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共誰爭歲月【上】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1-05-18 21:12      字數:5571
  舉目四望循著酒香,劉睿影看到酒三半站在最前方,依靠著牆壁,手裏拿著個酒葫蘆,半口半口喝著。

  他還是那副老樣子,對酒很是癡迷,手裏沒了酒,也會顯得他很怪異,這種人一輩子都不會變,哪怕他以後經曆的再多,對酒的習性,是永遠無法抹去的。

  酒香勾人,似最魅惑的女人,出現就能將人的意識牽引過去,讓人循序漸進,流連忘返。

  酒三半還算不上有女人,因此內心也沒有多大向往,對他來說,有酒,有好酒,就是快活的日子。

  他兩眼目不轉睛的盯著那位蹲在一條斷腿前,空著一條褲腿的人。

  他身處的地方無疑是最佳視角,剛好可以看到那條斷腿的全部以及那人的側臉。

  劉睿影想要伸出手來,衝著酒三半打個招呼,但周圍的人緊密的擠著劉睿影,讓他根本抬不起胳膊。

  在這種時候,總會碰到不相幹的阻擋,人生好像有個定律,人迫切的想幹什麽,就越會手忙腳亂的出錯。

  好在手中的劍始終橫臥,還算是能給他帶來一點寬鬆。

  那人蹲在斷腿麵前始終沒有任何動作,也不說一句話,圍觀的人們也漸漸失去了興致。

  一般的事端,人們總是能看出個大概的所以然,不會如此稀裏糊塗的,對這事兒,對這人,全都不得而知。

  人們對於外來事物的新鮮勁不過幾秒,若開頭看不到道道,也都會離去,若一個乞丐和一個頗有地位的人同時討飯,那麽他們一定會觀看,並且為這種罕見的事鼓掌。

  眾人和被圍觀對象一樣,都是靜的,唯有狗吐著舌頭喘息的聲音,偶爾還有車夫駕車馬車,從身後疾馳而過,但也好似可以拉緊了韁繩,伸著脖子朝裏瞟一眼。

  人漸漸開始因為無聊而散去,發生了什麽都不知道,圍觀的意義自是也蕩然無存。

  即便他們清醒的知曉了事端,但對於這些隻圖熱鬧的看客們來說,發生的與他們又有什麽關係?

  他們隻是圖一時開心罷了,至於被看的人心情如何,不在他們考慮的範圍之內。

  風吹過湖麵,也至少會泛起漣漪,而圍觀的內容於看客而言,或許連漣漪都不算。

  他們的臉上所表現出來並不是若無其事,而是完全的麻木。有些麻木是因為天長日久的忘卻,但他們卻是連在腦海中留個印象的功夫都不願意。

  相比於被圍觀之人的不動聲色,這些看客反而更加“沉穩”,猶如剛剛老去的枯木,雖然枝杈上已無新綠,但是根基仍然堅挺,就這麽穩穩的立在哪裏,沒有任何能夠將其動搖。

  除非被圍觀的人離去,可這裏從不缺被圍觀的人,一個人走了,還有別人會來。

  人群散去,劉睿影的身邊也變得無比鬆快。

  他朝著酒三半走去,臨近身邊時,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卻被酒三半瞬間握住了手腕。

  酒葫蘆本來在左手拿著。

  劉睿影靠近的也是他身體的左側。

  但就這麽一眨眼的功夫,酒葫蘆卻是就換到了右手之中,隻為了騰出空蕩來,握住劉睿影的手腕。

  劉睿影笑了笑,胳膊上卸了力氣。

  酒三半便也鬆開了手,任由劉睿影的胳膊縮回。

  “什麽時候到的中都城?”

  劉睿影問道。

  酒三半沒有回答,反而伸出食指,比在嘴前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又指了指麵前蹲著的那人。

  過了許久,酒三半才轉過頭來說帶

  “昨日淩晨到的,天剛蒙蒙亮。”

  “博古樓中的其他人也都到了?”

  劉睿影問道。

  “他們也快了吧?路上沒有酒了,所以我決定走快一點。”

  酒三半說道。

  “天剛亮的時候中都城裏應該沒有賣酒的,最多隻有酒釀。”

  劉睿影說道。

  “我沒有去酒肆,但是找到了一處開門的賭坊。”

  酒三半說道。

  話到此處,他才終於轉過頭看了看劉睿影。

  沒有什麽表情,但從眼底裏流淌出的歡喜是隱藏不住的。

  酒三半從未來過中都城,可卻覺得這座城對他而言並不陌生。其中的長街,市肆,攤販雖然一個都不熟悉,但還是覺得毫無陌生之感。

  因為這座城裏有他平生街角的第一個朋友,劉睿影。

  有朋友在的地方,即使是天涯海角也不會感到陌生。

  世間恐怕是沒有什麽感情要比友情更純粹、更動人、更無私無畏的了。

  酒三半的家鄉擁有酒石,可以釀出天下獨一無二的好酒。好酒雖然難尋,但隻要願意花費功夫,總是可以找到。好朋友卻是可遇不可求的。

  短短一個時辰,熱鬧的市肆中就能擦肩而過無數人。

  但其中酒三半朋友卻沒有一個。

  他之所以想要這麽快的抵達中都,也是因為知道這中都城裏有他唯一的朋友,這是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也沒有任何詞匯能夠形容。

  就連喜歡假裝俠客的葉雪雲都知道這種感情的珍貴與來之不易,酒三半豈能不懂?何況他要比葉雪雲更加的孤獨……

  他除了酒,就隻有劉睿影這一個夥伴了,酒又不能

  陪他說話,劉睿影卻能又與他說話又能一起喝酒。

  孤獨的人,在這人間自己就是一片天地。

  他的孤獨,不是無助,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這種倔強、遼闊的情感有好有壞,可是反應在酒三半身上卻成為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義氣。

  “還要看嗎?”

  劉睿影問道。

  一聽他說去了處賭場,卻是心頭發緊。

  他想趕緊找個地方和劉睿影坐下來好好和酒三半聊聊,除了敘舊之外,更多的是想問問關於那賭坊的事情。

  “不看了,沒什麽意思!”

  酒三半搖了搖頭說道。

  隨即轉身朝著長街裏麵走去。

  劉睿影衝著李懷蕾和華濃咋打了個招呼,示意他倆先跟著酒三半,自己卻走到那人麵前同樣蹲下身子。

  那條斷腿已經流幹了血,即使放了一夜,卻沒有任何腥臭之味。

  這人茫然的抬頭看了看劉睿影,隨即又將頭低了下去,低的比先前更深。目光的焦點也不在麵前的斷腿上,而在地麵有幾隻正準備爬上斷腿的蟲豸身上。

  在蟲豸眼裏,這條斷腿無疑是座高不可攀的山峰,劉睿影對他也沒有那麽多耐心,用劍鞘將斷腿朝外撥弄了幾寸,想要借此引起他的注意力。

  這人看到豎立在自己麵前的長劍,晃身片刻,突然大叫一聲,將長劍推開,抱著的斷腿,朝與劉睿影相反的方向蠕動著。

  劉睿影在背後一步步跟隨,心中很是不忍。

  他這麽一動,反而更加引人旁觀。好在有條逼仄的巷子,這人一頭鑽了進去,結果沒爬出半丈遠,就到了盡頭。

  “這條腿是不是你的。”

  劉睿影站定身形,開口問道。

  此人一看前路不通,便把懷裏包著的斷腿平平整整的放在地上,靠著牆壁,雙手撐著坐了下來。

  劉睿影之所以如此篤定這條斷腿一定是他的,是因為此人手中沒有拐杖,身形也無法保持平衡。

  若是殘廢日久,早能習慣不方便,決計不會還無法直立起身來走路。

  “你是誰。”

  此人問道。

  劉睿影這才注意到他的穿著極為考究,一件佛頭青雨花錦勁裝,腰間綁著一根靚藍色祥雲紋銀帶,不似普通人。

  問完話後,自顧自的將鬢角兩邊的亂發攏到耳後,接著又從懷中掏出個繡著並蒂蓮花錦囊,右手食指與中指探進去,夾出來一撮煙絲,一個精巧的镔鐵煙鬥,即便是在陰暗的箱子裏,都閃閃發光。

  劉睿影看到煙,先前想要抽煙的又被點燃,暗自吞咽了口唾沫,忽然覺得箱子裏再度黯淡了幾分。

  他警覺地回身拔劍,但卻由於酒三半以及跟隨他的華濃和李懷蕾站在巷子口,堵住了光線的緣故。

  劉睿影滿帶歉意的對著酒三半笑了笑,這樣的重逢方式和他想的太不一樣。

  與湯中鬆在祥騰客棧中見麵,起碼還坐下來喝了幾杯酒。但在劉睿影心裏,和酒三半結交卻是最沒有壓力與負擔的事情,除卻博古樓中人的身份以外,劉睿影不需有任何顧忌。

  “沿街一直往前走有個酒肆,我在那裏等你。”

  酒三半說道。

  劉睿影點了點頭,回劍入鞘,再度審視著那人。

  他已經點燃了煙,眯著眼不緊不慢的抽這。

  探入錦囊的兩根手指夾著煙鬥,關節上厚厚的繭子異常矚目。

  “讀書人?”

  劉睿影說道。

  隻有讀書人長久提寫字,才會在手指關節處摩出老繭。

  “是不是讀書人有什麽關係?”

  此人反問道。

  “你要是讀書人,那就不難解釋了。”

  劉睿影說道。

  “解釋什麽?”

  “解釋你為何要抱著自己的斷腿,不肯撒手。”

  劉睿影說道。

  “這有什麽好解釋的?況且我並沒有承認這是我的腿。”

  此人撇著嘴,從嘴角處噴出了一口煙霧。

  這口煙霧噴的筆直,會抽煙的人都知道,這是隻在嘴裏打個轉兒,並未深吸下去才能做到。

  煙霧出口,沒多久便散了。

  但卻將頭頂照射下來的僅有的光線映襯的五彩斑斕,十分好看。

  這人看著眼前的色彩,咧嘴笑著。

  他已經很久沒有喝水,嘴唇已經起皮,即將裂出血痕。

  笑應當是扯痛了幹裂之處,他伸舌頭舔了舔。但舌頭卻是比嘴唇還要幹澀,粘連在一起,分開時帶走了大片皮肉,鮮血湧出,滴在胸前的衣襟上。

  可他卻沒有任何反應。

  不過才斷了一條腿不久的人,對這樣的小痛沒有感覺也是正常。經曆過大痛楚的人,自是不在意。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

  劉睿影說道。

  此人聽後,抽煙的手微微停頓了片刻,問道

  “你也讀過書?”

  劉睿影聽後又氣又樂。

  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在博古樓中還未曾體會的這樣深刻,但在這位腐儒身上卻是淋漓盡致。

  在這樣的人眼中,拿刀物件的就是匹夫,哪裏比得上他們的滿腹經綸?

  日頭即將全然落下,中都城裏的店鋪,好一些的已經提前點

  了燈。若是拋起這些陋巷不看,那處處都是令人陶醉的地方。

  劉睿影對他的反問無言以對,耳邊傳來幾聲歸巢的鳥鳴。

  “昨晚我也在寶怡賭坊中。”

  沉寂之後,劉睿影開口說道。

  此人拖著長音嘟噥了一句話語,劉睿影並沒有聽清。

  “對於寶怡賭坊你都知道些什麽?”

  劉睿影接著問道。

  “官家?”

  此人問道。

  劉睿影想了想,拿出詔獄‘第十三典獄’的腰牌,在他眼前晃了晃,卻喚來此人的冷笑。

  “我這模樣,和下了詔獄已經差不多了吧?這嚇唬不住我。”

  此人搖著頭說道。

  “並沒有想要嚇唬你的意思,我隻是想告訴你,我的確是官家。”

  話音剛落,巷子裏又黯淡了一瞬。

  有人衣衫淩亂,披頭散發,滿臉血汙還光著雙腳跑了進來。

  看到劉睿影後,“撲通”跪下,抱著劉睿影的雙腿,哭喪著哀求道

  “劉省旗,救救我!”

  劉睿影本能的將其一腳踢開,他卻不顧一切的再度反撲上來。

  不得已,劉睿影隻能抽出長劍,抵住他的咽喉,這才看清了麵貌。

  “傅典獄?”

  傅雲舟慘淡一笑。

  現在這副模樣和喪家犬有何區別?哪裏還當得起“典獄”二字……曾經讓他引以為傲的身份,現在卻變成了莫大的嘲諷。更何況他哀求之人,便是將其取而代之的劉睿影。

  所謂風水輪流轉,莫不如此。

  先前劉睿影也覺得,詔獄中人包括淩夫人在內頗有些危言聳聽。但這才剛剛過了幾個時辰的功夫,傅雲舟竟是就便成了這副模樣,也不得不感慨這人世間的冷酷與無情。

  “怎麽回事?”

  劉睿影問道。

  傅雲舟長喘了一口氣,咳嗽了幾聲指了指箱子外麵。

  “有人要殺我。”

  “誰要殺你?”

  劉睿影問道。

  “不知道,很多人……”

  傅雲舟說道。

  “我幫不了你。”

  劉睿影想了想,終於還是狠下心說道。

  “你是不是要查寶怡賭坊?是不是要查熊姥姥和大老薑?這些我都知道,隻要你救我一名,把我送出中都城,我就什麽都告訴你!”

  傅雲舟用膝蓋跪在地上,朝劉睿影挪動著,地下脫出兩條長長血痕。

  “你都知道什麽?”

  劉睿影問道。

  傅雲舟卻頓時逼了嘴,抬頭看向劉睿影笑了笑。

  忽然揚起手臂,袖筒中劃出一柄匕首,在電光火石之間刺向那個正在抽煙的殘廢讀書人。

  他顯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生命竟會這樣結束。

  最後一口煙霧還半含在嘴裏,沒有全然吐出,卻就混著鮮血從嘴角流下。

  傅雲舟的匕首穩穩的紮在他的咽喉中。

  力道拿捏的十分精準,剛還割破了他的氣管,卻又未傷及聲帶。

  這人在彌留之際仍然顫抖的哀嚎著,直到整個喉管都注慢了鮮血才漸漸無聲。

  “這聲音很美妙不是嗎?”

  傅雲舟拔出匕首,提起那人空擋的褲腿,將血跡擦拭幹淨。

  然後又掰開他的手,拿過煙鬥,放在嘴裏猛抽了幾口。

  煙鍋閃過猩紅,比鮮血更紅,更有溫度。

  “你殺了人。”

  劉睿影說道。

  “這話可不像是從詔獄‘第十三典獄’口中說出來的。何況據我所知,劉省旗你也不是沒有出過劍。”

  傅雲舟吐出一口濃煙說道,還用手上的镔鐵煙鬥敲了敲劉睿影的劍鞘,和先前剛進入這條巷子時,判若兩人。

  “現在關於‘寶怡賭場’唯一的線索斷了,你除了依仗我,還有什麽辦法?一炷香前,博古樓中人已經入了城,現在應當已經在祥騰客棧中安排妥當。”

  傅雲舟接著說道。

  劉睿影目光一凝,心想這寶怡賭坊果然和文壇龍虎鬥有說不清的關係,否則傅雲舟也不會刻意提起博古樓當做要挾。

  “除了你,還有熊姥姥,還有大老薑。這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比你更可信。”

  劉睿影說道。

  “你寧願相信一個賣糖炒栗子卻能賺來一堆黃金還遭人追殺的老太婆,和一個晝伏夜出擺攤賣貨卻知道如何成為賭坊貴賓的商販,卻都不相信一個前任的詔獄典獄?”

  傅雲舟說道。

  劉睿影點頭承認,傅雲舟頓時有些尷尬。

  那兩人或許是徹頭徹尾的壞與惡,但傅雲舟的亦正亦邪則更加讓人恐懼。

  尤其是劉睿影,從接到詔獄傳喚再到與他謀麵之後,始終對其就沒有任何好印象。

  就在他進入巷子後短短的功夫,卻是就騙了劉睿影兩次。

  第一次他乞求劉睿影救命,提出用自己所知道的關於那兩人以及;‘寶怡賭坊’的事情當做交換。

  第二次他不等劉睿影回答,卻反手殺死了那我殘廢的讀書人,以此斷掉劉睿影的念想。

  經過這兩次之後,劉睿影當然不會再相信他說的任何。即便傅雲舟真的知道關於熊姥姥、大老薑以及“寶怡賭坊”的所有事,劉睿影也不會讓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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