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文壇龍虎鬥【九】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1-06-06 20:24      字數:8081
  劉睿影本來端起的酒杯,在聽到這句話後,又極為沉重的放回桌上。

  他低頭沉吟著,心中苦思對策。

  鬧出人命來不論放在何時何地都不是一件小事,即便是狼騎日日侵擾的定西王域邊界五鎮之地,折損人口也得逐級上報到定西王霍望處,旁人不可擅自了斷。就連一州之州統,都沒有這個權利。

  眼下,距離“文壇龍虎鬥”還有不到兩日的時間,博古樓樓主狄緯泰的貼身護衛竟然在中都城中的長街上公然行凶,致人死亡,劉睿影也不知道擎中王劉景浩會如何定奪。

  但紙終究包不住火,他雖然已是詔獄第十三典獄,身份可謂不低,但遇上此等大事,也是甚為焦慮。

  “劉省旗,還望公事公辦。”

  彎三站起身來說道。

  他看著劉睿影愁容滿麵,心中也是過意不去。

  從他到博古樓開始,五福生就並不喜歡他,何況跟他同去的酒三半,至今未能將兩分之死的嫌疑洗刷幹淨。

  可這也不妨礙彎三識大體,顧大局。

  當前最重要的事,便是讓“文壇龍虎鬥”順利進行,至於按名次排位,他倒不甚在意。

  其一是因為他五福生乃是武修,就算精通棋道,也隻能算是文道中的一個支流罷了。

  其二便是,這“文壇龍虎鬥”看似盛大光明,極為耀眼,但實際上每次都是博古樓與通今閣輪流坐莊。

  花落誰家隻看這次輪到誰,與各自出場的大才作出的文章、詩賦毫無關聯。

  上次的“文壇龍虎鬥”,博古樓是贏家,故而這次誰能蟾宮折桂,大家早已心知肚明,不需要揣摩。

  外行人看上去熱鬧非凡,好似南北大才當真在秉筆如刀,文思泉湧,實際上隻是走個過場罷了。

  彎三言畢,見劉睿影仍舊低頭沉思,便伸手朝後一抄。

  再度抬起雙臂時,手中拿著兩個棋簍,分別盛著黑白二字。

  他將棋簍放置於桌上,負手而立,說道:

  “弟弟不懂事,是我這個當哥哥的未能及時組織。狄樓主身邊不能無人,還望劉省旗能夠通融一二,隻將我代入查緝司中,他們的罪責待文壇龍虎鬥結束之後再行追究可好?”

  劉睿影重重的歎了口氣,無論是上一句公事公辦也好,還是這一句再行追究也罷,著實都超出了他職權的範圍。

  不過劉睿影知道無論五福生和五絕童子犯了什麽過錯,歸根結底他們都不是中都城中人,而是因“文壇龍虎鬥”遠道而來的貴客。

  自古刑不上大夫便是個規矩,當下這句話應當就能用來拖延一二。

  “還請五福生諸位盡早回到狄樓主身邊,至於這件事,我會按規處理。”

  劉睿影抬起頭說道。

  隨即又把那兩個棋簍重新遞到彎三的手中。

  交出自己的棋簍,對於五福生來說,和劍客棄劍,武將卸甲一樣。即便算不上恥辱,也是無奈之舉……

  對於客人,當地主的自是要包容許多,否則在中都城裏是這樣子的光景,等傳出去,可就會立馬變了味兒。

  彎三點了點頭,拱手拜謝。

  繼而拿起酒壺,帶著其餘的三位兄弟,和桌上眾人一一碰杯道別,然後轉身走出酒肆,朝著擎中王府的方向走去。

  劉睿影立於酒肆門口,目送五福生走遠,重新回到桌邊,也拿起自己的酒壺,和方才彎三一樣,飲盡後和眾人道別。

  “懷蕾,華濃跟我回查緝司。”

  劉睿影說道。

  老馬倌撇著腦袋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已然不早,也起身拍了拍屁股,將身前的衣衫拽展,背著手,和劉睿影一道回查緝司而去。

  至於酒三半和歐小娥,都住在祥騰客棧中,自是同路而返。

  阻府童子卻用眼神止住其餘四人的動作。

  五福生剛走不久,若是現在離開,說不定會在擎中王府門口遇上。

  方才剛動了手,有劉睿影等人居中調停還好說,要是單獨碰見,說不定言語不對,還會鬧出新的亂子。

  “今晚這酒喝得真是有意思!”

  老馬倌擺著雙手,一搖一擺的,拖拉著步子,邊走便說道。

  “差點再鬧出人命來,怎麽有意思了……”

  劉睿影卻不置可否。

  最近他最想要的便是安穩。

  除此之外,別無他求。

  不單是中都城內的安穩,更是他自己的平和。

  回來之後,聽說了定西王霍望與震北王上官旭堯的種種,已經讓他身處於風口浪尖之中。

  木秀雲林,風必摧之。

  他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可以抵禦這些四麵裹挾而來的風暴。

  目前劉睿影最大的依仗,還是詔獄十八典獄總提調,淩錦,淩夫人。

  隻有在她那裏,他才能得到全方位的庇護,而且那種庇護很是奇怪,似乎並不需要他做什麽來回報,他更多的是感到一股熟悉的親情,或許就如同淩夫人所說的,她是他的姐姐。

  而這個姐姐的地位也不可小覷,劉景浩和她別樣的關係更是讓她的地位又高了一層,可以算得上淩駕於天下之上的第一夫人。

  “你以為喝酒就隻有酒?”

  老馬倌很是不屑反問道。

  這是劉睿影最討厭的語氣……他不反對身為前輩的說教幾句,但極為抵觸這種自持甚高的倚老賣老。

  或許他們的經曆相差不是很大,而老馬倌多的也隻是年紀比劉睿影大上許多罷了,但這不能算得上經驗,隻能怪投胎輪回。

  當即便閉緊嘴巴,一個字也不說。

  “喝酒喝的是氛圍,而氛圍是人構建的,所以喝酒最後喝的都是每個人的脾氣與秉性。”

  老馬倌說道。

  這話劉睿影聽後略一琢磨覺得有幾分道理,但礙於麵子,還是以沉默應對。

  老馬倌見狀,也隻是微微一笑,並不介懷。

  這樣的年輕人他見過的太多,就如那馬廄裏新來的烈馬。

  想要給烈馬套上韁繩,綁縛馬鞍,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情。

  老馬倌通常都會準備三樣東西:皮鞭、鐵棒、一把短刀。

  若是這烈馬不聽話,就先用浸過水的皮鞭用力抽打。馬皮比人皮厚實的多,這一鞭子下去,打在人身上,必定皮開肉綻。可打在馬身上,隻是吃痛而已。

  若是還不服帖,便用鐵棒敲它的腦袋。

  這兩樣如果都無用,那一柄短刀便可以派上用場。

  老馬倌會用這柄短刀直接插入烈馬的咽喉,讓其當場斃命。

  不能馴服的馬,即便再好,也隻是個牲畜野獸而已,永遠不能變成夥伴。

  若是不加以處置,反而會成為害處,那倒不如在它發瘋發狂之前及時阻止,避免損失,好馬少,聽話的好馬更少,但即使隻剩下一個聽話的好馬,也抵得上萬千桀驁不馴的好馬。

  查緝司中,不需要野獸。

  既然不能變成夥伴,那就統統都當做敵人對待。

  這樣的方式看上去雖然極為殘忍,但卻很是高效。

  在老馬倌看來,劉睿影這次雖然也在定西王域和震北王域也經曆了不少事端,但這最多隻能算是馴服烈馬的第一步,皮鞭。

  剩下還有鐵棒和短刀在等著他。

  有些苦不吃是不行的,挨過鐵棒,才會懼怕刀刃。

  無所畏懼的人向來都不是真豪傑,心存敬畏才能進退得當。

  四人剛轉過一個街角,忽然聽到幾聲犬吠。

  這狗叫聲不由得讓劉睿影想起了自己的“師叔”,和鹿明明同為文道七聖手之一的常憶山。

  也不知道他此番是否來了中都城,不過常憶山的那條喜歡吃酸黃瓜,愛以青白眼視人的老狗著實很有意思。

  不多時,劉睿影看到一團毛茸茸的東西,速度極快的朝自己跑來。

  燈火暗淡,夜色濃鬱,一時間未曾看清是什麽。

  他本能的想要拔劍,卻忽又聽得一聲口哨,這團毛茸茸的東西登時止住腳步,掉頭回轉。

  “原來是條狗!”

  劉睿影說道。

  隻是這狗有些過於健碩。

  趴在那裏不動彈,都有人膝蓋那麽高。

  渾身的毛極長好,將它的整個臉都遮住了大半。

  好在狗靠鼻子,不靠眼睛,否則能不能看清楚路都是個問題。

  四人走進一瞧,這條大狗正趴在一人腳邊,吐著舌頭,十分乖巧。

  “是你!”

  劉睿影從下往上一看,這狗的主人正是方才在酒肆中的那位白衣女子。

  從老馬倌口中得知了她的身份後,劉睿影覺得自己剛才那聲詫異有些極不禮貌……

  且不說這女子脾氣古怪,實力高深,單憑文道七聖手中之一這種身份,便應當以宗師之禮對待。

  “什麽意思?”

  莫離秀眉一挑,開口問道。

  “詔獄第十三典獄,中都查緝司省旗,劉睿影見過莫大師。”

  劉睿影極為恭敬的行禮一禮說道。

  “你們四個人,怎麽隻介紹了三個?”

  莫離伸出指頭,口中念念有詞的又點著人頭數了一遍後說道。

  劉睿影竟是沒反應過來,反倒是老馬倌朗聲大笑起來。

  “莫大師何意?”

  劉睿影小心的問道。

  “詔獄第十三典獄、中都查緝司省旗、劉睿影,這不是三個人嗎?最後一個沒有名頭,所以隻能幹巴巴地說個名字。”

  莫離屈指邊算邊說道。

  這下卻是讓劉睿影尷尬無比……

  明明都是他自己的職銜,怎麽就被拆分成了三人?但情急之下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隻能愣在原地。

  “劉睿影這個名字倒是有些耳熟,最近似是總能聽到。”

  莫離沉吟了片刻,開口說道。

  “劉睿影正是在下。”

  劉睿影硬著頭皮說道。

  “那省旗和典獄是那兩位?”

  莫離接著問道。

  “那……也是在下。”

  “年紀不到,說話卻就學成了這副德行……”

  莫離冷冷的說道。

  隨即一聲哨音再度響起,那狗收起舌頭,亦步亦趨的跟在她後麵,朝著和劉睿影相反的方向走去。

  “在下身兼詔獄典獄和查緝司省旗兩個職銜。”

  劉睿影想了想還是開口說道。

  莫離聽後,站定腳步,扭過頭來,仔細端詳了一陣劉睿影,開口笑著說道:

  “那你還真是年少有為!”

  隨即繼續朝前走去,留給劉睿影的隻有無盡的尷尬……

  “這位莫大師……果然是不同凡響……”

  劉睿影自語道。

  “通今閣和博古樓從未放棄過爭取她加入,但如今,她還是迥然一人,悠遊自在。”

  老馬倌說道。

  “是因為開出的條件不夠好?”

  劉睿影問道。

  “條件肯定是水漲船高,但對於根本不把這兩地放在眼裏的她來說,再好的條件也不過是一地雞毛。放在麵前礙眼,風一吹滿是腥臭。”

  老馬倌說道。

  劉睿影其實並沒有聽得太懂,但去有些悵然若失的張望了一眼。

  早已看不到人影,但依稀又聽得幾聲犬吠。

  回到了中都查緝司後,與老馬倌寒暄了幾句,劉睿影便帶著華濃和李懷蕾徑直去了詔獄。

  七扭八轉的,走到“三長兩短堂”門口,看到裏麵燈火通明,便讓華濃和李懷蕾先行下去休息,自己走了進去。

  淩夫人果然身處其中,但坐在她對麵的卻還有一位中年男子。

  劉睿影並不認識,可隱約有些熟悉的感覺。

  中年男子似是先前在和淩夫人說話,見到劉睿影走進來後,轉過頭來,直勾勾的盯著他。

  僅此一眼,劉睿影便覺得自己被看了個通透……兩道利劍從他的瞳孔插入,沒有任何阻礙的在他四肢百骸流轉一周,隨即抽離。

  就在劉睿影被審視的檔口,淩夫人悠然睜眼,看到他來卻是有幾分欣喜。

  “這麽晚了,才回來?”

  淩夫人問道。

  劉睿影還未從那中年男子的眼神中緩過來,隻能下意識的i點了點頭。

  “坐下說話吧。”

  淩夫人直起身子說道。

  劉睿影道謝一聲,隨即坐了下來,但餘光卻不住的打量身旁這位中年男子。

  越看,越是覺得心驚……可卻又不知這種惶恐是因為何故。

  相比於常人而言,劉睿影總覺得身旁這人身上有種難以言明的神秘。先前他的眼神極為銳利,但自從抽離過後,此刻卻右邊的波瀾不驚,與長街上眾人的眼神沒有任何區別。

  但在這種平靜之下,劉睿影卻感受多了些許異樣。

  中年男子的鼻梁很是高聳,就像是西北地界上那些個落雪的山脈。按照麵相來說,不難看出他性格堅毅,且極為剛正。但同時劉睿影也知道這世上著實不能以貌取人,否則定然要吃大虧不可。

  淩夫人直起身子後,應當是感覺有些熱,便將蓋在身上的錦被掀開。

  她穿著個極為修身的睡裙,剪裁得體,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剛好把她美到極致的身材全部夠了出來。

  領口很低,露出一大片白。

  掀開杯子後,雙腳到小腿,以及兩條玉臂全都裸露在外。

  燈火昏黃,讓這些白籠罩上了一層黯淡,可還是無法遮掩淩夫人清麗中又飽含著情欲的氣質。

  她輕輕地咳嗽了兩聲,用手衝著臉扇了扇風。

  深夜時分的中都城中並不熱,何況詔獄內還有許許多多的亭台水榭。

  淩夫人光著腳從榻上下來,走到“三長兩短堂”的窗戶旁,但卻並沒有推開窗,而是拿起一把銀壺,朝著個滴水鍾裏“咕嘟咕嘟”的加了滿滿一壺水。

  滴水中的水底一滴滴的掉落在下方盛著水的玉碗中,在隻有三個人且無人言語的“三長兩短堂”中顯得莊嚴又深沉。

  這不是個新地方,沒準這些林立的梁柱還是皇朝時期的遺物。

  這水滴聲敲擊在劉睿影的耳朵裏,竟是漸漸地和他的脈搏融為一體。也不知是他的脈搏迎合水滴,還是水滴迎合脈搏。

  可劉睿影逐漸感到有些乏力,因為這水滴聲聽著聽著就有些過於頹唐衰敗。

  這時候,淩夫人止住了咳嗽,轉頭望向中年男子,輕輕地歎息起來。

  雖然很輕,但其中蘊含著深深地絕望,以致於當她閉上嘴後,尾音仍舊被拖的很長。

  劉睿影不知不覺間,竟是陷入了一種空靈之境。

  仿佛這生音一直跟隨著他,從未離開過。

  但細細琢磨之後,卻又發現它什麽也不是。沒有任何意義,也描述不出形狀。

  仿佛從很遠很古老的空間中傳來,也有可能隻是因為夜幕上的雲團分裂所造成的一刹那崩塌。

  淩夫人站在窗台前有些猶豫。

  片刻之後,她還是伸手推開了窗。

  但她卻沒有朝外多看一眼,這顯然很是不符合常理。

  打開密閉的窗戶,要麽是為了通風,要麽是為了看看外麵。

  一個方才還在咳嗽的人,定然不喜被風吹,但她也不想注視窗外,那她開窗的意義何在?

  反倒是劉睿影劍眼神順著打開的窗戶送了出去。

  夜幕已經到了最後的掙紮時分。

  約莫還有不到兩炷香的功夫,應當就會雞鳴破曉。

  此刻的天已經沒有了月,星也看不見。隻剩下一團團迅速飛舞著的,絳紫色的雲。

  它們正托著身形,和即將到來的日光做著搏殺。

  風也不住的吹。

  讓許多被衝散的雲的屍體,不斷的落在長街上,或是飛過中都查緝司高高的院牆,落在詔獄中的假山旁,水池裏。

  淩夫人拿起另一隻銀壺,給中年男子的身旁的茶杯中添了些水。

  不過水已是溫熱,杯中的茶也不知衝了幾泡,現在卻是一點茶湯的顏色都看不出來。

  一根根舒展開的茶葉,躺在清澈的水中極為愜意。

  隨著水柱的灌入,它們變得欣喜起來,不住的翻騰。雖然隻是暫時的快樂,但起碼要比這“三長兩短堂”中的死氣沉沉要好得多。

  淩夫人用手摸了摸銀壺的壺身,也察覺到這水的溫度著實衝不能再用來衝茶。

  竟是高高拋起,將這銀壺從窗戶裏扔了出去。

  劉睿影沒有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反而傳來的是一連串急促的腳步 。

  淩夫人將壺扔出去後,再度走到了窗戶前,這次她的目光和劉睿影一樣,都望向了外麵。

  不過劉睿影仰望天幕,她卻平視前方。

  伸手抓了抓鬆散的秀發,風將幾縷倔強,牢牢的束起在頭頂,像是小姑娘家紮起的衝天鬏。

  這樣的發式肯定不是和淩夫人的年紀與氣質,她也感覺到了這幾縷不聽話的頭發,但卻沒有伸手捂住頭頂,反而任由它們飄忽。

  整個場景劉睿影看在眼裏,就如同是在跨過深淵前,手裏隻有一張稍微用力便會被撕破的宣紙。

  中年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算是茶還是算是水的東西。

  既然裏麵有“茶”也有“水”,姑且便算作是茶水吧。

  瘦長的手指,很輕巧的將茶杯的蓋子扣好,放回到案幾上,然後轉頭正麵看向了劉睿影。

  從這個角度,他高聳的鼻梁變得不那麽明顯,尤其是他還對著劉睿影很是善意的笑了笑。

  劉睿影收回了目光,剛好對上他的笑臉,配上溫暖的燈火,以及不冷不熱的天氣,簡直像是回到了四月春天。

  但相反的,淩夫人看到這一幕,卻撇過頭去,兩行淚珠順著她精致的臉頰流下,被外麵的風吹得在臉頰上鋪的平整,燈火一照,仿佛一個個連起的小鏡子,閃閃發光。

  這些光點,每一個都是淩夫人這麽些年來的犧牲與克製,再光滑的皮膚也會有成百上千個皺褶與孔洞。

  光點漸隱,都是不想淩夫人承受過重的負擔。

  不單是眼淚不想,她自己也不想。

  但她能控製得住自己的心思,卻就是控製不住流淚。

  眼淚本就是女人的特權。

  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會用這項與生俱來的本事。

  起碼對於淩夫人來說,哭遠比笑管用的多。

  因為笑是給旁人看的,哭才是留給自己的最後一道避風港。

  年輕女孩子的哭,或許是委屈,或許是為了向心上人撒嬌。

  到了淩夫人這般地位和年紀,早就沒有了這些所謂的機巧伎倆。淚水應當是最為純潔的,它比洪水來得更直接,比雨水來的更遙遠,也比泉水更感性。

  淩夫人新生的淚水,在眼眸裏湧動了幾下,便再也控製不住了平衡,一股腦的奔出來,浸濕了睫毛。

  比落雪的山脈上的雪頃刻間融化,還要滔滔不絕。

  透明的淚水,繪造著糾葛的心事。

  這種傷在瞳孔裏越積越多,最終衝破出來的時候,就將整個身子都掏空了。但這些仿佛還是不夠盡意的,淩夫人看是不住的抽噎,無聲地流淚,轉而洶湧澎湃起來。

  她越哭越是傷心,漸漸地變成地動山搖般的震顫。

  淩夫人的淚水一般是藏在心裏的,但短短幾個時辰間,卻決堤了兩次。到底是什麽將這靜謐打破,現在她自己也不知曉。

  性格弱到了極點才會整日淚眼婆娑,淩夫人顯然不是此類。

  她的淚在傷情是絕不奔流,隻要在斷情處才會催發不已。

  像是冷風吹落了滿樹馨香的花瓣,一夜凋零如海,紛揚在腳下,化為殘渣,混入泥濘。

  能讓女人斷情的,唯有男人。

  絕情的男人,才能使得多情的女人斷情。

  但淚水是洗不淨心頭的傷害,主要是聰明的女人都知道,大哭應當是在無人的深夜,而不是在燈火通明的“三長兩短堂”。

  劉睿影被淩夫人的哭泣弄得有些束手無策,覺得這個地方就連椅子都些燙屁股。

  但他也著實找不到離開的借口,隻能這麽尷尬的繼續留在此地。

  好在很快淩夫人便屏住了抽噎,將手伸向窗外,再拿回來時,重新提著個銀壺,壺嘴還在冒著熱氣。

  “茶涼了,換一杯吧。”

  淩夫人走到中年男子身邊說道,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痕,原本嬌媚的臉龐,如今倒是變得淒清婉柔。

  中年男子拿出一方絲帕遞過去,想讓淩夫人用來拭淚,但她卻視而不見,將銀壺放在案幾上,把已經涼了的“茶”和“水”倒入滴水中下的玉碗裏,繼而換上了些許新茶,重新衝泡。

  中年男子也略有些尷尬的將絲帕攥在手裏,柔軟的鍛布被他粗糙的掌心壓出了萬千褶皺,每一條裏麵的都飽含他複雜的心思。

  “喝茶還是喝酒?”

  滾水注入後,茶葉慢慢舒展,也讓澄澈染上了暗紅。

  “喝……酒。”

  劉睿影想了想說道。

  淩夫人從她方才側臥的榻旁,拿過一隻酒壺,遞給劉睿影。

  劉睿影接過後,並沒有立馬喝,而是握在手裏掂量著。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喝酒的?”

  中年男子突然開口問道。

  臉上笑意不減。

  劉睿影不知該不該回答他的話,便望向了淩夫人。誰料她手中也拿著個酒壺,正在大口大口的喝著,劉睿影隻看到她白皙纖美的脖頸。

  中年男人問的每一個字她都聽清了,但沉入心思裏,又好像是大海般的悵然。

  這人的言語,以及笑意,都和海一樣深邃。

  劉睿影雖然沒有見過海,但也知道那是要比天下的所有水滴加起來都更加寬廣的去處。

  現在一片海就坐在他的身邊,湧動的浪潮,將字一個個的推來,練成一句話。

  “有些時候了……”

  劉睿影不敢對視,低著頭回答道。

  “前往定西王域前,你是不喝酒的。”

  中年男子說道。

  言畢,便伸手將劉睿影握著的酒壺拿走,給自己的茶杯中添了些許。

  劉睿影吃驚的看著,他從未想過酒竟是還能用來兌入茶湯裏。

  “茶解酒,但我又不想清醒的太快,所以往裏加一點。”

  中年男子似是也知道自己這個舉動有些過於怪異,因此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

  劉睿影收斂驚愕,這才轉念想到,這中年男子,怎麽會知道自己是在頭回離開中都查緝司,出了中都城後才學會的喝酒?

  “請問閣下是……”

  劉睿影覺得這樣直接想問,有些失禮,但若是不問個明白,便會如鯁在喉,上下都不自在。

  “劉景浩。”

  中年男子說道。

  乍一聽,劉睿影倒也沒覺得什麽,反而覺得對方和自己一個姓氏,自然多了幾分親近。

  正待要張口說些什麽,表情卻逐漸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