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誰人伴我醉中舞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6-28 13:37      字數:6416
  明月樓的第五層終於還是安靜了下來。

  窗外天已經現出了一層黯淡的微光。

  今朝有月依舊坐在桌邊。

  手上把玩著一隻空酒杯。

  他往酒杯裏倒了一杯酒。

  隨即又潑在了桌子底下。

  酒水從珍珠粉的縫隙間滲透下去。

  和最底層的血跡混合在一起。

  本來已經快要幹涸的血跡,混著這杯酒,有開始有些微微流淌的意思。

  今朝有月把這隻空酒杯放在鼻子下細細的聞著。

  仿佛聞了這酒香,他便已然能醉倒。

  聞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

  酒味已消散了大半。

  今朝有月興致缺缺的把酒杯放下。

  他看了一眼窗外。

  天又亮了幾分。

  今朝有月一點不喜歡白天。

  或者說他不喜歡任何會發亮的東西。

  除了明月以外。

  連點燈都不喜歡。

  按理說,這會兒他應該讓人來撤了這一桌席麵。

  然後起身走到窗前去把窗戶關好。

  明月樓第五層的窗戶是特製的。

  窗戶裏麵還有一層厚厚的遮光用的簾子。

  一拉起來,這整個屋子內便會暗無天日,伸手不見五指。

  但是今朝有月卻沒有這麽做。

  他倒的確是換來了仆從。

  不過不是撤去席麵。

  而是讓他們再上一桌。

  仆從們雖然心頭不解,但還是應了一聲下去照做。

  有誰會在清晨時分就擺上一桌宴席呢?

  又有誰會在一桌宴席剛剛結束後,再來一次呢?

  隻有今朝有月。

  也隻有他自己知道為何要這樣。

  吩咐完之後,他也沒有去關上窗戶,拉起簾子。

  而是看著地麵上鋪著的珍珠粉發呆。

  他捧起了一把。

  灑在了自己的算盤上。

  珍珠粉的顆粒“沙沙”作響的掉在翡翠做成的算盤珠子上。

  看上去像極了先前的雨點落在算盤上的樣子。

  但聲音卻一點兒都不像。

  因為雨點輕柔。

  珍珠粉剛強。

  輕柔的東西,無論怎麽拆封也還是輕柔。

  就算是把水凍成了冰,過不久也會融化。

  但珍珠即便是磨成了粉,卻還是依舊剛強。

  人也是一樣。

  躲習慣了,便會順從這種安逸。

  根本不會再想著有一天會勇敢的直麵那些苦難。

  隻想著過一天算一天。

  躲一天,算一天。

  所以珍珠是可以變成雨滴的。

  隻是雨水怕是再難以變成珍珠。

  今朝有月看著一桌席麵再度擺上來後,點了點頭。

  他對仆從們說,明月樓今日不營業,順便也給他們放個假。

  他從櫃子中取出了一個小木盒。

  就是先前裝著銀票的那種小木盒。

  小木盒遞給仆從。

  說這是放假的獎金。

  仆從們自是三呼萬歲,雀躍著飛奔下去。

  今朝有月看著他們開心的樣子,自己也笑了笑。

  忽然覺得有錢真是一件好事。

  即便是不能讓自己快樂。

  也能夠用錢讓別人開心。

  若是周圍的人能夠天天都很開心的話,那自己豈不是也被快樂包圍?

  不過這番道理他卻是想通的有點晚。

  錢能買來珍珠。

  錢卻買不到雨水。

  天要下雨時,誰都躲不過。

  沒有傘就隻能去屋簷下尋求遮蔽。

  若是屋簷下也已經被人占滿了,那就隻能在街中央淋濕到通透。

  今朝有月看著仆從們一溜煙的跑下去後,才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下。

  他舉箸夾菜。

  吃的盡皆是素材。

  葷腥之物,卻是一點沒碰。

  那隻酒杯裏倒滿了一杯酒。

  不過也是一口沒喝。

  吃幾口菜。

  今朝有月就把酒杯放在鼻尖前晃一晃。

  合著酒香吃菜,似是極為享受。

  隻是這酒味,多聞幾次就會變淡。

  他便會倒掉之後再續上一杯。

  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碰巧了。

  今朝有月每一杯酒都倒在了相同的位置。

  都倒在了那一大灘血跡上。

  不知過了多久。

  就連那鋪在上麵的珍珠粉都有些微微泛紅。

  像是姑娘臉上撲的胭脂似的。

  粉粉嫩嫩,猶如春花微開。

  今朝有月整整吃了一盤子韭菜。

  這會兒感覺有點惡心……

  他並不是一個愛吃韭菜的人。

  隻是這一盤韭菜擺在剛好是他一伸筷子就能夠到的地方。

  所以他每一筷子都隻夾了韭菜吃。

  由此可見,他有多麽的心不在焉。

  一個人若是連吃菜都能心不在焉的話,可想而知他的心裏在醞釀著多麽重要的事情。

  因為吃飯實在是人間的頭等要事。

  好好吃飯,好好說話。

  做到了這兩條。

  管保你混的不會太差。

  吃不飽飯,自然也沒力氣說話。

  說出來的話,自然也沒幾句好話。

  人隻有在衣食無憂的時候,才會少些抱怨。

  若是連那肚子都隻能吃個半飽,那剩下的半邊肚子,可不就是被牢騷話填滿了?

  今朝有月一直覺得‘牢騷滿腹’這個詞,就是針對那些沒飯吃,或者吃不飽的人的。

  雖然有些歧視,但他就是這麽認為。

  何況對於此事,他卻是極有發言權。

  因為他的童年,少年,這兩個至關重要時期,都沒有吃過一頓飽飯。

  當時的他,就很怨毒。

  發的很多脾氣,說的很多牢騷,現在回想起來也忍不住渾身一顫。

  今朝有月想不明白為何當時那麽小的自己,竟然就有了如此之多的怨毒之詞。

  都是從哪學來的?

  根本沒有人教過自己。

  若是有人教的話,他也不至於沒飯吃,吃不飽了。

  那會兒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這些。

  因為每天都在為了下一頓而發愁不已。

  現在能吃飽肚子了。

  今朝有月回過頭來想想,覺得自己著實是無師自通。

  不但他能如此無師自通。

  怕是每一個餓過肚子的人都會這般無師自通。

  上罵老天五道。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下怨黃土無情。

  無雨旱風起,麥苗多黃死。

  今朝有月看著被自己吃空的一盤韭菜有些冷聲。

  以前能吃到半個饅頭就能開心很多天。

  現在卻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吃過哪怕一小碗米飯。

  因為菜吃的太多,肚子中油水充足。

  卻是不需要吃那麽多寡淡的主食來充饑。

  可就在剛才,今朝有月給自己盛了一碗米飯。

  他把那一盤韭菜盤底剩下的些許湯倒進了米飯中。

  用調羹拌了拌,舀起滿滿一勺送入口中。

  米飯的軟糯以及炒韭菜菜湯的鮮香,混在一起產生了一種奇妙的美味。

  今朝有月一鼓作氣的,就把這碗米飯吃了個底朝天。

  看著碗壁上還粘著的幾顆米粒,他下意識的把臉貼在碗口,伸出舌頭將其舔進嘴裏吃掉。

  窗外天已然大亮。

  但四周依舊一片寂靜。

  明月樓附近的人們,睡的晚,起的更晚。

  這裏整個白天都是如此蕭條異常。

  隻有到了晚間,華燈初上時分,才會變得熱鬧起來。

  今朝有月再度看向了窗外。

  這一瞧,不禁讓他麵色凝重。

  雖然他早就有了心理準備。

  但還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麽快。

  雖然他吩咐仆從備好宴席。

  但也沒想到今天就會用上。

  他透過窗子看到窗外的大亮天上又竟然漂浮著一個風箏。

  這是一個極為普通的風箏。

  普通到和二月裏孩童玩的紙鳶沒有任何區別。

  不過即使是再普通的東西,出現在不普通的地方和不普通的時間,它也會變得複雜起來。

  博古樓中是沒什麽人會放風箏的。

  喜歡放風箏的人,都選擇去樂遊原踏青時帶上一個紙鳶,男跑女追的遊玩一番。

  明月樓周圍這個時間,也不該是有人的。

  無論是煙花客還是風塵女,此刻這露水姻緣,一夜夫妻卻是還沒有結束。

  這般香甜軟糯的溫柔鄉,換了誰都不會舍得離開。

  更不要說出來放風箏了。

  今朝有月看到了這個風箏的同時,伸出小拇指扣了扣耳朵。

  雖然他的耳力極好。

  隔著十幾丈遠都能聽到宣紙落地的聲音。

  但他依舊想要清理一番。

  即便沒有什麽用處。

  起碼能給他些許心裏安慰。

  就在他掏完雙耳,屈指一彈後。

  耳邊便傳來了一陣簫聲。

  眼前看到了風箏。

  耳邊傳來了簫聲。

  還有比這更加離奇古怪的清晨嗎?

  自打這明月樓建起來為止,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清晨。

  今朝有月笑了笑。

  把手中的酒杯朝窗外一拋。

  隨即閉上眼睛。

  靜靜的等著它落地摔碎的聲音。

  可是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

  “從窗戶往外扔東西是個很不好的習慣。因為總是會不小心砸到別人。這麽高的距離砸到了別人的話,一定會流血。流血就會有糾紛。有糾紛生意就會難做。生意難做就賺不到錢。賺不到錢就買不了新的酒杯。所以這是個很不好的習慣。”

  一人走進屋內說道。

  他的手上拿著一隻酒杯。

  正是方才今朝有月從窗戶中扔出去的那一隻酒杯。

  今朝有月沒有聽到酒杯摔碎的聲音,原來是被人接住了。

  隻是他除了沒聽到酒杯摔碎的聲音以外,也沒有聽到此人上樓的聲音。

  但是今朝有月卻並沒有表現的很奇怪。

  好像一切都心知肚明似的。

  “這個時候,樓下的長街一定是空無一人的。若是砸到了人,才是怪事。若是被人接住了,則是更大的怪事。”

  今朝有月說道。

  “我忘記了……”

  此人一拍腦門說道。

  先前毫無動靜,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一絲一毫的他,這一拍的聲勢竟然極大。

  以至於他的巴掌挪開後,額頭上出現了一片紅印。

  “你忘記了什麽?”

  今朝有月問道。

  “你本就是不需要賺錢的。你賺錢也不需要去做生意。不過不是做生意來賺錢的話,這錢一定來路不正當。來路不正當的錢一般都得藏好。不僅錢要藏好,人也要藏好。但若是一個人突然間富了起來,也是會被旁人猜疑的。所以最好的途徑就是假裝自己是個生意人,這樣就沒有人會去懷疑你為何突然變得有錢。畢竟這生意場和賭坊沒什麽區別,好運之人自是盆滿缽滿,旁人隻能羨慕,卻是說不出半個不字。但不正當的錢來的最快的就是偷,搶,騙。最容易偷過,騙到,搶來的無非就是朋友和親人。所以這些不正當的錢一定是從某些朋友或是親人哪裏偷過,騙到,搶來的。”

  此人一口氣說了這麽大一段話。

  然而邏輯上卻是縝密至極。

  雖然這一番話聽著猶如車軲轆般,繞來轉去的。

  可是一層層的推進下來一直到最後的結論都著實很有道理。

  以至於今朝有月說不出任何能夠反駁的話。

  “一個人怎麽會毫無緣由的從自己的朋友或是親人那裏偷過,騙到,搶來呢?說不定是遭受了親人的遺棄和朋友的背叛。”

  今朝有月說道。

  雖然他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

  但事到如今,他卻是必須說點什麽才行。

  “親人的遺棄本就很少。若是被親人遺棄,很有可能也是自己的原因。你若先對親人家族不利,那便不能責怪親人遺棄你。朋友的背叛本就很多。若是被朋友背叛,很有可能也是自己先背叛了朋友。你若是先對朋友不夠義氣,那便不能責怪朋友背叛你。”

  此人說道。

  說完之後,他拿出了一支竹簫。

  並且把那隻酒杯套在竹簫的頭上。

  放在嘴邊輕輕的吹了起來。

  酒杯套的並不太死。

  因此還有少許的氣流能夠通過竹簫,繼而吹奏出聲音來。

  可是這音色卻和先前有著雲泥之別。

  先前的簫聲清麗悠揚,沁人心脾。

  現在的,卻沉悶哀怨,如泣如訴。

  此人吹簫的時候一直看著窗外。

  直到窗外天上的紙鳶落下,他才停了簫聲。

  “這曲子,熟悉嗎?”

  此人問道。

  “熟悉。當然熟悉,時不時的還會哼唱幾句。”

  今朝有月說道。

  “可惜了,這曲兒用簫吹出來並不好聽。還是得用琵琶彈才更有韻味。”

  此人說道

  “難道她沒有帶著琵琶來?”

  今朝有月冷笑著問道。

  “人是來了。可是琵琶沒來。”

  此人搖著頭說道,滿臉盡是惋惜之情。

  “她不是從來不會和琵琶分開?”

  今朝有月問道。

  “本是如此的。不過你說的也不對。她和你睡覺的時候隻會抱著你的胳膊,卻是把琵琶放在了一旁。”

  此人說道。

  今朝有月微微緊了緊牙關。

  但竟是沒有開口。

  “自你走後,當然是沒法兒子再抱著你的胳膊睡覺,但卻是也沒有再抱起琵琶。”

  此人接著說道。

  “我的胳膊和琵琶本就是兩樣東西。”

  今朝有月說道。

  “我當然知道!胳膊是胳膊,琵琶是琵琶。隻是抱慣了有血有肉又溫暖的胳膊,誰還願意再去抱起冷冰冰的琵琶?若是不小心撥弄了弦,說不定心顫的還要比弦顫的更狠。”

  此人說道。

  “所以她現在隻放風箏?”

  今朝有月問道。

  “想抱的抱不到,不想抱的天天礙眼。所以我就拆了琵琶做成了風箏。高高的,遠遠的,起碼是個念想。”

  一位女子手持風箏走進屋中說道。

  今朝有月看著她眯起了眼角。

  似是在極力看清對方的樣子。

  這女子並不年輕。

  但身材依舊輕巧無比。

  “怎麽,認不出了?”

  這女子開口問道。

  她把擋在身前的風箏拿開。

  完整的身形暴露無遺。

  今朝有月對這張臉倒是真有幾分陌生。

  可是對身子,卻是未曾有一刻忘卻。

  雖然她的鬢邊已生出了幾根白發。

  可是她的皮膚依舊緊致,水嫩。

  身材竟是沒有絲毫的走樣。

  這女子把風箏放在了桌上。

  徑直走到了今朝有月的身邊。

  將下巴放在他的肩頭,輕輕說道:

  “流銀婉轉泄楚堂,香風半日跨河東。

  人間至樂多磨合,相映成趣倚軒同。”

  今朝有月聽聞後有些麵紅耳赤。

  但緊接著,整個身子就像後仰過去。

  他緊鎖著脖子。

  雙手拚命的在拉扯著什麽。

  一根極為纖細的風箏線,此刻正牢牢的拴在他的脖頸上。

  這女子用力的向後拉著。

  今朝有月雙腳懸空,胡亂踢著。

  “你還要裝多久?若是要繼續演戲,我可真會勒死你哦……”

  這女子附在他的耳邊極具魅惑的說道。

  言畢,還伸出舌頭舔了下他的耳垂。

  今朝有月聽聞後,懸空的雙腳卻是不再胡亂踢著。

  他一蹬桌子。

  整個人朝後翻去。

  一眨眼就掙脫了風箏線的致命威脅。

  那一張碩大又笨重的桌子,卻被他這一腳踢的直接撞向那名吹簫人。

  吹簫人眼見桌子襲來,也不慌張。

  而是再度吹響了手中的竹簫。

  隻是這次卻沒有套上那隻酒杯。

  簫聲悠揚。

  隻短短一個樂句,

  便讓那桌子止住了行跡。

  “話說,你現在還敲鼓嗎?”

  吹簫人問道。

  他似乎毫不在意今朝有月此刻正在和風箏女搏殺的處境。

  依舊問著題外話。

  “嗬嗬……敲鼓?當然不敲了。不過今日怕是要重新撿起!”

  今朝有月說道。

  他吃手空拳的和風箏女手中看不見的風箏線對招。

  兩人手上蹁躚不停。

  像是孩童在玩翻花繩一般。

  隻是這花繩一般人很難看見,即使看見了怕是也玩不起。

  因為稍有不慎,便會割去一根指頭。

  “重新撿起未免生疏。就像我,也是好久沒有吹簫,今天聽的怎麽都差點味道。”

  吹簫人說道。

  “因為你的簫不對!”

  風箏女說道。

  “竹簫和木風箏,自然是沒有翡翠算盤好。”

  吹簫人笑著說道。

  “翡翠算盤雖好,可還是沒有頭蓋人皮骨好!”

  今朝有月說道。

  想起昔年,他們三人。

  一簫。

  一琵琶。

  一鼓。

  遊俠天下,行走江湖。

  雖不富足,卻也事淋漓瀟灑、

  隻是日久生情。

  何況一女二男中,總會有個傷心人。

  若隻是情債,還不至於鬧到如此地步。

  但若是在‘情’字之後加一‘利’字,便就是這般有情也無情,百害無一利。

  ——————————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

  劉睿影卻是沒有回去。此刻他正在趙茗茗的房間中,喝酒談詩。

  趙茗茗說話不多。

  但她卻是很喜歡聽劉睿影說話。

  尤其是想聽他聊聊書本上的東西。

  書到用時方恨少。

  劉睿影著急的都撓掉了自己好幾縷頭發。

  要怪隻能怪自己當初讀書時太過敷衍……

  趙茗茗住的客棧離明月樓並不遠。

  糖炒栗子突然發現自己的荷包竟是落在了明月樓的第五層。

  那荷包是她極為珍惜之物。

  此刻卻是吵吵嚷嚷的,讓趙茗茗陪他一同去取回來。

  趙茗茗和劉睿影對視一眼,再看了看糖炒栗子急的怕是就要哭出聲來。

  隻好答應。

  三人便一同出了客棧,返回明月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