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鬥酒【上】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1-03-21 18:40      字數:5623
  秦梓威看著楚闊和女夥計二人持劍上樓,心裏也是覺得頗為不可思議……三部公思楓的性格脾氣他十分清楚,看上去覺得他似是風流倜儻,萬事不縈於懷,實則心細如發,對他經手的每一件事,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要做到完全的掌控卻是才能安心。

  秦梓威當年曾是定西王域的一名官軍,在和平年代,當兵的無非是混個軍餉,吃飽肚子。等歸田之後可以用攢下的銀錢改個屋子,娶一房媳婦,起碼當時的他就是這樣想的。

  但卻在無意中開罪了上官,這糧餉也遭到了克扣,兩三年過後手裏攢下家底卻是連娶個寡婦都不夠……這樣沒有盼頭的日子,終究是讓秦梓威忍耐不下去了。但天下哪裏有說退就能走的事情?尤其是這當兵的,更是如此。

  不過他也著實是個狠人,為了離開官軍,不惜專門從高處跳下,摔斷了腿腳。這樣一來,便以“體況不佳”為由,順理成章的離開。到了城裏,用積攢下來的銀錢請了個最好的接骨郎中。萬幸摔的不中,修養兩三個月便得以恢複如初,沒有落下什麽病根兒來。

  插一句,真心不錯,值得裝個,畢竟可以緩存看書,離線朗讀!

  人總是要吃飯的,一副好身體但卻肚中空空,這要比軍營裏的日子更加難熬……沒有本錢的秦梓威便依仗著自己先前曾是官軍的名頭,在王域與王庭往來之間的商隊裏做了個護衛。

  他為人機靈,敢打敢拚,但同時又極為圓滑。知道什麽時候出頭卻是最為安全的同時又能得到領隊的賞識,很快就成了那家商會中獨當一方的存在。

  至於他是如何與思楓結識,起因便是一杯茶。

  思楓身為吞月部的三部公,本不可私自離開吞月城。但大部公玉容是他的同胞姐姐,因此也就對其很是放任。思楓時常往來於定西、震北兩大王域和草原王庭之間,每次都是扮作商人,給往來的商隊使些好處,混在其中出入自由。再加上他的長相較為清秀,又可以說一口流利的王域話,這樣一來更是無人起疑。

  好巧不巧的,又一次秘密潛入定西王域時,思楓剛好碰上秦梓威所在的商隊。這時候的秦梓威已經不是先前那個小小的護衛,已經成了一名正兒八經的領隊。

  他乍一見思楓,便覺得此人的來頭定不簡單,和他的說辭恐怕有著天壤之別。不過商隊重禮,思楓出手又極為闊綽。何況他孤身一人,要求也隻有和商隊同行至王域內而已。秦梓威覺得即使有變數,也不至於讓他和商隊陷入萬劫不複。

  草原王庭與定西王域之間的緩衝區是一片茫茫的戈壁。

  昏黃的天,昏黃的地,昏黃的風,卻是沒有一丁點色彩。隻是偶爾有一株無聲且堅韌的沙棗樹挺立在那,像是一麵生命的旗幟,同時也為往來的商隊指明了方向。

  沙棗樹的樹皮,從中心向外呲著裂開,整個樹幹扭曲著向上。立在這樣的昏黃中,仍然向四周的空間綻放出蒼勁的枝葉。柔韌枝條仿佛在不住的跳躍起舞。到了夜晚,沙棗樹上總會傳來怪異的聲響,原是一種身小無毛,翅長腳大,彎鉤尖嘴,似雕般的鳥獸在作怪,因它常年常居沙棗樹,所以又被人們稱之為,沙雕。

  其中最大的一棵沙棗樹,是往來商都的歇腳之地。也就隻要在這顆樹下,才覺得周遭的一起看起來並不是那麽的昏黃。秦梓威作為領隊,對整個商都下達了修整的命令。這時候,就算是商隊中的護衛都會全然放鬆下來。因為定西王域的關口已經盡在眼前,而這裏戈壁茫茫連一隻鳥都沒有,更不用說是盜匪了。

  這條路他們已經走了許多次,從來沒有出現過意外。商隊眾人都在樹蔭下懶洋洋的打盹,護衛們則從背囊裏掏出酒壺,一邊喝著一便商量這次回去之後,領了錢要去什麽樓什麽園瀟灑。

  口中的言語更是粗俗的要死,大多都與女人的身體有關。說什麽前麵水潺潺的,一把摸上去連骨頭都能酥了。後麵卻是必須得挺,因為挺了才能扶得住。要是扶不住那可就對不準,還怎麽能玩的開心?

  以前的秦梓威與這些護衛沒有什麽差別,甚至還專門學著他們強調,一次來湊近乎。但現在他可是領隊,對於這樣的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不合適。反倒是思楓饒有興趣和這幫護衛圍坐在一起,時不時地還插上兩句,竟是引得這些個護衛陣陣大笑。

  秦梓威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不過分手在即,隻要將思楓安穩的帶入城關,雙方的約定便就完成。按理說,這樣的事隻談價錢,不問緣由,這已經是大家心知肚明的規矩。

  但這次秦梓威卻是破了例,他衝著思楓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秦梓威背靠著沙棗樹的樹幹,麵前卻擺著一套極為精巧的紫砂茶具,與這環境的蒼涼顯得格格不入。

  “領隊好享受!”

  思楓走過來後看著茶壺,笑笑說道。

  “喝酒的日子一去不回,身為領隊還是得頭腦清楚點好。”

  秦梓威說罷舉起麵前茶壺朝著思楓示意,隨即給他倒了一杯茶。

  “沒想到在定西王域竟然還有人會喝苦丁茶!”

  思楓接過茶杯,輕輕一嗅香氣說道。

  苦丁茶生長於安東王域的沿海一帶,味苦,性寒, 祛濕。在當地是一種極為通俗且流行的飲品,不過在西北地界上卻是極為罕見,價錢也很高。

  “能聞一聞茶香便

  知道是苦丁茶的人想來也是喝過的。”

  秦梓威說道。

  心中更是覺得思楓來曆不凡。

  “喝過,隻是不喜歡。有些人火氣大,多喝些苦丁茶敗火。但我沒什麽火氣,也從不喜歡著急。”

  思楓笑嗬嗬的說道,將手中的茶杯重新放回了桌上。

  “誰都會有著急的時候。”

  秦梓威說道,並沒有在思楓有沒有喝這杯茶。

  他倒茶是出於禮貌,思楓接過茶杯也給了他尊重,至於喝不喝,那就是習慣的問題了,有些人終其一生卻是都不飲茶。

  “我從不勉強自己,所以就不會有著急的時候。”

  思楓說道。

  “那你的日子一定過得很開心!”

  秦梓威說道。

  想想思楓給他的那些銀票,他也覺得也很開心。雙反各取所需的時候,總是都能開心的。

  “不,很難。”

  思楓說道。

  秦梓威還想多問幾句,但思楓卻有意的避開這個話題。反客為主的打聽起了秦梓威往事。

  他的確不是一個著急的人。

  就連笑都顯得十分克製。

  在思楓的身上,秦梓威從來沒有感受過什麽濃烈的情緒。他始終將自己保持在花未全開月未圓的時候,猶如滾水不沸騰。

  思楓慢吞吞的問著,秦梓威有一句沒一句的回答。

  修整好後,商隊重新出發,一鼓作氣便抵達了定西王域的關口。這些守軍乃至將領,都從各個商隊手裏收了不少好處。即便是檢查,也隻是走個行事而已。在他們眼中,知道孝敬的商隊,才是懂規矩的好商隊。當然也有那個別幾個不開竅的榆木腦袋,死撐著不給,隻是後來秦梓威便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往來的商隊中,秦梓威帶領的商隊是孝敬最多的。

  拿人手短,守關的將領每次看到秦梓威歸來,都會親自下關迎接。並不是他與秦梓威的關係有多麽親近,他隻是迎回自己的財神爺罷了。秦梓威若是有了閃失,那下一個能如此“懂事”的領隊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出一個。

  秦梓威與守關將領寒暄了一番後,掏出一疊厚厚的銀票塞進他手裏。還拿出些散碎銀子,一路分發給碰到的軍士們。

  入了關,秦梓威看著思楓一言不發。

  他們的隻見的協議已經完成,思楓去哪他不管,但商隊卻是得回丁州府城。

  “你要去哪?”

  秦梓威問答。

  這已經是他在思楓身上破的第二個例。

  先試探他的背景身份,後又壇庭他要去向何處。

  “不知道。”

  思楓很是真誠的搖頭說道。

  這不是謊話,而是他真的不知道。

  當時他來定西王域,隻是為了了解。

  了解王域的文化,曆史,民風,生活。既然是了解,那便是漫無目的亂走亂看,要是當真讓他說出來一個目的地,反而是真不知道。不過當時的思楓膽子還沒有那麽大,定西王城他是不敢去的。

  這麽多次潛入定西王域,他最終都遊蕩到了丁州府城。有時甚至在州統府對麵的酒肆飯鋪裏坐山一整天,就是為了看看丁州州統湯銘到底是什麽模樣。怎麽就能將在他心中認為神勇無雙的父親,吞月部的前任大部公三十刀內從狼騎上斬下?

  若是可以,他更想看看湯銘的刀。

  三亭鋸齒鉤摟刀,光聽這個名字都覺得十分奇怪。

  但思楓從來未能如願。

  不管是人還是刀,他都沒有見過。

  “保重!”

  秦梓威以為思楓是有意隱瞞,隻得抱拳道別,調轉馬頭朝著丁州府城而去。

  “你們要去哪裏?”

  思楓問道。

  “丁州府城。”

  “剛才看你給了那守關將領幾乎一半的錢,是為什麽?你有什麽把柄在他手裏嗎?

  思楓接著問道。

  秦梓威駐馬,再度轉過身來看著思楓,說道

  “我沒有任何把柄在他手裏。不過這樣一來,他就有了把柄在我手裏。”

  思楓低著頭,沒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沉吟了片刻,卻是又掏出了一疊銀票,說道

  “那一半我給你補上,再帶我一程,我也要去丁州府城。”

  思楓說道。

  秦梓威答應他的請求,但卻沒有再收下思楓全部銀錢。

  因為他覺得這麽一段兒路,不值得那麽多。要是他收了,日後也會有把柄落在思楓身上。

  從那時起,他便對思楓有種莫名的惶恐。

  雖然還不知曉他的身份,但這種惶恐的由來連秦梓威自己都想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麽。

  這種惶恐,積累下去之後便是尊崇。

  當他終於知道了思楓的真實身份時,思楓隻衝著他勾了勾手指頭,卻是連話都沒有說一句,秦梓威便成了“投庭”之人。這麽多年兢兢業業的替思楓打理和兩大王域的貿易來往,以及解決很多草原人不便出麵的麻煩。

  但今日秦梓威看到思楓對待楚闊的態度,卻是像極了當年自己麵對思楓時的惶恐。

  他讓楚闊與女夥計

  持劍上樓,並不是思楓有恃無恐。而是因為他心中的惶恐讓他不得不這樣做。

  雖然看上去很是不符合邏輯,可眼下的的確確就是這樣發生著。人在極度惶恐的時候,就會想要做些相反的事來與之抗衡。比如思楓害怕楚闊和他手中的劍,但越是害怕心中想法的對抗便越是激烈,因此思楓才會看似大度的讓他們兩人不用卸劍。

  這些情緒都極為隱秘、微妙,除了思楓和跟隨他極久的秦梓威以外,旁人根本無法知曉。

  好比樓下那些個思楓的護衛,雖說各個都是狼騎中的精銳,可他們卻隻從思楓的身上感受到了從容不迫,並不能解開麵具看到下麵的惶恐。

  “今天你準備的什麽茶?”

  一進門,思楓問道。

  屋子裏的風格和王域內的茶室一模一樣,清雅,肅靜。牆角擺著一盆蘭花,寬窄恰好的葉子一根根從根部生發出來,在旁邊一盞熏燈的光芒下顯得十分油亮。

  “大紅袍。”

  秦梓威說道。

  思楓脫了靴子,盤膝坐下。閉著眼睛,使勁抽動著鼻翼。室內有股很好聞的香氣,怡人的同時並不濃烈。楚闊和女夥計也聞到了這股香味,正是從那盆蘭花旁的熏燈裏發出來的。

  讓女夥計震驚的是,這種香味她從來都沒有聞過。定西王府內,珍藏著許多天下奇香,諸如“龍涎”,“睡虎”,“鶴舞”……等等都算是尋常之物。但隻要香起,便會在空氣中形成些許厚重。但這屋內的香味,卻好似和空氣完美的融合成了一體,不分彼此。

  “梔子,馬蘭,玫瑰,菊,還有一點點的竹葉……不對,應當是筍尖。”

  思楓忽然睜開眼睛說道。

  “思楓大人不必猶豫,竹葉也有,筍尖也有!”

  秦梓威說道。

  楚闊被這兩人的對話弄得十分糊塗,但女夥計卻是聽的很明白。

  這位吞月部的三部公思楓,竟是隻憑著氣味便說出了這香味的來源由六種材料混合而成。單憑這一點,此人便不可小覷。

  秦梓威發現思楓品完香後,心中的惶恐好像消失了大半。這也正是秦梓威對其畏懼的原因,不論什麽時候,思楓卻是都能在不勉強自己的同時讓身體與心境在巨大的波瀾中達到平衡。

  “楚兄請坐,這位姑娘也請!”

  思楓右手虛引,對著楚闊和女夥計二人說道。

  楚闊和女夥計也不客氣,脫了鞋子後便也和思楓一樣盤腿而坐,四人圍著中間的一個小茶盤。

  “為什麽這香裏用了竹葉,還要加筍尖?”

  思楓問道。

  “竹葉老,筍尖嫩。恰如人生嬰孩與暮年。頭尾相交,便可成為一個圓,由此生生不息。”

  秦梓威說道。

  “輪回……又是輪回……”

  思楓問道。

  草原人並不相信鬼神,更沒有輪回之說。思楓曾在這個屋子裏詳細的和一位定西王域來的陰陽師學習過這些東西,但當他聽到什麽輪回卻是有六道,這輩子是人,下輩子有可能是豬狗時,直接摔杯掀桌而去,這也是秦梓威唯一一次見到思楓怒火中燒的樣子。

  對於崇敬先祖的草原人而言,怎麽可以容忍自己的祖先輪回後變成豬狗,甚至是蟲豸螻蟻?

  故而這個話題日後變成了秦梓威的禁忌,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一句生生不息卻是又勾起了思楓對於這輪回之說的回憶。

  “生生不息並不是輪回的意思。”

  楚闊開口說道。

  “楚兄有何高見?”

  思楓抬頭問道。

  “生生不息是指無窮無盡。若是一個人有著無窮無盡的壽元與光陰,他怎麽會入那輪回之中?”

  楚闊解釋道。

  思楓聽後頓時開心了起來。

  讓秦梓威將茶撤去,換成酒來。還說這香是淡雅有餘,激烈不足。正好開一壇陳釀,讓酒香一並混入其中,看看是不是能有些全新的感觸。

  秦梓威親自將茶台撤去,換成了個小方桌。置辦好酒具後,從身後拉開一個暗格,丟進去了張紙條。

  這處房間卻是機關重重,不僅可以暗格傳信,地下與牆麵裏還有埋伏好的強弓硬弩,肩頭和鋒刃都是淬過劇毒的。

  不一會兒,那小二便捧著一壇子酒,走上來送到了房間中。

  思楓吹了吹壇子上的浮灰,露出來個帖子,上麵寫著“思楓親啟”。

  “這可是我存了好多年的酒,以前是我老爹留下來的。當時這封條上寫著他的名字。後來我繼任了三部公之後,大部公問我有什麽想要的,我啥都沒要,隻把這三百來壇老酒要了來。”

  思楓說道。

  隨即撕開了封條,一掌排開封泥,頓時酒香四溢。

  向來王域最負盛名的女兒紅也不過是二十個年頭,但思楓這三百壇老酒,已經足足一甲子的光陰。楚闊聞到了酒香,不自覺的舔了舔嘴唇。美酒在好酒之人麵前,正如出浴佳人於好色之人麵前一樣,都有著無法抗拒誘惑力。

  “楚兄且慢!咱們喝酒之前還是得講一下這喝酒的規矩!”

  思楓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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