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驚逢【下】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1-09-03 22:39      字數:5510
  劉睿影的手扶住了劍柄,但卻沒有握緊。

  這個動作的改變,看似不經意,實則有他自己的打算。

  岩子到底說完沒有,劉睿影並不清楚。

  但事到如今,無論岩子說了什麽,也改變不了他扣押淩夫人的事實。

  從文壇龍虎鬥結束以來,整個擎中王府包括擎中王劉景浩在內,都在尋找淩夫人的下落,可卻都毫無頭緒。

  沒想到卻是被劉睿影歪打正著。

  至於岩子口中的“交易”,他根本不感興趣。

  近來這句話聽得他耳朵生繭,著實是再聽不下去了。

  劉睿影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安生活著到底有什麽不好?卻非得用這樣的事情不斷和人交易?

  不過方才展現在劉睿影麵前的“畫麵”有兩個,其中一個是淩夫人,另一個卻模糊不清。

  他也沒有問清楚的心思。

  何況自己一旦表現出了興趣,岩子豈不就知道自己有求於他?到那是無論再說什麽都沒有用,主動權已經失去,無法挽回。

  掌握主動權,也代表贏了大半。

  “睿影兄是想殺了我?”

  岩子直截了當的問道。

  劉睿影也不知是猛然被叫破了心事還是打斷了原本正在籌謀的思路,扶在劍柄上的右手在岩子“殺”字剛出口時,便驟然朝下挪動了幾寸。還很是刻意得放鬆了手腕,看上去懶洋洋的搭在了劍鞘上。

  對於岩子的話,劉睿影沒有立即出言反駁。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

  但順著對方的話頭,仔細想了想,好似心中對岩子也並沒有什麽過分的殺意。

  充其量,隻是他莫名扣押了淩夫人,讓劉睿影十分擔憂罷了。

  對一個人的擔憂,源於對一個人的在乎。

  而這在乎卻又是相互的,不可能似竹竿子捅火般——一頭熱。

  淩夫人不管是平日裏調笑劉睿影,讓他叫自己姐姐也好、亦或是命他不明不白的配自己喝酒也好,骨子裏對他的關照劉睿影是能夠感覺得到的。

  那是極為特殊而又令人眷戀的感覺,盡管在典獄依舊是辦事,可有了這種溫和的情感,就會讓人身心都舒坦起來,少了些江湖的氣息,多了些親近。

  雖說在無父無母,但這麽多年生長在中都查緝司裏,有吃有住,沒有淪落到下雨時淋雨,走在長街上隨地件東西吃的地步,但精神上無論是誰都想要有這麽一個人的存在。

  有了這麽一個人存在,就像漂浮的浮萍,即使被衝的無影無蹤,底下也好似有了根一般,把它牢牢的拴住,再大的風浪後,都能有歸所。

  即便很多時候看起來玩世不恭,吊兒郎當,可當真需要的時候,卻又是最為可靠的。

  這種感覺劉睿影沒有感受過,所以當他感受過後,便對此十分依戀。

  他和淩夫人相識的時間極為短暫。

  有些人喝頓大酒,外加睡個懶覺後,爬起身來吃完醒酒的牛肉湯麵,朝碗裏多倒點醋的時間差不多。

  不過就在這不長的時間裏,劉睿影卻是對淩夫人建立起了一種信任。

  此番來寶怡賭坊,主要是因為“汪老大”兄弟倆捉住了個漠南蠻族的智集,劉睿影想要順藤摸瓜,徹底查清楚寶怡賭坊究竟是個什麽來頭。

  對於見到岩子,又知曉了淩夫人的下落,則是完完全全的意外。

  他從未想過淩夫人會和岩子有什麽交集,也想不到他們之間能達成什麽交易。

  “放人。”

  劉睿影說道。

  相對於岩子的直截了當,劉睿影也很是幹脆利落。

  無論其中包括什麽緣由,他都必須見到淩夫人再做打算。

  現在他來寶怡賭坊的主要目的,已經徹頭徹尾的變了。

  至於岩子和此處詭異環境與寶怡賭坊的關係,劉睿影也無心去探究。

  盡快讓淩夫人回到擎中王府裏,主持大局,把那些明處暗處的勢力徹底肅清出去才是頭等大事。

  “我雖然不是生意人,但也知道‘空手套白狼’這個詞兒。方才說了交易,睿影兄卻不管不顧,甚至於用長劍威脅,不覺得有些太失禮了?咱們之間也不是陌生之人,畢竟還是同桌共飲之誼、同行之誼的。這般貿然的威脅,讓我心裏也很不舒服……”

  岩子說著說著氣勢全無,竟是還夾雜了幾分委屈,好似劉睿影當真做了什麽讓他極為傷心的事情一般。

  扭捏造作的模樣,令人作嘔。

  看著身材魁梧,麵容猙獰,雙臂和頭頂都布滿鞭痕的鐵血漢子說話竟然開始哼哼唧唧起來,劉睿影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渾身一抖。扶在劍鞘上的手,也短暫的離開了片刻。

  岩子卻對此無動於衷。

  他伸出左手,胳膊肘撐才桌麵上,用手掌扶住額頭,好似在掩麵歎息。

  可右手卻在桌子下方,撲簌簌的,不知在尋摸什麽東西。

  劉睿影皺著眉頭,心中堤防之心更勝!

  畢竟岩子此人十分古怪,不黑不白的。茶裏下毒,袖中飛箭這樣不入流的事情,恐怕都能做的出來。

  沒想到,當岩子的右手從桌下抬起時,食指和中指勾出一個布袋子,下端垂的很低,應當是裝了不少實沉的東西在其中。

  布袋落於桌麵,響聲倒並不清脆,劉睿影無法判斷出裏麵裝的究竟是什麽。

  不過這般大大方方的落在明麵上,倒是讓他心中暗暗鬆開了口氣。

  誰知,岩子那一雙幹枯如朽木的手,手背高高拱起,呈鷹爪狀。

  修長的手指飛快的將布袋口係著的繩結打開,揪住兩端,用力一抻,便將袋口擴開到足以讓一隻手進入其中。

  岩子右手探入,滿滿當當的抓了一把出來,握在掌心。

  不過卻是手背衝著劉睿影,遮蓋的嚴嚴實實,讓他仍舊是看不到是何物。

  正在劉睿影遊移是否要搶個先機之際,岩子右手一張,方才握住的東西嘩啦啦的散落了一桌子。

  劉睿影定睛一看,全部都是開了口的糖炒栗子。

  隻是早就涼了個透徹,不知是何時炒好的。

  栗子已經沒有任何香味,砸在桌子上卻是跟未剝皮的核桃一樣,堅硬無比。

  開口處,盡皆都被濃鬱的凝固糖漿裹著,呈現出令人作嘔的棕黃色。

  這樣的顏色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也同樣擁有,但眼前這不知擱置了多久的糖炒栗子,著實是讓劉睿影無法和腦中的任何美好產生關聯。

  他努力的回想起剩下的傍晚,倘若明日還是一個好天氣,那麽天邊的晚霞在最後一刻就會由橙紅變成棕黃的糖漿色。

  不管從什麽角度看去,都像是給天邊和山巔刷了一層剛剛融化的蜜糖。

  但它們是新鮮的,且在不斷流動、變化。

  糖塊放在鐵板上,經過爐子的加熱開始融化時,就像滾油中倒入蔥薑蒜等調味料一般,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音,隻是相比較而言,動靜稍小罷了。

  緊接著糖塊的身子就會不斷的矮下去,融化成一壇粘稠的液體,從中心蔓延出無數的觸手,朝四麵八方伸展。

  偶爾還會凸起個氣泡,但維持不長久,很快就會破裂。

  氣泡驟然破裂時,下方的糖漿就會幹癟出一個空缺,和現在幹癟在糖炒栗子開口處的糖漿一模一樣。

  糖漿一旦失去了溫度,就會這樣幹癟下去。

  上麵紋理清晰,溝壑縱橫,像極了老太太的皮膚。

  岩子的身上雖然也布滿了鞭痕,但除了鞭痕之外,其他的位置仍舊是細膩、緊繃。

  鞭痕像是一條條失去了生命,屍體卻又不腐的肉蛇,盤踞在他光滑如鏡的皮膚上。一如冷卻幹癟的糖漿包裹住糖炒栗子的開口,借著光,從稀薄的位置,還能看到裏麵的栗子肉。

  “糖炒栗子!”

  岩子指著桌上散亂的栗子說道。

  順著他的手看去,劉睿影這才注意到,栗子堆中竟是還夾雜了一枚骰子。

  一枚棕褐色的骰子。

  賭坊的骰子,通常都是白色的,象牙白。

  即便不是用象牙製成,也會用其他材料盡力模仿這個顏色。唯有在“一點”的凹陷處,點上紅色,以示區別。

  可這枚骰子,通體棕褐色,六個麵,六個點數,全都是紅色,極為鮮豔。

  岩子意識到劉睿影的精神全然集中在這枚骰子上,卻對此沒有任何說道,任憑他打量。

  而他自己,卻拿過桌上的一顆糖炒栗子。先用門牙將凝固在開口處,已經冷卻幹癟的糖漿啃掉,放在嘴裏,用舌尖頂起,貼著上顎。讓口腔中的溫度,使其慢慢融化。

  一開始還因堅硬的緣故,邊緣處有些刺撓。

  隨著溫度上升,便也逐漸軟化。

  岩子嘴裏“嘖嘖”作響,很快就令其化為糖水,吞下肚中。

  糖炒栗子被他用指甲將殼剝了個精光,囫圇扔到口中,也不見咀嚼,就這麽咽了下去。

  劉睿影聽到“咕咚”一聲,這才把精神從這枚奇怪的骰子上抽離開來。

  再看向桌麵時,方才那麽多糖炒栗子,已經被他吃了個七七八八。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劉睿影試探性的問道。

  “你也吃過。”

  岩子回答道。

  “但我沒有吃過涼掉的糖炒栗子。”

  劉睿影搖頭說道。

  “對我而言,沒有什麽差別。既不怕燙,也不怕涼。”

  岩子說道。

  劉睿影想起剛才他和椴花茶時,是就著滾水一飲而盡的。

  如此冷熱不分,岩子還能被稱作是人嗎?

  不過此刻劉睿影心中卻是有了條極為清楚的線條。

  大老薑並沒有對劉睿影說謊。

  歸根結底來看,他在寶怡賭坊內的確算不上任何身份。那些個婢女喚他一聲東家,隻是因為真正的東家讓他坐在那張椅子上罷了。

  在石碾街口,大老薑幾次想要逃離,但卻被酒三半飛擲而來的酒杯攔住,亂了陣腳,泄了氣勢。

  雖未看出他身法到底有多高明,但劉睿影可以確定的是,以這樣的身法和武道修為,唬住那些個滿眼嗜血的賭客們或許綽綽有餘,但根本無法駕馭住杜彥那般的絕頂高手。

  站在他背後的,自是還有旁人。

  眼前的岩子算一個。

  能把淩夫人拘住,即便是用了下三濫的手段也是本事。

  她什麽陣仗沒見過?

  不過老套的法子之所以老套,正是因為好用。

  有經驗的人,光顧著防備其他的新鮮,反而容易忽略了那些個極為老套的法子。

  “你應當吃點的。人家可是特意為你做的,說你以前愛吃甜食。”

  岩子語氣頗為歎惋的說道。

  劉睿影很是不解……

  自己從未喜歡吃過甜食。

  這一點,與他但凡有些交集的人都再清楚不過。

  而且這糖炒栗子是熊姥姥做的,劉睿影又怎麽會和一個莫名出現在中都城裏的老太太有什麽劍客?引得她無端做糖炒栗子個自己吃?

  來不及細想,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先救出被拘的淩夫人。

  岩子最後一顆糖炒栗子吞下口中,劉睿影的劍尖已經抵在他的咽喉處。

  喉結上方鼓著一個小包。

  裏麵正是不上不下,卡在其中的那顆完整的糖炒栗子。

  劉睿影出劍的時機著實精妙。

  他自己也覺得,此番把握的機會,卻是近來的巔峰一劍。

  眼動則心動。

  心動而手動。

  三者之間隻有達到極為完美的統一時,才能有如此精妙的機遇。

  在岩子用指甲剛剛剝去糖炒栗子的殼時,劉睿影扶在劍鞘上的右手挪移到了劍柄上。

  待栗子肉和嘴唇接觸的瞬間,劉睿影驟然握緊了劍柄。

  吞咽的功夫,隻是一刹那的事情。

  但凡不是異物、硬物,一個人咽下個東西,決計是要比拔劍的速度更快。

  重要的就在於,把握好時間上的錯差。

  栗子是橢圓狀。

  舌尖送到舌根後,再朝上一頂,就可以滑落肚中。

  劉睿影的劍,在岩子舌根拱起時,從劍鞘中全然抽出,劃了道極為精準的弧線,直指岩子的咽喉。

  手上用了三分力,使得劍尖在岩子的喉結上方壓出了痕跡。

  剛好卡住,讓那顆栗子無法下去。

  隻要岩子稍微一用力,想要將栗子硬生生吞入肚中,那來自於劍尖的壓迫,便會頓時刺穿他的咽喉,同時也刺穿那個栗子。

  到時候這顆栗子便不是包括著糖漿的糖炒栗子,而是擁有了鮮血的溫度。

  從未有人見過被血包裹著的栗子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亦或是有鮮血凝固在栗子上。

  這樣的概率不是沒有,但卻小到幾乎不可能發生。

  但現在卻是劉睿影揮揮手,便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被人用劍抵著喉嚨,並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再坦然的人,表現出的不以為然,也都是裝出來的。

  劉睿影平靜的凝視著岩子的雙眸。

  想要從他的眼中找尋出些許怯意。

  過了許久,顯然岩子的表現讓劉睿影失望了……

  他非但沒有露怯,雙眼中反而有股子興奮。

  要不是喉嚨中卡著個栗子,劉睿影甚至覺得他會勾起嘴角,大笑出聲。

  忽然覺得手中劍一鬆,竟是又朝前遞進了幾分。

  岩子卻是喉頭發力,用柔軟的食道,將堅硬冰冷的栗子生生夾碎,然後咽了下去。

  現在抵住喉頭的,就隻有劉睿影的劍。

  而威脅,卻也比先前少了許多。

  岩子可以隨時偏轉腦袋,亦或是用手將劍鋒格擋開來。

  劉睿影從未想到還有人能夠做到如此!

  驚懼之餘,自己也下意識的咽了口唾沫……

  想要學岩子那般,動用喉頭的肌肉,哪怕收縮一下,卻發現不知該如何使勁,反倒是弄得整個脖頸有些脹痛,舌根發緊,不得已張開嘴,大口喘了幾下。

  聳動喉結,咽個口水,本是不經意就能做到的平常事,可卻真的付出專注去想喉嚨如何聳動,卻反而忘了該怎麽吞咽,像口氣卡在中間,吞不下吐不出。

  岩子終於勾起嘴角,衝著劉睿影輕輕笑了笑,同時左臂輕輕抬起,在空中拂袖一抹,剛才看到淩夫人影像的鏡麵狀霧氣再度顯現,隻是這次卻不是淩夫人,而是另有其人。一個相比於淩夫人,和劉睿影糾葛更深的人。

  “話還是要聽完,不然就會判斷不全。”

  岩子說道。

  絲毫不在意喉頭上的劍尖。

  他說每一個字的時候,都會扯緊喉頭處的皮膚,從而讓劉睿影的劍尖跟隨著上下悅動。

  好在岩子說的語氣部中,故而劍尖始終保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位置,對他而言沒有更深的威脅和損傷。

  劉睿影抬眼看到這人,手中原本還有的三分力頓時又卸去了大半。

  岩子輕微扭了扭脖子。

  他知道劉睿影這一劍,是不會再刺下去了。

  手中的砝碼足夠,便就有了底氣。

  即使鋒刃在劉睿影手中,抵住自己的要害也沒有任何關係。

  “李韻為何會和淩夫人在一起。”

  劉睿影語氣平靜的問道。

  “這就要問她們自己了。”

  岩子攤著手回答道。

  劉睿影想到其中王府內在“先賢祭”內亂時,卻並沒有看到李韻的身影,隻有傅雲舟獨自一人而已。

  想必是她剛要有所動作,便被淩夫人發現,後來又不知是如何的陰差陽錯,卻是都得岩子所拘。

  “你也曾是邊軍一員,為何要這樣為難?”

  劉睿影說道。

  他以為這樣的卻說應當可以對岩子有幾分打動,哪裏想到當年的邊軍生涯就是他所有執念的開端?

  岩子的表情頓時變得有些不自然。

  緊接著就開始抽出,繼而越發猙獰起來。

  雙手攥拳,朝桌麵猛砸下去。

  霧氣中的景象頓時消散。

  桌上除了栗子殼之外,隻有那一枚棕褐色,紅點數的骰子。

  骰子因為震動,從桌上彈起,被岩子一把握住。

  “你我喝過酒,卻還未打過賭!既然你來了寶怡賭坊,要是不扔回骰子,卻是也說不過去。點數無謂大小,總得有點賭注才行!”

  岩子說道。

  現在他手握兩條人命,有恃無恐。

  這兩人的出路,到頭來劉睿影都得求著自己,所以岩子對仍在自己喉頭的劍鋒,沒有任何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