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血骰子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1-05-04 21:34      字數:4900
  他走到了大廳中,目光沉穩的掃視過包括劉睿影在內的眾人,隨即微微頷首,算是打過了招呼。

  似是有意無意的,在劉睿影身上停留了片刻。也正是因為如此,劉睿影感覺到了些許熟悉的意味。

  好似站在眼前的就是曾經某個熟悉的好友,相見甚晚般的友好對視,一眼裏訴說了過往曾經分開後發生的種種事情,隻是眼神會變,又多了些許陌生,是不是好友他不確定,但這個人他或許真的認識也不一定。

  戴上麵具故意掩藏自己的真麵目,劉睿影不記得自己有這麽一個奇怪的好友,也不記得哪個好友有這麽神秘的身份和龐大的勢力。

  可若那人不認識他,那熟悉的感覺又從何而來?

  即便臉上都帶著同樣的麵具,都是相同的麵孔,也毫無言語。但一個人的眼神不會變,氣質也不會變。若是這都能因為換了衣裳,帶了麵具而在瞬間發生了變化,那這人已經不能被稱之為人了。

  最後,他輕輕地抬起手,又重重壓下。

  劉睿影饒有興致的看著他表演,但其他人卻沒有任何異常,仿佛司空見慣了一般。

  隻是他身旁的婢女,不知為何在走神,對東家的行為默不作聲。這東家將先前的動作再度重複了一遍,她才驚慌失措的開口。

  說的話並沒有什麽出彩的地方,無非是一通歡迎的吉祥話,接著講了講這廳中貴賓們的玩法。也是用骰子比大小,隻要會數數,小孩子都能上手。

  這般簡單的規矩卻是和這裏裝飾和訓練的極其乖巧的侍女格格不入,按理來說該是極為複雜與特殊,這才能彰顯這賭場的氣派。

  玩法著實沒有什麽新奇的,這讓劉睿影很是失望……先前他以為大廳中擺放的那塊大石頭才是所謂“貴賓”們的重頭戲,現在看來那塊石頭就隻是石頭而已,擺在那裏也隻是擺在那裏而已,沒有什麽其他的意義。

  站在最前方的東家好像讀懂了劉睿影的心思,側身提筆寫下了一張紙條,讓婢女呈遞過來。上麵寫著“劉省旗稍安勿躁,骰子點數隻是開胃小菜而已。”

  劉睿影讀完後將紙條遞給了身邊的侍女,丟進香爐中焚燒。

  不過他卻想到,方才那位侍女告訴自己,在這個大廳中,互相之間都不能用交談。即便是想要說話,也都是將話語落於紙筆,然後由婢女代為傳達。為何這位東家卻如此大方的將自己親筆寫下的字條拿給他看?

  這樣做的可能性隻有一種,那便是東家很有自信劉睿影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筆記 。不但現在沒有看過,往後也決計不會看到。這是唯一符合邏輯的想法,劉睿影覺得自己不會出錯。

  但什麽樣的人才會有這般自信?

  寶怡賭坊的東家能清清楚楚的叫出他劉省旗的身份,便說明他知道劉睿影乃是查緝司中人。這人間中,除非如那五位至高陰陽師亦或是超越天神耀九州的三人可以遮掩天際之外,還有誰能夠瞞得住中都查緝司的耳目?

  想到這裏劉睿影隻覺得一陣毛骨悚然。

  他不喜歡這樣被人扒了個幹淨的感覺,將自己全部暴露在人麵前,最可怕的是他卻不知道看他的人到底是誰,到底有多少人。

  很快,賭局便開始。

  不過寶怡賭坊的東家又讓婢女傳來張字條,上麵說若是劉睿影對這骰子不感興趣的話,便可以等到想玩的人玩完。

  賭場上賭徒哪裏會有玩完一說?

  一但開局,所有賭徒都會貪得無厭,贏得恨不得永遠在這裏贏,輸得總想下一次會翻盤,而不虧不損的也總想著會不會改變局勢,如此循環下去,卻是沒有個盡頭,賭場從來不缺讓人,一批一批熟悉陌生的都有,少的是他們兜裏的錢財,多的是他們贏的興奮成就感和失敗的挫落。

  劉睿影沒有明白這張字條上的意思。

  搖晃的篩盅沒有給他那麽多的思考時間。

  賭局已經開始了。

  無論是貴賓還是普通的賭客,無非都是依靠命運罷了。

  說白了就是看老天,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個幸運兒,這般沒有規律的東西,隻能靠角度,靠力氣,靠搖晃的手,和他們緊緊盯住的雙眼。

  無論是莊家,還是押注的人,都被命運的篩盅牢牢扣住,僅此而已。

  依賴於命運,卻又受製於命運,這是一個死循環,永無止息。

  “再來一次!”

  婢女手持字條,朗聲說道。

  劉睿影從來

  沒有見過如此激烈的賭局。

  還不到半個時辰,一位貴賓似乎已經輸的精光。

  汗水從他渾身的每個毛孔中流出來,比剛淋完一場大雨的夜歸人還要誇張的多。統一換好的衣衫已經濕透,就連南陣製作的麵具也和他的麵頰出現了斷層。

  如此他依舊精神振振,似乎已經將全身心都投入了這裏,沒一個毛孔都張開著,在積極的等待下一局。

  頭頂的燈光忽然變得血紅,猶如太陽正在西沉。

  這讓劉睿影想起了震北王域的礦場,那裏偶爾會見到渴死的野獸與牲畜,隻留下一顆頭顱,但還張著大嘴,沒有放棄對生的希望。

  現在這位“貴賓”賭客也是如此。

  麵具下的臉龐應該已經瘋狂。

  門自從劉睿影進入後就緊緊的關閉著。

  大廳內有人抽煙,也有人喝酒。煙味與酒氣混在一起,即便是富麗堂皇的地方都會變得極為劣質。

  這人手裏握著一枚骰子,不斷摸索著。黏黏的手汗此時竟然變得頗為順滑,讓他不得不用力握緊這枚骰子。因為在賭坊的規矩中,骰子落地不上桌,便意味著認輸。他先前所說的“再來一次”便沒有了任何意義。

  透過昏黃的煙霾,桌上的骰子倒是顯得極為可人。

  象牙製成的骰子,上麵點綴著紅色與藍色。

  白的猶如少女的肌膚。

  藍的好似沉靜的大海。

  至於紅……

  劉睿影不喜歡這個顏色,所以他並不去過多的聯想。

  這人終於將手裏的骰子擲出。

  骰子在桌上打了幾滾後最終路東。

  他眼巴巴的看著最終的點數落在“失敗”上。

  他又輸了。

  “再來一次!”

  略微沉吟了片刻,這人在紙上揮筆寫道,照例由婢女高聲念出。

  “你已經沒有錢了。”

  莊家身邊也有侍女。

  莊家便是寶怡賭場的東家。

  他寫完後,婢女讀道。

  旁觀人裏,有人已經開始啞笑,更有人公然寫了字條來羞辱。

  “你還能有什麽東西來賭?難不成是你老婆的褻衣或是自己下褲?”

  這樣的話被一個普通人聽去都會受不了。

  但他卻沒有。

  不管是多麽過激的言語,隻要有人寫出來,婢女就會一字不落的念出來,隻是不帶有任何語氣,也沒有絲毫感情。

  劉睿影很佩服這些婢女,究竟是什麽樣的定力才能將如此不堪入目的字條讀的井井有條。同時也對這些“貴賓”們感到一種深深地厭惡,甚至羞與為伍。

  能換好衣裳,來這裏玩骰子的“貴賓”,向來都是中都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平日裏溫文爾雅,一副謙謙君子之態自是不再話下。怎麽戴上了麵具,覺得旁人認不出自己後卻就是這般臉孔?

  世人都怕鬼,殊不知若是給人換上一張鬼臉,那卻是連鬼都害怕。

  這位賭客臉上的肌肉抽搐了幾下,是因為長時間咬緊牙關導致的。因此也讓他臉上的麵具變得更加鬆垮,幾乎就要從麵龐上掉下。

  劉睿影從側麵看到,這人和其他賭徒不同,因為看起來好像更加的蒼老。零星透露出來的須發已經變得有些灰白。而他雖然穿著合身的衣衫,但還是掩蓋不住他瘦削的身形。雙眼下方鼓囊囊的,好似已經許多天沒有睡過一夜安穩覺。

  這是劉睿影能夠看出來且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是,這人已經連續來了好幾天。

  至於到底是幾天,恐怕他自己都數不清。

  他可以數得清自己骰子的點數到底是贏是輸了,但卻數不清楚自己來這寶怡賭坊到底已經過了多少天。但他的錢袋在逐漸邊空,房契、地契什麽的也所剩無幾。但他還算是清醒的,起碼知道給自己留下最後一處安身之地。

  疲憊的他再度拿起骰子放在手中反複掂量,似是在檢查這骰子上是否被莊家灌注了鉛水,做了手腳。莊家任由他如此,因為這枚骰子幹幹淨淨,普普通通,是從一根完整的象牙上切下來的。一塊好玉,隻能出一兩隻鐲子,一根好象牙也隻能切下三五顆完整,沒有裂痕,通體純白的骰子。

  若說昨天的時候,他的眼中布滿了血絲,那此刻他隻剩一雙被抽幹了精魄的幹巴眼眸。

  “賭我一條腿!”

  他在紙條上寫道。

  婢女念出後,所有人的身子盡皆朝後仰倒,並且以他為圓心後退了許多步。

  用自己身體的作為賭

  注的賭客不是沒有,但每一個都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到了這樣地步的賭客,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都在清理之中,所以眾人才會想要遠離。可是太遠又會看不見熱鬧,看不清扔出去骰子的點數,所以才會保持這麽一種詭異的平衡。

  可這人卻不是。

  他還有一套大宅子可以用來押注。

  但在他眼裏,這套宅子的價值卻比一條腿更加珍貴。

  以至於就算自此變成了殘廢,他也要用自己這條腿來當做賭注。

  莊家在低著頭思考。

  他還未想好是否要接受這個特殊的提議。

  畢竟一條腿對他而言沒有任何用處。

  即使它很珍貴,珍貴到用錢買不來。

  但一條腿也換不來錢。

  它隻是一條腿而已,不能接在自己身上,讓自己跑的快些,跳的高些,最終隻能腐爛發臭, 或是剁碎了喂狗。

  這人也不著急。

  從身邊婢女手捧的托盤上拿起酒瓶,喝了一口,接著又要來了一柄短刀,“梆”的一聲插在桌上,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隻要他還未輸到山窮水盡,隻要莊家還未拒絕或答應他的提議,那麽他依然是寶怡賭坊的貴賓,仍然享受著一切優待。

  做完這些後,他將酒瓶換到左手。騰出來的右手在身邊婢女的翹臀上結結實實的揉了一把,而後心滿意足的歎了口氣。

  賭局。

  烈酒。

  美女。

  身在賭局中,嘴裏喝烈酒,手上玩美人。

  對於一個男人而言,就算下一刻就去死,也應當是死而無憾。

  估計他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才會在這一刻想起摸一下婢女的屁股。

  莊家抬頭看了看桌上插著的短刀,又看了看這位賭客手中的酒瓶,最後看了看他仍然放在婢女屁股上不斷摩挲的右手,終於點了點頭,應允了這次特殊的押注。

  有時候,人的某些會變得很奇怪,美酒,美人,美宅在一瞬間都會失去了性質,不過至少在此時,除了莊家以外的“貴賓”們都很樂意接受這個賭注。畢竟承擔的人不是他們自己,而這樣的賭局總會有種別具一格的新鮮感。特別是作為看客觀眾的角度來說,卻是無與倫比的享受。

  還是有像劉睿影這樣的人捏了一把汗,他的心中並不期待什麽戲劇性的變化。他可恨的是這位莊家,竟然會應允如此殘酷的賭注。

  結局幾乎明擺著,且可預測的。

  他輸了,四下看了一圈兒,露出一個牽強笑臉。

  揉著婢女屁股的右手也頓時僵硬。

  沉默中,莊家身後猛然竄出來四道人影。

  一身短打裝扮,紫衣紫褲,正是寶怡賭坊的接應人。

  他們現在出現,看來不僅僅是賭坊的中間接應人,還是這樣特殊賭注的要債人。

  四人靜靜走上前去,一人抱住他的腰身,將其拔蘿卜般拔起來,放在桌上,擺成一個大字。另外三人,分別卡住他的脖子,摁住肩膀,把短刀從桌上拔出。

  劉睿影被層層疊疊的“貴賓”們擠到了後麵,看不清情況,耳邊突然傳來酒瓶摔碎的巨大響聲,人群呼啦一下閃開。劉睿影順著響聲出現的方向看去,隻見那人倒在紅與白相融的泡沫裏,大廳內充斥著濃鬱的血腥。門不知何時被吹開,夜風猛烈地灌了進來,連帶著塵土胡亂地打在劉睿影的臉上。深吸一口氣後,卻是引的他又想要咳嗽。

  失去一條腿的賭徒,被清涼的夜風一吹,竟是忘記了疼痛,用手肘支撐著想要從桌上爬起。但接著襲來的疼痛卻如一團隨風垂落的飛草般,將他整個身子包裹起來。他重新蜷縮起身子,抱住腦袋,任憑吹打。但身子卻朝著旁側滾去,脊背壓過桌上酒瓶碎裂後的瓷片,劃爛了衣裳,露出模糊的血肉。他本能的想要抓住什麽,來一次阻止身形的滾落,但終究還是掉在了地上,猶如肉鋪上割掉的一刀爛肉。

  劉睿影沒有再去理會地上的這坨“東西”,反而是將目光集中在桌上血沫裏浸泡的骰子上。

  不過這塊骰子很快便被莊家的手掌蓋住。

  骰子上擁有血一般的鮮紅,但卻沒有絲毫的溫度。一個活生生的人,卻因為這小巧且冰冷的骰子而付出了終身殘疾的代價,他已隻剩下半條命了。血液隻有在身體流動的時候,才是血液,足以與冰冷的鮮紅抗衡。一旦從身體裏逃出去,便和時間其他任何能夠流動的液體無二。

  劉睿影之所以對賭坊沒有任何好感和興趣,那便是因為他曾見過賭客們完全依賴命運而大喜大悲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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