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了心自了事【下】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6-28 13:37      字數:6360
  博古樓中,狄緯泰的住處。

  狄緯泰處理完了那條斷臂之事後就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剩下的,則是全都交給了鹿明明。

  “你來了?”

  狄緯泰說道。

  他剛剛坐定,就發現門前站著的一道人影。

  隻是他根本沒有抬頭。

  但從他的話語中,不難看出他與此人很是熟識。

  “其實時間早就到了。”

  此人說道。

  他邊說邊走進了屋中。

  正是樂遊原上那位住在破屋中的看原人。

  “酒一直給你留著的。”

  狄緯泰說道。

  起身準備走進屋中去拿酒。

  “不必了,來之前我已經喝了不少。”

  看原人說道。

  他身著一襲青衫。

  頭發也仔細的梳洗過。

  滿臉的胡茬也盡皆刮去。

  “倒是很少見你這麽精神。”

  狄緯泰微微一笑說道。

  “不是很少,是根本沒有。第一我從不精神,第二你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麵。”

  看原人說道。

  “清秋,你還是如此記恨於我?”

  狄緯泰問道。

  “沈清秋。”

  看原人糾正道。

  一般舍棄姓氏,隻叫名字的方式,隻在互相極為親密之時才會發生。

  看原人叫做沈清秋。

  狄緯泰顯然和他很是親密,不然也不會直接稱呼他為‘清秋’。

  隻是沈清秋並不想和狄緯泰如此親密。

  所以他才會開口糾正道,不是‘清秋’,而是‘沈清秋’。

  “沈清秋,難道你還是如此記恨於我?”

  狄緯泰靜默了片刻,再度開口說道。

  有時候一句稱呼已經能夠代表所有。

  多說無益。

  無論如何解釋,也都是徒勞掙紮。

  狄緯泰在心中安慰自己說,隻是一個稱呼罷了,畢竟這人還是好端端的坐在自己麵前。

  “當然不。”

  沈清秋說道。

  “那就好。”

  狄緯泰說道。

  神情又恢複了輕鬆。

  “這些年辛苦你了。”

  狄緯泰說道。

  他還是走進了屋中,抱出了一壇酒,給沈清秋倒了一杯。

  “不辛苦。願賭服輸。”

  沈清秋說道。

  雖然他嘴上說著不喝。

  但是他沒有拒絕狄緯泰的這杯酒。

  “願賭服輸也是要感謝的。何況能夠持之以恒的維持賭約,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狄緯泰說道。

  “你的境界太高,我比不了。我隻知道這世間事,答應了就要做到。”

  沈清秋說道。

  “你做到了。”

  狄緯泰說道。

  言畢又給他添了一杯酒。

  沈清秋看著這杯酒,卻沒有一飲而盡。

  他用手輕輕的叩擊著桌麵。

  微微的震蕩,把杯中的酒水攪起了層層漣漪。

  酒湯清澈。

  清澈到沈清秋可以從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但漣漪起,倒影也破碎了。

  “天下人都說喝茶精心。什麽心態就能泡出什麽樣的茶。可是酒呢?”

  沈清秋問道。

  “酒?酒已經釀好了。就是這麽倒出來罷了。難道心情不同倒出來的酒還有區別嗎?”

  狄緯泰反問道。

  “酒倒出來自然是沒有區別。釀酒的事我也不懂。但不同的心態即便是喝相同的酒差別也很大。”

  沈清秋說道。

  “我不懂。”

  狄緯泰說道。

  “你隻懂茶,而我愛喝酒。注定不能相容。”

  沈清秋說道。

  酒能醉。

  茶也能醉。

  解酒的隻能是醋。

  然而茶卻無從可解。

  茶與酒,本就是天生的冤家。

  雖然人在喝酒時往往也會叫一壺茶。

  但又有幾個飲者,會真的在喝酒時喝茶?

  有那肚量,不如多裝幾杯酒進去。

  茶終歸隻是擺著做樣子的。

  “可是曾……”

  “曾經隻是原來。什麽都會變的。”

  沈清秋打斷了狄緯泰的話說道。

  “茶會淡,會涼。酒也會跑味。一切本就都在變。”

  狄緯泰說道。

  “所以你我也會變,沒必要再提什麽以前。”

  沈清秋搖了搖頭說道。

  “你準備離開了?”

  狄緯泰問道。

  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我是準備離開。但你不用慌張。我替你做的那些髒活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也的確是我願賭服輸的後果。向來這天下還沒人能撬開我的嘴。而我也不是那長舌婦人。何況這些事本就不是什麽可以拿來炫耀的。”

  沈清秋說道。

  “我不是在擔心這些。”

  狄緯泰說道。

  他方才緊繃的眼角,此刻慢慢鬆懈了下來。

  “無須否認,不管你是不是在擔心這些,我都會這麽告訴你。這些話是我早就想好的。”

  沈清秋說道。

  “早就想好了?”

  狄緯泰覺得不可思議。

  因為提前考慮事情,著實不是沈清秋的作風。

  不過,一切都是會變的。

  曾經的沈清秋不會,不代表現在的沈清秋還是如此。

  “啪!”

  沈清秋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拍在了桌子上。

  “這是什麽?”

  狄緯泰問道。

  “打開看看你不就知道了?我要是告訴你,那就不是信了。”

  沈清秋說道。

  他寫了很多信。

  這些信都塞在他破屋中的那張大床底下。

  不過那些信都是用手指頭沾著酒寫的,卻是一個字都沒有留下。

  隻有這一封,是實打實用筆沾著墨汁寫的。

  狄緯泰打開一看,發現信中的內容就是方才沈清秋說的那一番話。

  所以他抬頭疑惑的看著沈清秋。

  既然已經說了一遍,為何還要寫一封信給自己?

  狄緯泰覺得沈清秋或許原本沒有想來見自己,麵對麵的親口說出這些。

  所以才會寫一封信。

  但不知為何,他卻是改變了心意。

  不但自己來了,把這封信也帶來了。

  “你總是把事情想的太複雜。其實根本沒有那麽多算計。尤其是我,從沒有算計過你。”

  沈清秋搖了搖頭說道。

  他看出了狄緯泰心中的疑惑。

  狄緯泰在思考問題是,總是喜歡把手上拿著的東西撚來撚去。

  這個習慣,他一直沒能改掉。

  所以方才沈清秋看到狄緯泰開始搓撚著信箋時,便知道他又開始計較了。

  “咳咳……我知道。”

  狄緯泰似乎是有些尷尬。

  輕咳了兩聲說道。

  “我隻是為了給你證明,我是提前準備過的。”

  沈清秋說道。

  狄緯泰這才知道,原來這封信,隻是他的草稿。

  不過這也是沈清秋的習慣。

  他無論寫了什麽,都喜歡裝在信封裏。

  不是信,也要裝進信封裏。

  對他了解不深的人,總是覺得他寫了很多信。

  其實並沒有。

  看來一切雖然會變。

  但總寫東西是不會變的。

  不光是搓撚物品或是裝入信封。

  沈清秋愛喝酒。

  狄緯泰喜飲茶。

  這兩樣也沒有變過。

  “所以我會讓他們一直留在我肚子裏。有些愁,喝酒可以化解。但有些事,還是等我死了之後,隨著屍身棺材一起爛掉好。前提是如果能有人給我收屍的話。”

  沈清秋接著說道。

  “你準備何時動身?”

  狄緯泰把信箋裝回信封,又把信封放回桌上說道。

  沈清秋並沒有回答。

  他拿起信封,打了個響指。

  指尖竟然平白無故的升起了一小束火苗。

  沈清秋用這束火苗,把信封連帶著信箋一起燒了。

  看著他們一點點化成飛灰後才“呼”的一口,把指尖的火苗吹滅。

  狄緯泰隻是這般靜靜的看著,沒有說話。

  因為他知道沈清秋會給自己一個解釋的。

  “現在唯一知道那些話的人,除了天地,隻有你我。若是再有了第三人,那便是你的問題。”

  沈清秋說道。

  “為何就不能是你的問題?”

  狄緯泰笑著問道。

  “因為我已經說過了,我的嘴很嚴,而且我不長舌,那些也沒有什麽好炫耀的。”

  沈清秋說道。

  “走之前我們能好好喝一場嗎?”

  狄緯泰問道。

  “不必了。你本就不愛喝酒,我也不喜歡勉強別人。”

  沈清秋說道。

  “可是你總是在勉強自己。”

  狄緯泰說道。

  他的神色有些落寞。

  顯然被人拒絕並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

  換做誰,都一樣。

  狄緯泰剛才的那句話倒不是在計較。

  是發自內心的。

  他著實想在沈清秋離開博古樓前,與他痛痛快快的大喝一場。

  醉不醉另說。

  隻要喝的痛快就行。

  狄緯泰本以為沈清秋會答應。

  即便有些猶豫,最後也終將會答應。

  可是沈清秋卻很是堅決。

  似是沒有絲毫可以商量的地步。

  “同樣的車軲轆話要我說幾次?願賭服輸這個詞不需要我向你這位博古樓的樓主解釋清楚吧?”

  沈清秋有些不耐煩的說道。

  “我倒是洗耳恭聽。”

  “好,那我就解釋給你聽聽。願賭服輸的意思就是沒有任何勉強,也沒有任何旁的感情。就和一場交易一樣,願買願賣,遵守約定罷了。”

  沈清秋說完就站起了身來。

  “現在就要走?這麽著急?”

  狄緯泰也站起身子問道。

  “不,是到了你該願賭服輸的時候了。”

  沈清秋說道。

  狄緯泰怔了怔。

  而後麵露苦笑。

  他的確不是一位合格的賭徒。

  一位合格的賭徒是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賭約與手上的籌碼的。

  而他卻忘記了。

  直到沈清秋開口時也沒能想起來。

  所以這苦笑不是為難,而是愧疚。

  即是對沈清秋的愧疚,也是對自己的愧疚。

  沈清秋走到了屋外的院子中。

  狄緯泰跟著他走了出來。

  他還是沒能想起自己有什麽需要願賭服輸的事。

  但沈清秋如此說了,定然就是有的。

  沈清秋從不算計,也向來不曾騙人。

  這也是一直未變的事。

  不是他不會,而是他不想。

  沈清秋覺得算計太麻煩。

  如果不算計隻能普通的活著,他就會這樣簡簡單單的。

  如果不撒謊不能有任何惠便,他就會這麽艱艱難難的。

  “我知道你忘了。”

  沈清秋說道。

  “我的確是忘了……對不起。”

  狄緯泰認認真真的鞠了一躬說道。

  沈清秋微微側身,讓過了這一禮。

  “忘記沒事,隻要你承認就好。”

  沈清秋說道。

  “你說的我都承認,即便我忘記了我也承認。”

  沈清秋點了點頭。

  “出手吧!”

  霎時。

  一段記憶如風起雲湧般衝進了他的腦海。

  越是激烈的記憶,越是讓人頭疼。

  沈清秋也並不著急。

  背著手靜靜的等著狄緯泰理清思緒。

  “好!”

  狄緯泰說道。

  饒是他也不能隻用這片刻的功夫就把這段如此駁雜的記憶理清楚。

  所以他直接跳到了最後,看結果。

  結果就是,他與沈清秋早約好了一戰。

  這一戰就在沈清秋離開博古樓時,也就是現在。

  不論勝敗,也沒有賭注。

  沈清秋打完就走。

  狄緯泰繼續在博古樓做他的樓主。

  隻是日後,二人便是徹底的天涯陌路人。

  相逢也不曾相識。

  “再等幾日,可好?”

  狄緯泰卻是突然止住了身形問道。

  “多幾日少幾日沒有差別的,也不能讓你我更舒服。”

  沈清秋說道。

  沒想到狄緯泰在此時竟然會優柔寡斷起來。離別本就是一件讓人很是躊躇的事。

  很多人都會說些場麵話。

  什麽後會有期,有別有聚。

  對於旁人來說。

  離別或許真的是為了下次的相距。

  為了下次更長久的相聚,就不要吝惜此刻短暫的離別。

  兩情若在長久時,又何必朝朝暮暮?

  男歡女愛尚且如此。

  何況是朋友之間。

  但狄緯泰知道。

  他與沈清秋的離別,是徹底的離別。

  來生來世,沒人能夠說得清楚。

  但今生今世,恐怕絕對沒有機會再相聚了。

  何況,沈清秋本就不想與自己再相聚。

  即便自己盼著,想著,去尋他,找他。

  隻要沈清秋一門心思的躲著自己,不斷遠離。

  就算他是博古樓樓主也沒有辦法去和沈清秋相聚。

  狄緯泰覺得自己有些可憐。

  繼而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其實他是既可憐,又可笑。

  隻是可笑稍微比可憐多一些。

  他寫了那麽多的千古文章。

  這些千古文章中可謂書盡了世間的道理與唯美。

  可是這些道理,他在真正的生活中從來沒有用上過一條。

  那些唯美,他也從來沒有擁有過任何。

  老天爺還是很公平的。

  一個人越是對什麽大書特書,他便離這些東西越行越遠。

  狄緯泰在書裏和文章中,不止一次去的強調友情之珍貴,以及為人之忠義。

  可是他從未擁有過珍貴的友情,他也並不是一個忠義之人。

  若說以前,是因為九族壓迫,身不由己,還尚且情有可原。

  但後來發生的種種,卻是連他自己都找不到任何借口來遮掩。

  就隻是一場算計罷了。

  至於這算計的究竟有何意義?

  他不知道。

  狄緯泰隻是想出所有可能性,然後從中找出一個最壞的。

  然後根據這個還未發生的最壞的可能,將其扼殺在搖籃中。

  他說這叫防患於未然。

  但沈清秋說,既是未然,又何必去防患?

  這件事兩人說的,做的都有失偏頗。

  狄緯泰過於極端。

  沈清秋過於放任。

  若是二人能中和一下彼此的想法與做法,定能每件事都處理的極為圓滿。

  但開朗的少年,極為倔強,從來不肯反思自我。

  內向的少年,自尊心極強,從來不肯低頭彎腰。

  隔閡一旦產生,隻會越來越大。

  從一道裂縫,漸漸的化為天譴鴻溝。

  ——————————

  檔案處門口。

  劉睿影仍舊站在發呆。

  因為他沒有下一站的目的地。

  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要不,先回去吧?你的朋友還在屋中。”

  湯中鬆說道。

  劉睿影猛地一拍腦袋!

  想起趙茗茗和糖炒栗子還在自己的住處裏,心下有些著急。

  “那就先回去吧。這一條線又斷了,隻能再次重新來過了……”

  劉睿影很是無奈的說道。

  “先別回去了!”

  就在四人準備離開時。

  蕭錦侃突然從房山頭走出來說道。

  “嗯?你怎麽來啦?”

  劉睿影看到蕭錦侃在此有些驚詫。

  “我來接你們。”

  蕭錦侃說道。

  “接我們?哈哈,你害怕我們會迷路不成?”

  劉睿影笑著說道。

  “迷路倒不至於。雖然我是個瞎子,但我還是怕你們走錯了路。”

  蕭錦侃說道。

  “你要接我們去哪裏?”

  劉睿影問道。

  他正了正神色。

  知道蕭錦侃如此說,定不會是無的放矢。

  “哪裏也不去,就在這裏坐坐。不會太久的,什麽都不會耽誤。”

  蕭錦侃說道。

  話音剛落他便轉過身去,領著眾人往那個房山頭處走去。

  拐過彎,劉睿影看到這裏竟然擺著幾張小桌子。

  每張桌子還都配了四把小椅子。

  隻是這桌子很小很矮。

  所以這椅子也很小很矮。

  坐在上麵,跟席地而坐沒有什麽差別。

  “我們就這樣坐在這裏?”

  劉睿影問道。

  雖然他知道蕭錦侃不會無的放矢。

  但他的確不知道為何蕭錦侃不讓他們回去,卻一定要坐在這裏。

  “你想看看嗎?”

  蕭錦侃湊過頭來問道。

  “看什麽?”

  劉睿影反問道。

  四下裏東張西望了一陣,並沒有看到什麽違背常態之事發生。

  蕭錦侃沒有言語。

  之時伸出手來,輕輕的點了點劉睿影的額頭。

  “這是?!”

  劉睿影看到眼前傳來的畫麵,頓時被驚的說不出話來。

  “噓!觀棋不語真君子!”

  蕭錦侃說道。

  劉睿影雖然心中還是驚異不已,但卻老老實實的閉住了嘴,卻是連一個感慨的字都沒有。

  “你先還是我先?”

  劉睿影眼前看到狄緯泰和沈清秋二人麵對麵站著。

  沈清秋背著手,淡淡的對這狄緯泰問了一句。

  “對於你我而言,先後還有什麽講究嗎?”

  狄緯泰問道。

  看樣子今日這一戰在所難免。

  沈清秋是鐵了心,即刻就要離開。

  “有道理。我們已經不需要先出手來搶那一瞬的先機了。”

  沈清秋說道。

  “依我看,同時出手如何?”

  狄緯泰說道。

  “好,同時出手!”

  沈清秋說道。

  “隻出一招如何?”

  狄緯泰說道。

  “好,隻出一招!”

  沈清秋說道。

  他高高的舉起了右臂,並指成劍。

  明明隻有兩根手指,卻仿佛有三千根。

  “我出三千劍指!”

  沈清秋說道。

  狄緯泰也高高的舉起了右臂。

  不過他隻伸出了一根食指,立指為筆。

  “我出春秋筆法!”

  狄緯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