。饅頭就要戧麵的把,這個新鮮,以前沒吃過。”

  劉睿影衝著後廚喊道。

  “烏龍茶,發麵饅頭,紅湯鹵牛肉。”

  蠻族智集緊跟著劉睿影說道。

  “你也喝茶?”

  劉睿影奇怪的問道。

  “這裏不賣酒……可以自己帶,但掌櫃的就是不賣。冬天的時候,漫天風雪,來的人都想喝口酒驅驅寒,他也絕不鬆口,不買就是不賣。”

  蠻族智集有些憤憤不平的說道。他也想不通這掌櫃的為何有錢不賺。

  但劉睿影卻是可以理解。

  一般這樣看似很是奇怪的堅持背後,往往都有個極為悲傷的事情。或許這掌櫃的原本無酒不歡,但就在那事情發生的一瞬,他便永遠的改變了自己。

  這種事情,一定極為重要且令人難忘,才會產生讓人擁有改變強大意誌的能力。

  對於之前擁有的過往,無論好壞,都是一種無法抹除的習慣,而抹除這種習慣,相當於改變他曾經的過往。

  饅頭最先端上來,還冒著熱氣。所謂戧麵,便是“揉進了幹麵粉的發麵”。在揉饅頭時,在已發好的麵粉裏再揉進去一些幹麵,吸收一部分發麵裏的水分,這樣蒸出來的饅頭吃著更加筋道,出籠後也很漂亮,個頭兒大、色澤潔白、表皮亮澤,入口耐嚼,十分香甜。

  最關鍵的是,這種饅頭耐存放,不易變質。對於這樣荒僻的客棧來說,最為便捷。

  既便捷又容易存放的東西,怎能不受歡迎呢?

  看著饅頭,劉睿影瞟了眼櫃台後麵的黃曆,才發現今天是重陽節。

  這是個悲傷的節日,雖是重逢,卻是故人重逢,重的隻是往日的思念,逢也隻能陰陽兩隔。

  一陣冷風撲麵而至,客棧的門被全然打開,呼呼啦啦走進來五六個人,一人占據了一個桌台,整個大廳變得滿滿當當,再無一處空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