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今有夢,盡歲暮【一】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5-23 18:45      字數:6316
  “這兩人是你殺死的?”

  湯中鬆問道。

  雖然這兩名紅袍客躺在地下,屍身冰涼。

  但他還是不相信這兩名紅袍客就是被眼前這個肮髒,邋遢的男人殺死的。

  湯中鬆終歸還是個公子哥。

  他總覺得高人也要有高人的樣子。

  至於這高人的樣子是什麽,他卻也很難描述個清楚。

  但他知道,至少不會是眼前這人的樣子。

  “不是我殺的,難道是你殺的?”

  此人頗為不耐煩的說道。

  “不過我真沒想殺人的……都是他倆自己忒不中用……”

  此人又小聲嘟囔了一句。

  “難道他倆的金劍襲殺而至時,你就這般赤手空拳應敵?”

  湯中鬆接著問道。

  事實擺在眼前,但真相往往就隱藏在多問一句中。

  “我有兵器的!”

  此人指了指床邊的地麵。

  劉睿影看到兩截木棍。

  木棍的橫斷麵很是齊整,看樣子是被利器削斷的。

  “木棍?”

  劉睿影詫異道。

  “我沒有劍,更沒有刀,隻有一根木棍。當時聽到外麵有響動,我便提著棍子出去查看,結果這倆小子說話的機會都不給,提著劍就衝我招呼。一劍下去,我這棍子就斷了,不得已隻能空手頂上去。總不能第二劍再把我的頭斷了吧。”

  此人說道。

  言畢還很是惋惜的看了看自己已經折斷的棍子。

  劉睿影倒對這人沒有絲毫的懷疑。

  因為他知道棍比劍要好用的多。

  棍就這麽拿著,雖是可以出手。

  但劍不行。

  拔劍和回劍的代價都太大。

  拔劍需要仇怨,回劍需要血命。

  可不能像棍這般隨時隨地想打就打。

  “前輩,請問您這些時日都在此處從未離開過嗎?”

  劉睿影問道。

  先前稱呼是閣下。

  雖然客氣但卻生硬疏遠。

  現在的前輩,倒是把自己擺在了低位。

  恭敬的同時更顯得親近。

  “我可不是你前輩,別跟我套近乎!”

  此人翻過身去,背對著劉睿影三人。

  酒三半看著他的屁股莫名的想笑,但被湯中鬆扯了扯衣角後還是忍了回去。

  “我都沒有出去換過酒喝,你說我有沒有離開過這裏?”

  過了良久。

  此人才悠悠的說道。

  劉睿影一聽便立即接著問道:

  “前輩可知兩分在幾日前死於四季不凍河旁?”

  “兩分?是誰啊……名字這麽怪一聽就不像個好人。”

  此人說道。

  劉睿影無言。

  此人明明自稱是樂遊原的看原人,怎麽會連博古樓樓主狄緯泰的貼身護衛五福生都不知道?

  湯中鬆這會兒倒是比劉睿影更有了耐心。

  他詳細的給此人描述了一下兩分的身份以及相貌。

  但換來的還是一陣搖頭。

  “既然是狄緯泰的貼身護衛,你就應該去找狄緯泰!來我這裏聒噪什麽?!”

  此人很是不屑的說道。

  劉睿影有些莫名其妙。

  這樂遊原本就是博古樓的一部分,你是此處的看護人,自然也算是博古樓的一份子。

  怎麽從他嘴裏說出來,這博古樓和他隔山跨海,相距十萬八千裏似的。

  “等等,你說的那兩分,愛下棋?”

  此人突然直起身子說道,好像對此很是在意。

  “對,他是手不離棋的。”

  劉睿影一看有門道,趕忙附和了一句。

  “這麽一說我倒是和他很熟,但我確實不知道他叫做兩分。他死了?”

  此人問道。

  劉睿影不得已,隻能把那天發生的事徹頭徹尾的又重複了一遍,捎帶著把五福生和狄緯泰的關係,已經博古樓自他來之後發生的事情都蜻蜓點水般的過了一遍。

  “嘿嘿……就是你和那兩分打了一架?”

  此人津津有味的聽完,隨後對著酒三半說道。

  “是,但我倆隻是切磋,他和我都沒有下死手。”

  酒三半說道。

  “這我相信。喝酒的人心性都單純,那兩分也是如此。”

  此人點了點頭說道。

  “兩分也喝酒?”

  劉睿影沒有想到。

  “當然喝!而且經常來找我喝。”

  此人說道。

  “那兩分最近一次來是在什麽時候?”

  劉睿影接著問道。

  “我不記得了。”

  此人說道。

  劉睿影有些惱火,他覺得此人是故意捉弄自己。

  “我是真不記得了!我成天就呆在這房子裏,不見天日的,哪裏有日子的概念?不過最後一次到現在的確是時間不長,有可能就是你倆打完架的當天也說不定。”

  此人說道。

  問來問去,線索還是再次中斷了。

  劉睿影揉了揉額頭,想要離開,但突然被此人叫住。

  “幫我個忙!”

  此人說道。

  “什麽忙?”

  劉睿影回頭。

  “幫我去換點酒。”

  此人說著把方才掰成碎塊的金劍,用一張破布兜起來,遞給劉睿影。

  “監督他!別給我以次充好!”

  此人又不放心的叮囑了酒三半一句。

  “你和博古樓究竟是什麽關係?”

  湯中鬆在出門前問了一句。

  “我和博古樓沒有關係。”

  此人似乎對博古樓的怨念極大。

  “我隻和狄緯泰有關係。”

  此人接著說道。

  “什麽關係?”

  湯中鬆問道。

  “情敵關係!”

  此人說道。

  這卻是把三人都逗樂了。

  情敵?

  就他這樣子還配跟狄緯泰做情敵?

  說出去論誰都是不信的。

  然而這一句話出口,卻是勾起了此人的回憶。

  然而這些事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再想起來過。

  就好像絢麗的晚霞遲早歸於平靜一樣。

  天下間的晚霞,大抵都相差不多。

  區別隻在於走在晚霞中的人,和發生在晚霞籠罩下的事。

  劉睿影看到他的目光收起了先前的桀驁,轉而變得深沉且憂傷。

  眼睛看到不到的地方,好似有馬蹄在奔騰。

  嘶鳴有如閃電。

  而每一道閃電,都像一柄絕世好劍般,鋒芒畢露。

  隻是這劍沒有劍鞘,也存在的太過短暫。

  一晃即逝。

  有個舞姿優美的姑娘,站在天涯邊。

  可是她卻沒有跳舞,而是在歌唱。

  她的歌聲醉了夕陽,讓這晚霞都有些留戀。

  舍不得像往常那樣快些離去。

  這歌聲不但能撩撥夕陽,更是撩撥了兩位少年的新鮮。

  晚霞再留戀,也終將會沉寂。

  夜風起,三人相映成趣。

  不知不覺中,誕生了兩個字。

  情與愛。

  隨著夜風在這天涯處無端飄蕩。

  原來天涯邊是有一個小湖的。

  但是這小湖很怪。

  無論夜風多大,它都不會泛起一點褶皺。

  湖上有一片獨立的星空。

  星空下有一條孤單的漁船。

  漁船中站著一位看不出年紀的漁翁。

  可是他並不打魚。

  船上也沒有任何漁具。

  他也並不擺渡。

  因為這艘船很小,隻能站的下漁翁一人。

  兩位少年就這這樣站在這片天涯的湖邊。

  聽著天涯上的少女歌唱。

  其實他二人的心中,都在渴望這少女能夠起舞。

  能夠在天涯的星空下迎著晚風起舞。

  但直到這位少女從天涯上走下,她也沒有跳一下。

  兩位少年心中難免有失落。

  但看著少女從天涯處一步步走下來,就好像是仙子下了凡間。

  一位少年明顯要膽大些,想走上前去說說話。

  可是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因此邁出的步子,也僵在了原地。

  “想說什麽?”

  反倒是這從天涯上剛剛走下來,尚未站穩腳跟的少女先開了口。

  “我……”

  少年語塞。

  “我想和你聊聊。”

  少年硬生生的,總算是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好啊,聊什麽?”

  少女性格活潑。

  在少年心中既有仙子的出塵,又有鄰家的單純。

  “我不知道。”

  少年說道。

  “這天可聊,地可聊,天涯可聊,夜風也可聊。實在不行,咱們還能聊聊那湖,那船,那漁翁,或是……你自己。”

  少女說道。

  少年很是欣喜。

  因為他沒有想到這少女竟然會一口氣和他說了這麽多話。

  但另一位少年卻有些不甘。

  在心中暗自埋怨自己,為何剛才不大膽一點。

  否則少女的這麽多話,豈不是都能對著自己說?

  當情愛萌發時。

  就算是對方和自己說些無關痛癢的話也很讓人知足。

  說的越多,越知足。

  “我還是不知道怎麽聊。”

  少年搖了搖頭,腳下往後退了一步。

  他並不是一個不會聊天的人。

  相反,平日裏他很是健談。

  有他的地方,總是少不了歡聲笑語。

  不管年紀多大,他都有辦法讓你的精神集中在他的話語裏。

  不知不覺,你就會聽進去,就會笑了。

  另一名少年則要內向得多。

  在他口若懸河時,他往往是低頭抽著悶煙。

  雖然他不喜喝酒,但他煙抽的卻很厲害。

  少年本是不該抽煙的,也不該喝酒。

  但這兩人向來無拘無束,也不在乎這些世俗規矩。

  何況,兩人雖然頂著一張娃娃臉,但言談舉止卻頗為老成持重。

  所以也沒有人說過他倆半個不字。

  反而處處都有人請那位健談的少年喝酒。

  隻是沒人請這位內向的少年抽煙。

  兩人是如何認識,他倆自己也說不清楚。

  不過男孩子之間的相處之道本就非常簡單。

  即便不能一蹴而就,但三番兩次的也就熟絡起來。

  何況兩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去看看天涯。

  可是天涯在哪裏,沒有人告訴他們。

  他們隻知道天涯很遠。

  走路需要很多年。

  騎馬也需要很多年。

  但他倆沒有錢買馬,所以隻能走路。

  其實兩人在路上的時間並不長。

  因為出發的時候是少年,到了天涯的時候還是少年。

  路途上有好幾個地方,內向的少年都覺得這就是天涯。

  但健談的少年卻覺得應該再遠些,再走遠些。

  就這樣,一直走到了這裏。

  遇見了這位少女。

  他們已經在此地呆了半個月了。

  這位少女每天在晚霞升起時都會來到這裏唱歌。

  這半個月以來,少女隻跳過一次舞。

  但兩位少年就覺得這是人間最美的舞,她是人間最美的少女。

  不過兩人向來都是悄悄的躲在一旁,從不敢現身。

  直到今日。

  他倆準備離開了。

  有些話不說或許就再也沒機會說。

  所以他倆才大大方方的站了出來。

  想的就算是說錯了話,惹得這少女不高興,也無妨。

  今天在天涯,明天就遠隔天涯。

  “那就我問你答。有來有往,才算是聊天嘛!”

  少女說道。

  “你倆從何處來?”

  少女問道。

  “從很遠的地方來。”

  內向的少年搶先一步說道。

  他著實想和這少女說句話。

  而且他也不想那健談的少年把二人的底細一股腦的全倒出來。

  江湖險惡,人心叵測。

  這防人之心還是不可無。

  “很遠的地方啊……那倒是辛苦了。”

  少女說道。

  “那又是為何要來這裏?”

  少女接著問道。

  “我們在找天涯。”

  健談的少年不甘示弱,搶著說道。

  “天涯???”

  少女瞪圓了眼睛,仿佛聽到了今生最不可思議的話似的。

  “難不成,你倆以為這裏就是天涯?”

  少女問道。

  兩位少年點了點頭。

  少女頓時笑的花枝招顫,不得不用手捂住了肚子,隨即又彎下了腰。

  但在這兩位少年眼中。

  這位少女就算是如此大笑,也是像極了在跳舞。

  一舉一動,一顰一簇,都是極美的。

  “真是倆傻子……”

  少女輕輕的念叨了一句。

  雖然是嘲諷二人愚蠢,但在二人聽來卻有點打情罵俏的意思,不由得很是沉醉。

  “那條漁船為何大半夜的還在湖上,也不見它捕魚。”

  健談的少年恢複了一些往日的秉性,開口說道。

  這可是他主動找了話題。

  不過也是順著少女的意思說。

  畢竟少女說這身邊的事物都可以聊聊的。

  “那是家父。”

  少女調皮的說道。

  健談少年立閉了口。

  心中悔恨萬分,覺得自己著實說錯了話。

  不過那漁船和漁翁就是在湖上打轉,好似不知去處。

  和這兩名少年一樣,也不知自己的歸宿。

  若不是夜風還在吹佛,漁船還在劃行,心口還在跳動。

  兩位少年真就想這樣麵對著少女一直站著下去。

  不過這三種動態,卻是破壞了他倆的願景。

  好似在時刻提醒著他倆,夜風總會停,船總會靠岸,心口遲早停止跳動。

  果不其然。

  伴著夜風的停滯,漁船也靠了岸。

  可是漁翁卻說,船靠了岸,但人和心還在水上飄著。

  每一夜都有新的渡口,每一天都是新的出航。

  隻是隨處選個讓自己稍微能心安理得的地方,歇歇腳罷了。

  夜風一停。

  少女的身後升起一道月牙。

  她身材纖細輕巧。

  遠遠的看上去,就好似躺在月牙中似的。

  漁翁拿出一壺燙好的酒。

  說夜風停,寒涼起,喝點酒暖暖身子才不會生病。

  內向的少年不好意思多喝,每一口隻是淺嚐輒止。

  但健談少年卻不管這許多,每一杯都喝了個底朝天。

  他覺得,凡事都要給自己留個念想。

  這念想能念多少次,就該喝多少杯。

  不喝,就會苦澀發愁。

  但喝了,依然是苦澀發愁。

  但至少能讓自己的心緒更鮮活一些。

  “你倆這日子過得很像劍客啊!”

  漁翁說道。

  少女也端起了半杯酒,敬了敬這兩位新認識的朋友。

  “劍客?劍客哪裏有我們這樣的。”

  健談少年自嘲的說道。

  內向少年也附和著笑了笑,麵色尷尬。

  “那就是浪子。”

  少女說道。

  雖然兩位少年也不覺得自己是浪子。

  可是少女這麽說了,他倆便也承認了下來。

  “他們都說,浪子最懂酒,我看你怎麽不太懂呢?”

  少女對著一直小口咂酒的內向少年說道。

  “可能是因為我還不是一個合格的浪子。”

  內向少年說道。

  “哈哈,你可真是有趣的緊。這浪子哪裏還有合格不合格一說?”

  少女笑著說道。

  她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而後當著內向少年的麵一飲而盡。

  隨後把空空的酒杯對著內向少年揮了揮。

  內向少年頓時有些無地自容。

  但他的麵前卻突然伸過來一隻手。

  這手上端著一杯滿滿當當的酒。

  稍有歪斜,就會傾倒出來。

  這杯酒是健談少年替他倒的。

  內向少年抬頭看了看他,但健談少年卻並不言語,隻是示意他把這杯酒喝光。

  後來。

  天涯不在。

  舞姿優美的少女不在。

  沒有渡口的漁翁不在。

  晚霞在。

  夜風在。

  酒在。

  但兩位少年卻也互相不在。

  隻是他倆還是喜歡在晚霞時朝著遠處看看。

  不過無論是博古樓內,還是樂遊原上,都是看不見天涯的。

  但他倆已經習慣了去眺望遠方。

  內向的少年還是沒有習慣大口喝酒。

  健談的少年卻沉默寡言起來。

  雲深時不知處,酒醉時不見你。

  既然見不到,那健談少年卻是再也沒醉過酒。

  雖然他依然喜歡喝酒。

  但是卻再也沒醉過一次。

  或者說,自從那日見到少女之後,他遍一直都在醉著,從未醒過來。

  ————————

  劉睿影已經重新踏上了樂遊原。

  他回頭一看,發現在入口處多了兩道倩影。

  這兩道倩影雖是一高一矮,但差距並不大。

  隻是一人蓮步輕移,肩膀和上半身都看不見有什麽都懂。

  另一人則是蹦蹦跳跳的,歡快異常。

  手裏還拿著東西,不停地往嘴裏塞著。

  “你不能走!”

  正當劉睿影看的出神時,那看原人卻像一股旋風般出現在劉睿影的身側。

  速度極快。

  快到劉睿影的眼睛都無法捕捉到任何殘影。

  但他卻又著實沒有帶起一丁點兒風。

  此人就好像憑空出現似的。

  “為何我不能走?”

  劉睿影說道。

  他的衣袖被此人拉扯住。

  “你要是走了,我怎麽知道你們還會不會回來?若是拿了我的金塊卻不給我換酒,反而自己去瀟灑,我又該到何處去尋你們?”

  此人說道。

  劉睿影這才意識到,他竟然是要扣下自己當人質。

  然而這人質的代價也著實太便宜了些……

  隻需用一壺酒,便能換取自由。

  無奈之下。

  劉睿影隻得叮囑湯中鬆和酒三半快去快回。

  畢竟晚上還和常憶山在明月樓有約。

  但就是這麽幾句話的功夫,劉睿影再轉頭看向樂遊原的入口時,那兩道倩影卻已然消失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