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不忍笑離【三】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7-29 13:46      字數:6009
  “咱們草原的酒太烈,飯菜也過於粗糙。若是讓遠道之客還未飲幾杯就醉了。豈不是更加失禮?由此我特意從震北王域買來了客人們故鄉的酒水,還帶了一位能夠烹得一手王域好菜的廚子!”

  思楓說道。

  “三部公如此思慮周密,真是令在下愧不敢當……本意承蒙大部公設宴厚愛,已是三生有幸。怎能又令三部公不遠千裏迢迢取來故鄉酒水?”

  震北王域的商隊領隊起身說道。

  他朝著帳內的三位部公依次躬身而拜。

  言辭間極為誠懇。

  聽之令人動容不已。

  聽到這句話。

  玉容這顆一直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這隻從震北王域來的商隊。

  隻是一個象征。

  說其重要程度,還遠遠不到能讓這吞月部的大部公親自設宴的地步。

  但目前吞月部在這草原王庭各部之中,的確是屬於劣勢。

  因此不管這來頭大小,能耐多少,卻是都得提高規格。

  這也是思楓的意思。

  他曾暗中和玉容商量過此事。

  草原王庭要麽就恪守祖業,再不圖謀王域之地。

  要麽就揮劍南下。

  馬踏定西,劍抵平南。

  縱觀天下興亡大勢。

  自古偏安一隅者,或許能報幾世太平。

  但終究會被逐步的蠶食、吞並。

  思楓每每和其姐姐言及於此。

  都憤恨萬分,握碎手中杯盞。

  在思楓看來。

  本該在行經老人的王朝結束時,趁著大亂,揮師開拔。

  但上一任狼王,守成有餘,進取不足。

  能配得上‘仁義’二字。

  但的確不是個能功成霸業之人。

  待狼王傳到了這一代。

  明耀的確是一位百年難出的奇才。

  既有草原人的血性膽魄,更有王域中人的計較謀算。

  但當明耀繼位之後,天下已然五分。

  五王並立,氣同連枝。

  尤其是與草原王庭接壤最多的定西王域。

  更是在平定了天下之後,將矛頭調轉。

  對從草原王庭時刻都是一副虎視眈眈之姿。

  思楓無奈,但也著實沒有辦法。

  草原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狼王明耀,卻碰上了五王之中最具野心與膽魄的定西王霍望。

  既生明,何生望?

  雖然自明耀繼位以來,和霍望並無甚大戰。

  但思楓覺得,這一戰遲早難以避免。

  或許就在明天,或許會在十年後。

  但明耀要比霍望年長不少。

  他的時間,卻是沒有霍望那麽充分。

  所以,先動手的,一定會是明耀。

  思楓對狼王明耀隻有敬佩拜服之情,卻並無歸屬至親之感。

  他所考慮的,隻有吞月部這一部的利益如何能安然無恙的同時,再發展壯大罷了。

  思楓第一次和玉容講起這些天下事時,卻是把玉容驚的目瞪口呆。

  在他的印象中。

  弟弟永遠是那個前呼後擁,每日涉獵飲酒,不問部中事物的紈絝。

  但誰知他卻是借著射野兔子的名義,日日徘徊於草原與定西王域的邊境之處。

  甚至還屢屢削盡胡須,束起頭冠。

  混在商隊之中,前往集英鎮打探。

  玉容不知道的是。

  就連那定西王城,思楓都去溜達過一次。

  也正是因為那一次定西王城之行。

  讓思楓本是浮躁異常的心,安穩了下來。

  因為他知道目前的定西王域,還不是草原王庭可以輕易戰勝的。

  即便是勝了,也是殘勝。

  頭頂上的震北王上官旭堯,豈不就剛好坐收漁翁之利?

  到時他既能一舉擊潰草原王庭的殘兵。

  還能乘勝追擊,一統定西王域和草原。

  這麽一來,他上官旭堯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王!

  就算是高坐中都的擎中王劉景浩也無法與之爭鋒。

  想來,他霍望不願意輕易用兵。

  一是因為他時間充裕,二來也是怕這好處都讓震北王上官旭堯都得了去。

  雖然五王之間互有協議。

  不能互相功伐。

  但這是在五王的力量相對平等的情況下。

  若是霍望與草原大戰一場,實力大損,元氣大傷。

  誰能擔保這上官旭堯不趁勢攻來?

  協議永遠是麻痹弱者的。

  霍望和明耀之間也有協議。

  但今日你屠戮我邊境一個村落,後天我殺你一隻輕裝狼騎的事,卻是每時每刻都在發生。

  鬧不大,雙方手下的文臣將帥自己解決。

  鬧大了,無非就是霍望與明耀之間互相修書一封,道一句誤會罷了。

  玉容看著眼前的弟弟侃侃而談。

  三兩句就讓這二部公芷文碰了個軟釘子。

  心中也是深感欣慰。

  她看著地毯上正中央的那一塊錦繡。

  又想起了父親當年帶著他們姐弟倆彎弓射雕的樣子。

  隨即望了望帳外的篝火。

  吞月部的篝火,和草原王庭王帳的外的篝火一樣。

  燃起之後,永不熄滅。

  隱約間。

  玉容似是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正在看著他們姐弟倆微笑點頭。

  一時間玉容竟是有些不能自持。

  趕忙端起麵前的酒杯,借喝酒之姿,仰脖抬頭。

  讓那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再倒流回去。

  身為吞月部的大部公,她決計是不能哭的。

  雖然她是個女人。

  無論是王域的女人,或是草原的女人。

  隻要是個女人。

  怕是都愛哭的。

  但她不行。

  即便要哭,也不是現在。

  玉容覺得近來自己有些奇怪。

  想當年父親死時,她也沒有留下一地眼淚。

  怎的到了如今這般時候,卻時常感慨,淚眼漣漣?

  就在玉容神遊之際。

  主帳的門簾再度被掀起。

  走進來的,是思楓的貼身近衛。

  正是方才他吩咐趕車徐行的那位。

  “小的稟二部公思楓大人之名,特地從震北王域取來了特釀美酒,曲居士。”

  這名近衛一進帳中,便單膝下跪,對著玉容說道。

  玉容瞟了一眼芷文。

  發現此人神態依舊。

  甚至還配合的露出了幾許欣喜之色。

  “快拿上來吧!”

  玉容吩咐道。

  這話本該由思楓來說。

  但玉容能看出思楓的身體不知是出了什麽狀況。

  眼下能強坐於此,怕是已經使勁了力氣。

  怎麽還有多餘的心神拿來說話?

  起碼這麽一句無關緊要的‘上酒’,還用不著他開口。

  近衛知曉自家主子思楓和這大部公之間的微妙關係。

  因此也不等思楓開口點頭,道了一聲是後便轉身走出營帳,搬酒去了。

  不一會兒,整整兩大箱就便放在了主帳中央。

  “這就是我為各位準備的第一件驚喜,號稱震北三絕之一的,曲居士!”

  思楓左手藏於案下,奮力堅持著。

  右手指著帳中的美酒,朗聲說道。

  他的語速不急不緩。

  但卻是說的很大聲。

  盡顯這草原人的豪爽與坦蕩。

  實際上思楓卻是有自己的一番計較。

  他焉能不知,這說話若是慢一些,輕一些,自己受的累也少些?

  但若是那樣的話,反而會被芷文看出異常。

  不如就這般放亮了聲嗓,好不拘束。

  借著這聲音的反震之力,好似還能讓顱中的疼痛,暫時減輕些。

  “三部公真是費心了!早就聽說這震北王域的‘曲居士’號稱是天下珍釀,被震北王上官旭堯列為三絕之首。不瞞各位。在下也是嗜酒之人。像‘曲居士’這般美酒,早就已是垂涎三尺了!今日借著大部公宴請王域列為的機會,真是讓在下也跟著沾了光!”

  思楓話音剛落。

  還不等這王域商隊之人道謝。

  芷文立馬就回言如此說道。

  “二部公嚴重了!既然都是好酒之人,酒便已不什麽珍貴之物,珍貴的是酒友之間這般酣暢淋漓的赤誠啊!”

  思楓說道。

  侍從們已經把這‘曲居士’分發完畢。

  思楓端起一杯,先對著商隊之人逐一敬過,再對著玉容微微示意。

  隨後卻是絲毫不理會芷文,兀自一飲而盡。

  芷文笑了笑,並不在意。

  也隨著眾人舉起的酒杯,飲下了這杯‘曲居士’。

  不過這酒一入口,芷文卻是覺得有些不對。

  因為這‘曲居士’也過分寡淡了些!

  他雖然知道王域內的酒,通常釀造的要比草原之上的更加精細。

  但也不至於如此寡淡。

  若是這‘曲居士’當真是這般口感韻味,這震北王上官旭堯又怎麽會把它定為‘震北三絕’之首呢?

  芷文抬頭一看。

  不但是他。

  就連那震北王域的商隊,以及大部公玉容都麵露不解之色。

  顯然也是因為這酒的問題。

  當下心裏便多了幾分坦然。

  這可不是自己的舌頭有問題,畢竟不止自己一人皺起了眉頭。

  那些商隊之人怕是早就知道了名堂,但他們是客。

  客隨主便,怎麽好意思隨意開口?

  但自己若是還假裝糊塗,卻是就說不過去了。

  何況他覺得這是一個讓思楓出醜,探其虛實的大好時機!

  “敢問三部公,這酒當真是‘曲居士’?”

  芷文指著酒杯問道。

  “當然了!這就是貨真價實的‘曲居士’!”

  思楓說道。

  玉容也嚐出了酒味不對。

  雖然不是草原之酒,但也決計不該是‘曲居士’。

  “唉……”

  芷文聽罷思楓言語之後,歎了口氣。

  “這三旬酒未過,二部公怎的就突然長歎?”

  思楓關切的問道。

  “是我失禮了……不過在下隻是歎這王域之內盡是些土雞瓦狗之物,沽名釣譽之徒啊!”

  芷文微微仰頭,故作深沉的感慨道。

  “二部公何處此言呢?”

  這句話卻是引得那商隊領隊有些不滿。

  他雖然不會直言頂撞,但如此委婉的一問若是再不開口,可就把震北王域的麵子盡皆丟盡了。

  對於他們日後的發展,卻也是沒有好處。

  你敬人一分,人自會還敬。

  但你若退一步,必得再退三五步才能彌補。

  商人重利。

  這般計較算盤卻是打的最好。

  芷文心下暗喜。

  他就在等這商隊之人開口。

  若是他們不開口,思楓玉容也不接話。

  此事便就能被這樣一帶而過。

  但現在這商隊之人一接上話茬。

  自己卻是必須得說下去。

  即便是你大部公玉容也不好追究我什麽。

  “當然我不是說列位貴客,我隻是覺得這‘曲居士’有些名不副實……這名字倒真是如雷貫耳,直上九霄雲天外。但怎麽喝到嘴裏,滋味有些寡淡呢……好似還不如我草原的濁酒!”

  芷文說著又喝了一小口。

  細細的品著。

  繼而搖了搖頭。

  “這……其實在下也嚐出了不妥之處。或許是二部公不熟悉震北王域之情況,遭了無良店家的欺騙!要知道這‘曲居士’雖然名聲大,但產量卻是極少。在震北王域,也多有假冒之流。卻是怪不得三部公!”

  商隊領隊說道。

  竟是還在幫著思楓開脫。

  但芷文清楚。

  越是如此,越是代表他的內心此刻卻是搖擺不定。

  隻待自己再添把柴,讓火燒的更旺些。

  他們便能知道,在這吞月部中,究竟是誰才能占上風,拔頭籌。

  “哈哈哈哈!各位果然都是好酒之人啊!尤其是二部公,沒想到卻是如此之快就發現了這酒有異樣!”

  思楓卻是大笑了幾聲,隨後這般說道。

  這倒是讓芷文有些出乎意料。

  他想到了思楓可能的幾種表現。

  或是慚愧認錯,或是羞憤怒斥。

  但唯一沒想到的就是像方才這般,坦言承認。

  何況這商隊之人已經在為他開脫。

  思楓隻要順著這台階往下走兩步,自是能掩蓋過去,賓主盡歡。

  但如此承認了下來,卻是要怎麽收場?

  芷文突然之間也是沒了主意。

  他看了一眼大部公玉容。

  見其仍就是坦然自若。

  當下也不得不佩服這般定力。

  “三部公不必尷尬!有道是入鄉隨俗,我等就飲著草原的烈酒便好!說不定,也能激發出幾分英雄豪情!”

  商隊卻是再度端起了草原烈酒說道。

  思楓卻是起身,壓住了領隊的手腕。

  示意其把酒杯放下。

  “我雖未去過五大王域,但這五大王域有一說法,在下卻是聽說過的。”

  思楓背著手麵朝帳門說道。

  “敢問三部公是何說法?”

  領隊的側耳問道。

  “那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思楓說道。

  “哈哈,沒想到三部公也知道這君子之說!”

  領隊撫掌大笑。

  先前的尷尬,卻是已然緩解了幾分。

  “三部公博學之名,在整個草原也是人盡皆知。不過這‘君子’之說,和這‘曲居士’卻又有何關聯?”

  芷文問道。

  表情誠摯,似是實為不解,隻待思楓詳說。

  “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下或許是理解的有失偏頗……這裏倒是先要向各位貴客賠罪了!”

  思楓轉過身來,對著商隊眾人行了個抱拳禮。

  卻是沒有理會芷文的話。

  “我草原自古爭論英雄。何為英雄?便是義字當頭,膽氣過人!能舉千斤巨鼎,能飲百壺烈酒!但我為了讓各位貴客能有賓至如歸之感,特意命人在這幾壺‘曲居士’中兌了水!”

  思楓說道。

  “兌了水?難怪這酒味變得如此寡淡。”

  領隊說道。

  “在下以為今日與位相聚,實為草原英雄,與王域君子之聚!英雄自當飲酒,而君子又淡泊如水。思來想去,這英雄與君子怎麽才能合而如一呢?隻有把這酒中加水,以示我吞月部之誠意!表達這君子英雄,同桌共飲,相識恨晚之意!”

  思楓說到。

  此言一出。

  商隊領隊卻是起身致謝。

  “三部公如此心思,足可見一片赤誠之心!我等雖為行商之人,利益為上。都說商人重利輕別離,但能有幸認識三部公這樣的英雄,又是什麽利益能換來的呢?”

  芷文沒想到,這般死局,竟是被思楓如此破解。

  再看那商隊領隊,竟是開始感激涕零。

  當即他心口猶如壓著一塊巨石。

  讓自己甚是喘不過氣。

  “我們今日,就喝這兌了水的‘曲居士’,不然豈不是浪費了三部公的一片美意?”

  領隊隨即又端起了那杯兌了水的‘曲居士’一飲而盡。

  “兌了水的‘曲居士’這名字未免有些不雅……各位都是王域中見多識廣的飽學之士,不如給這酒起個名字?日後我們就飲此酒!”

  思楓說道。

  “三部公既然說這酒,是為了英雄與君子相交如一。在下鬥膽一試,不如就叫君子英雄酒好了!”

  商隊中一名看似文人的賓客,起身說道。

  他正是商隊中的主簿。

  曾經也有過十年寒窗,考去過文人品級。

  雖然不高,但也算得上是個知書達理之人。

  “好!君子英雄酒!好名字!”

  芷文眼見設局不成,隻能如此迎合。

  “君子多講自我修身,英雄更談天下安泰!這君子在前先修己,英雄在後安家邦!多謝先生賜名!”

  思楓說完對著這位主簿躬身拜謝。

  惹得這位讀書人卻是有些不知所措。

  隻得把腰彎下的更深些,以示愧不敢當。

  “三部公如此費心,當真是我吞月部大幸!”

  直到此刻。

  居於主座的大部公玉容,才開口說道。

  這一句話,卻是就給先前發生的種種下了判詞。

  芷文雖然心有不甘,但卻也無可奈何。

  不過他忽然想到,這思楓進帳之後說有兩樣驚喜。

  酒隻是一樣。

  另一樣是震北王域的廚子。

  這酒能兌水造假,但廚子總得是個實打實的人。

  任憑他思楓巧舌如簧,卻都無法說的圓滿。

  玉容其實心中也在擔憂此事。

  她知道自己這弟弟,定然沒有事先準備。

  這些壺‘曲居士’,想必是他自己喝剩下的。

  但由於分量太少,不得已隻得兌水分裝。

  但她也著實吃驚思楓竟然能用這‘君子英雄說’遮掩過去。

  這也真是父親英靈保佑!

  今晚真是險象環生……

  不過玉容看到思楓依舊在那談笑風生的樣子。

  想必這廚子一事,他心中也早就有了打算。

  自己隻需穩定大局,端著架子持住勁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