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寂寂之境【下】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6-28 13:37      字數:6410
  “別的蛇有七寸,而我這蛇卻是不同。”

  小童說道。

  他眼見劉睿影的劍尖抵住了鐵索,卻是沒有一絲慌亂。

  劍索相觸。

  劉睿影的心頭驀然傳來一陣悲傷。

  這悲傷來的過於突然,但卻洶湧異常。

  以至於劉睿影竟是刹那間有了想要流淚的衝動。

  他急忙回劍。

  但出劍易,收劍難。

  這劍尖似是被黏在了鐵索之上,進退不得。

  然而這悲傷之韻味,卻順著劍尖傳來。

  一波更勝一波。

  劉睿影活到今天,雖然開心的事不多。

  但若要細細的想來,悲傷的事卻也沒有。

  可是現在,他卻開始傷春悲秋了起來。

  這著實不是一個秀武道之人該有的心境與氣魄。

  他先是悲哀自己。

  覺得自己很是淒楚可憐。

  因為他來到這世間,好似飄搖一浮萍。

  無依無靠。

  無根無基。

  明明他對自己故去的爹娘沒有多少一樣的感覺。

  此刻卻因為這孤兒的出身,忍不住潸然淚下。

  隨後他又覺得中都查緝司這些見不得天光的髒活著實不適合自己。

  為何自己生來就要如此?

  為何自己不能像旁人那樣擁有些許選擇的權利?

  就算旁人的路,大多也由他們的爹娘定奪。

  可是至少能選擇自己的午飯該吃什麽。

  劉睿影卻是連這都沒得選。

  中都查緝司的飯堂做什麽,你就得吃什麽。

  唯一的選擇就是吃或不吃。

  吃了,便是屈服。

  不吃,又餓肚子。

  左右吃虧的都是自己。

  這讓他悲哀。

  “嗡嗡嗡!”

  劉睿影抬頭看了看那鐵索盡頭的圓環。

  它正在急速旋轉著,向他靠近。

  一瞬間,劉睿影竟是想要把頭伸進那圓環之中去。

  仿佛伸進去就能得到諸多解脫。

  這些悲傷所帶來的苦悶,原先並不是沒有。

  隻不過,每次他心不靜的時候,總是能找到人說說話。

  那夜溫和的下著雨。

  蕭錦侃喝多時呼嚕聲總震天響。

  劉睿影本就心思不穩,這一下卻是被擾的睡意全無。

  沒奈何。

  他披衣下床,走到門口台階處,看著點點落雨靜坐。

  歲月正如這雨水一般,無痕又有痕。

  隻是它經不起念想,更受不了推敲。

  若不是在下雨,他一定會悄悄溜進馬棚中,找那老馬倌說說話。

  雖然夜已深。

  但他知道那老馬倌一定還沒有睡下。

  就在這時,身旁走廊的盡頭亮起了朦朧的光。

  一人提著燈籠越走越近。

  劉睿影本以為是夜間巡視的查緝司司位,慌得趕緊想要回到屋中。

  結果卻是一腳踩在雨水浸漫的台階上,摔了一大跤。

  來人走進。

  當他看清這人的麵龐時,那慌張頓時煙消雲散。

  “大半夜的,為何要提個燈籠來嚇人?”

  劉睿影對這老馬倌不滿的說道。

  “大半夜的,為何要坐在門口不睡覺?”

  老馬倌反問。

  順勢坐在了他旁邊的一級台階上。

  “睡不著,出來看看雨。”

  劉睿影說道。

  “這雨有什麽好看的?年年場場不都一樣?”

  老馬倌說道。

  劉睿影心中不服。

  但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因為他的確是沒有在看雨。

  自然是說不出任何能夠反駁老馬倌的話。

  “我想騎馬。”

  劉睿影突然說道。

  老馬倌剛剛點燃了一鍋煙。

  劉睿影看到那煙霧沒有像往常一般溢散開來,而是被雨點打的稀碎,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好。”

  老馬倌說道。

  他把煙袋鍋在台階上磕了磕。

  然而這一鍋煙他卻隻剛抽了一口。

  劉睿影瞪大了眼睛看著老馬倌。

  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他竟然會同意。

  而且不惜把自己剛剛點燃的煙全部磕了。

  那一夜。

  一向擅長騎馬的劉睿影很是狼狽。

  狼狽到他都不記得自己摔了多少次。

  似乎是前麵在門口台階上的一摔給他帶來了黴運。

  今晚就是一個隻能摔跤的命。

  雖然滿身泥濘,但他的心裏卻無比的暢快

  “所以還是活著好!”

  劉睿影正準備轉身離開馬棚時,老馬倌冷不丁冒了一句。

  “活著至少還能騎馬,雖然難免摔跤,難免狼狽不堪,但若是不活著,連著狼狽的資格都沒有了。”

  老馬倌接著說道。

  他又給自己塞滿了一鍋煙絲,點燃後抽了起來。

  劉睿影不知道怎麽回答,反正現在他的心情已是暢快。

  想必回去後是能睡個好覺的。

  人在心情好的時候,看什麽都是可愛的。

  就連蕭錦侃那煩人的呼嚕聲,在他耳中也像絲竹一般悅耳。

  走出馬棚,雨已經停了。

  可是當下,天空卻下起了雨來。

  劉睿影看著雨漸漸的將自己淋濕了個通透。

  腦中想起當日老馬倌說的話。

  悲傷之情一掃而空。

  手上微微一挑,劍尖便離開了鐵索的纏繞。

  那小童看到這一幕,神色有些凝重。

  劉睿影隻柔柔一劍,便隔開了那逼近的圓環。

  這一劍,他沒有用上任何勁氣。

  因為那圓環的古怪之處正是能夠將對方的勁氣化為己用。

  所以劉睿影隻是用它的肉身之力,將其隔開。

  沒想到,卻是異常奏效!

  “斷頭,你還要磨蹭多久?”

  “嘿嘿……估計到下一場雨來臨時,這頭還斷不了!”

  小童身後傳來兩聲譏笑。

  兩道人影自雨幕中緩緩走出。

  劉睿影看到這二人的打扮和這小童一致。

  他心思一轉,猜出來人身份。

  “通今閣五絕童子已到其三,剩下兩位莫不是覺得我不夠資格,所以沒來?”

  劉睿影說道。

  通今閣與博古樓,並列為天下文宗。

  不過世人習慣稱博古樓為北文宗,通今閣為南文宗。

  這一南一北不僅是依據地理位置的劃分。

  更是文風的不同。

  博古樓地處西北,民風粗狂,文風也顯得頗為豪邁。

  通今閣地處東南,民風娟秀,文風相較之下則要婉約的多。

  隻不過這婉約之中卻更顯陰狠。

  而這五絕童子正是通今閣的陰狠所在。

  “眼力不錯!”

  新到的兩位童子異口同聲的說道。

  “不過我們可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們隻是不放心他!”

  兩位童子指了指正與劉睿影交手的童子說道。

  “打了半天卻是沒認出來斷頭童子。”

  劉睿影說道。

  “那你認得我倆嗎?”

  新到的兩位童子指著自己的筆尖問道。

  “誰是誰我分不清。但二位一定是裂皮童子和挫骨童子”

  劉睿影說道。

  “我是裂皮童子!”

  “我是錯骨童子!”

  兩人說道。

  劉睿影點了點頭。

  雖然他說的輕鬆。

  但心裏卻是沉重不堪。

  “不過最難纏的逆脈童子,阻府童子沒有來。我應該還是有周旋餘地的。”

  劉睿影心想道。

  五絕童子,名號便代表了他們各自的功法武技。

  斷頭童子,便是手上這一根斷頭鎖。

  猶如靈蛇,寂靜冷酷。

  鐵索前麵的圓環,總是能在不經意間套住對方的脖頸。

  繼而輕輕一拉。

  一顆大好頭顱便會滾落在地。

  除此之外。

  這五絕童子還對應著人們心中的五種覆滅情緒。

  悲,憤,恐,憂,沮。

  斷頭童子正是對應著‘悲’。

  這也是劉睿影方才心境遊移的原因所在。

  “三位是要一起上嗎?”

  劉睿影頗為慷慨的說道。

  “不不不,自己的事自己做。你是他要殺的人。我們自是不會出手。不過他要是不行,或者喊我們幫忙,那就另當別論了!”

  裂皮童子笑著說道。

  博古樓的五福生,同氣連枝。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沒有想到這通今閣的五絕童子竟是這般互相拆台。

  不過這卻是讓劉睿影應付起來能夠更加自如。

  此刻雖然下著雨。

  可是這春意卻是要比先前更加濃鬱。

  斷頭童子看到自己的同伴前來。

  也收斂了神色。

  不再像先前那般隨意。

  因為不論是誰,都不想在自己人麵前出醜。

  在對手麵前丟人是人之常情。

  但在自己人麵前如此,說不得要被他們笑話十年有餘。

  劉睿影靜靜的站著。

  他看到地上先前兩人的打鬥,已經把草叢壓出了一條道兒來。

  這條道並不長。

  但卻異常的曲折。

  雖然不長。

  可是五人知曉它的盡頭是何方。

  因為戰鬥還沒有結束。

  甚至可以說,這才剛剛開始。

  隻是那些被壓扁的草叢,已經有些枯黃。

  乍看之下,似是到了秋天。

  兩人之間,竟是如此的春秋分明。

  劉睿影提起了劍。

  他的目光和手中的劍平視著。

  想起這一路走來的種種,微微一笑。

  其實即便是那逆脈童子和阻府童子都現身於此,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他們不知道劉睿影的體內已經不是常理的經脈,氣穴,甚至氣府了。

  陰陽二極崩潰後,這玄之又玄的大宗師法相取代了一切。

  說起來,這裏對劉睿影威脅最大的,倒是在一旁看笑話而不出手的裂皮童子。

  他是一位毒道高手。

  在體內的陰陽二極內用自身勁氣溫養著一捧毒砂。

  隻要沾染到了一星半點,皮膚便會寸寸龜裂,繼而血肉模糊潰爛而亡。

  劉睿影對毒道並不了解。

  更談不上精通。

  不過顯然這斷頭童子先前弩箭上淬的毒,也是這位裂皮童子的手筆。

  風吹雨。

  風不大。

  雨更勝。

  最後一抹夕陽餘暉,把地麵照的金黃。

  以至於先前打鬥造成的那一條小道也不再明顯了。

  劉睿影把劍正反看了看。

  但是他的目光始終不離開斷頭童子手上的斷頭鎖。

  也就是那鐵索頂端的圓環。

  盛名之下無虛士。

  劉睿影雖然不知道這斷頭童子究竟斷過多少人頭。

  但起碼自己的頭並沒有他說的那般獨一無二。

  他的脖子不硬。

  骨頭也很普通。

  若是中了這斷頭鎖,想必下場也和旁人無異。

  劉睿影身處左手摸了摸胸口處。

  衣襟之下放著那本《七絕炎劍》。

  好漢不吃眼前虧。

  若是五絕童子齊至,他定會舍棄這本功法武技逃之夭夭。

  雖然對方並沒有說出自己的目的。

  但劉睿影還是覺得就是如此。

  因為他的確是再也想不出自己有什麽特殊之處,竟然能牽引的天下四方的大殺神都對其窮追不舍。

  但是現在,既然隻有這斷頭童子一人出手。

  劉睿影還是有信心和其一戰。

  就算是最後終將落敗,到那時候時拋出《七絕炎劍》也不遲。

  劉睿影的臉上閃過一絲明悟。

  並不是他的修為又有了長進。

  而是他的心境多了一份坦然。

  雖然淋了雨,人總是顯得和很落魄潦倒。

  但他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到大戰將至的憔悴和憂心。

  自從中都查緝司出來,他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劍。

  這柄利劍或許在先前的歲月中並沒有綻放過多少鋒芒。

  但此刻他卻已然出鞘。

  劉睿影伸直了胳膊。

  把劍尖指向斷頭童子。

  這一劍依舊沒有勁氣。

  甚至連肉身的力量都沒有用上多少。

  可是斷頭童子卻止不住的瞳孔一縮。

  先前劉睿影的劍和他的鐵索相交。

  斷頭童子運起功法,讓劉睿影沉浸於‘悲’中。

  當他堪破了這虛無縹緲的‘悲’時。

  斷頭童子便知道劉睿影的心境不是一般的堅定。

  可是現在看到他這份出劍的坦然。

  劍尖之上雖無勁氣,也無勁力。

  但依然能讓風和雨都避過這劍刃,繞道而行。

  斷頭童子覺得,本是自己誌在必得的獵物,但眼下自己這獵人卻成了獵物成長的墊腳石。

  雖然心頭頗為不服。

  可是他依舊把頭微微的偏了偏。

  因為劉睿影劍尖上傳來的那份坦然讓他很不舒服。

  悲傷的原因是什麽?

  是因為不夠坦然。

  若是對發生的一切不論好壞,皆能坦然處置。

  那竹杖芒鞋,也能輕勝千裏馬。

  僅需一蓑煙雨,便能任憑此生。

  得之坦然。

  失之也坦然。

  不過這坦然卻不是自暴自棄,破罐子破摔。

  是在順應自然之下的爭其必然!

  所以劉睿影此番出劍,到的確是斷頭童子的大忌。

  風從劉睿影的身後穿林而過。

  傳來一陣“颯颯”之聲。

  繼而轉為了淒厲的呼嘯。

  這呼嘯之聲,讓斷頭童子都又縮了縮脖子。

  劉睿影看到這一幕,心中坦然更勝先前。

  他也是人。

  也是**凡胎。

  沒有鋼筋鐵臂。

  更沒有鋼筋鐵脖。

  他也一樣是會斷頭的。

  雖然不會是被自己的斷頭鎖斷頭。

  但說不定就是被自己的這把劍。

  劉睿影迎著這陣淒厲的呼嘯出了劍。

  他體內的大宗師法相也從太上台上躍起身子,化為一道驚鴻。

  此刻。

  這大宗師法相竟是和劉睿影合二為一。

  心動。

  意動。

  劍動。

  這三動沒有先後,沒有高低,不分順序。

  一道劍光筆直的殺向斷頭童子的咽喉。

  淩厲的劍氣。

  劃破了夜風。

  斬碎了夜雨。

  天地之間隻有一片肅殺。

  斷頭童子眼看劍光襲來,慌忙操控著斷頭鎖近身抵擋。

  但劉睿影的劍光顯然要比那圓環快得多。

  斷頭童子的斷頭鎖,還需要依仗著一根長長的鐵索操控。

  而劉睿影的劍,現在卻已是心念合一。

  眼看著劍尖就要刺入斷頭童子的咽喉。

  斷頭童子急中生智。

  把手中的鐵索一揚,纏在了脖頸之上。

  “當啷!”

  鐵索擋住了劉睿影的劍。

  可是劉睿影的劍尖去卻透過鐵索之間的空隙,刺破了斷頭童子咽喉上的皮肉。

  刺的並不深。

  隻有一道淺淺的印痕。

  流血也不多。

  還不如夏日裏上火時出的鼻血多。

  但斷頭童子的眼中卻難掩不可思議。

  就連在一旁靜默觀戰的裂皮童子,錯骨童子,也收起了先前嬉皮笑臉的神色,變得莊重起來。

  雖然他們互相看不起彼此。

  可是這斷頭童子手下的斤兩他們卻是清楚地。

  那就是和自己不相上下。

  自己這般在一旁觀戰,自是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可若是和斷頭童子換個身為,怕是也隻能做到如此。

  斷頭童子腳下步伐變換。

  向後退了足足十丈有餘。

  他摸了摸自己的咽喉。

  看著掌心的一點殷紅。

  第一次,有了好怕的感覺。

  這種怕不是怕死。

  而是怕自己被斷頭。

  誰能想到斷頭童子有朝一日竟會擔心自己被斷頭?

  這才像是說書人口中的傳奇故事。

  劉睿影不給他任何喘息之機。

  再出一劍。

  這一劍衝天而起。

  劉睿影的整個身子,仿佛也化為了一柄利劍。

  除了手中的劍是劍。

  他的周身上下無一不是劍。

  勁氣縱橫間。

  竟是逼停了二人之間的落雨。

  斷頭童子疑惑的抬頭看了看天。

  他根本沒有想到這片刻的幹爽是被由劉睿影的劍氣造成的。

  下雨是自然。

  而劉睿影則是爭其必然。

  看來隻要足夠坦然,足夠堅定。

  就連自然都會為自己讓路。

  地下的草叢被紛紛掀起。

  露出草坪之下被雨打濕的黃土。

  劉睿影一步踏上去,腳下傳來的觸感很是泥濘。

  可是他卻沒有像那一晚般,在台階上摔倒。

  他趁著身體失衡前,又往前踏出了一步。

  現在,斷頭童子與劉睿影的距離已經不足五丈遠。

  “小心!”

  裂皮童子終究是忍不住呼喊了一聲。

  斷頭童子這才回過神來,發現劉睿影已離自己如此之近。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走神

  難道就是因為劉睿影破了自己的‘悲’,繼而又傷了自己的咽喉?

  這麽多年來。

  斷頭童子一貫奉行著人間皆苦痛,世事盡悲涼。

  從未想過要去諒解。

  一樁一件發生的,總是讓他的‘悲’越發濃烈,愈發深刻。

  隻是他忘記了一個道理。

  那就是如果不知道該原諒什麽,那便誠覺世事皆可原諒。

  沒有原諒就沒有坦然。

  沒有坦然。

  斷頭童子無論如何也擔不住劉睿影的這一劍。

  “助我!”

  斷頭童子大聲呼喊道。

  雖然他已把斷頭鎖調至身前,護住了周身要害。

  但他仍然心虛不已。

  眼前似是已經看到自己將要被劉睿影這一劍刺破咽喉的場景。

  裂皮童子雖然口中不饒人。

  但看到自己的同伴陷入了危機之中,手上倒也不滿。

  隻見他雙手高舉,奮力一灑。

  霎時間,鋪天蓋地的毒砂朝著劉睿影襲來。

  劉睿影不得不止住了勢頭。

  手中劍運轉如風車。

  把這些毒砂盡數襠下。

  毒砂落入他的身邊草叢中,騰起縷縷白煙。

  但很快,又被雨水澆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