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步步血腥【三】
作者:奕辰辰      更新:2020-05-21 19:13      字數:5846
  此時已然開春久矣。

  但當這兩名紅袍客脫去偽裝,露出身上的紅袍時,饒是常憶山也感覺到一股肅殺從四麵八方裹挾而來。

  究竟是什麽樣的功法武技,才能讓氣候都為止瘋狂?

  常憶山沒見過。

  他也根本想不到。

  雖然紅袍客的名頭近年來在天下很是顯赫。

  但對於紅袍客的來曆,卻幾乎無人知曉。

  隻知道他們隸屬於一個組織,叫做大紅袍。

  但是這個組織在哪?奉命於誰?有何綱領?似乎全憑心願。

  不過無論他們做什麽,卻都是如此堂堂真正,從不遮掩。

  畢竟身上那一身紅袍太過於醒目,而大紅袍之人行動時又必定穿著紅袍,所以也無從遮掩。

  至少到今天為止,常憶山聽說的關於大紅袍的事跡好壞參半。

  他們確實做過幾件駭人聽聞的屠殺,不過殺的都是欺壓良善的山賊惡霸。

  也做過幾件不講道理的屠殺,殺的卻是平南王域一個有名的鏢局,連帶著鏢局的當鋪。

  不過他們也曾在饑荒時買糧賑災,也曾在水患時派人固河。

  就好像一個孩子,今天高興了便和你天下第一最好,明天不高興了,就撅著嘴不理你,甚至從你身邊走過時還要想辦法把你絆倒。

  但是被絆倒了,畢竟還能站起來。

  若是死了,可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所以大紅袍的行事準則說來也簡單,死或生。

  死也讓你死的徹底,生也讓你活的舒心。

  “大紅袍竟然隻派了兩人來,還真是看得起常某!”

  常憶山說道。

  “不是看的起你,而是看得起狄緯泰。”

  其中一名紅袍客說道。

  “此話怎講?”

  常憶山問道。

  “因為我們懂得尊重。”

  另一名紅袍客說道。

  “尊重?你們冒充博古衛,又公然為難我博古樓貴客,這就是你們的尊重?”

  常憶山麵色冷峻的說道。

  “我們的尊重不是那些客套,是獅子搏兔亦全力以赴。”

  一名紅袍客說道。

  常憶山冷笑。

  已經許久沒有人當著他的麵說過如此放肆的話了,就連狄緯泰也沒有。

  聽這兩人的語氣,似乎來兩人已經是很大的排場一樣。

  “隻是不知誰是獅子誰是兔。”

  常憶山說道。

  “向來隻聽說猛獸獨行,隻有牛羊才成群。眼下看來,這獨行的似乎是在下才對。”

  常憶山接著說道。

  兩名紅袍客默不作聲。

  身上的紅袍也一動不動。

  常憶山將自己的目光放在一名紅袍客身上,分出精神籠著另一名紅袍客。

  因為這兩名紅袍客除了一個腦袋之外,身體的其餘部分都在那寬大紅袍裏,一旦出手,猝不及防。

  對於未知,誰都會恐懼。

  或許這才是人們選擇在晚上睡覺的原因。

  畢竟白天的時候亮亮堂堂,四處皆是清清楚楚,就算是偶有陰影,也黑的並不實在。

  可是在夜晚卻不同。

  白日裏再熟悉的東西,隻要被罩上了一層黑暗,就是月光再亮也沒有用。

  常憶山也害怕未知,所以他晚上也會睡覺。

  既然害怕,既然未知,那就幹脆不要去想,不要去看,不要去琢磨。

  混混沌沌的睡過去,等到再醒來時,又是一片錦繡天光,豈不快哉美哉!

  但是現在天還很亮,日頭還很高。

  不過再高的日頭都照不亮紅袍客那寬大紅袍的裏麵。

  常憶山不知道二人隱藏在紅袍下的手上是扣著滿把的暗器,還是提著刀,亦或是還沒拔劍。

  肅殺之氣越來越凝重。

  常憶山覺得身子有些冷。

  但他並不認為這是真實。

  因為劉睿影等三人的下場明顯是中了精神操控一類的功法武技。

  所以他覺得自己也是。

  常憶山有個最大的有點,就是時刻都把自己擺在極低的位置。

  對周邊的任何人,發生的任何事,都仰視著。

  他覺得這樣才能看的更清更楚。

  仰視之後,覺得著實沒什麽意思了,再直起身子與之對視甚至俯視也都來得及。

  可是當他看到自己的硯台上竟然結了一層白霜之後,他知道這並不是幻象。

  常憶山很不喜歡寒冷的環境。

  冬天的時候他要麽去往溫暖的地方,要麽就窩在屋子裏抱著火爐看著窗外的冬日暖陽。

  以他的修為,早就已經是寒暑不侵了。

  所以這對溫暖的眷戀,隻是一種習慣罷了。

  但他可是土生土長的震北王域之人,又怎麽會對溫暖有如此的偏執?應該早就適應了才對。

  在這種肅殺的環境下,常憶山竟是想起了自己的小時候玩雪的場景。

  那雪捧在手上,一不留神就化成了一灘水,讓他很是難過。

  但自己被凍的通紅的小手,卻又傳來一陣陣刺痛,讓他更加煩躁。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他便認定這雪是天下最沒有良心的東西。

  明明我已把你捧在手心,小心嗬護,你不但奪去了我雙手的溫暖,卻仍舊不願意多停留片刻與我相伴。

  寧要化成了水從指縫中流走,也不要在我的手上彼此歡快。

  太自私了。

  但現在的常憶山卻又很羨慕雪。

  因為它開心時,可以變成冰,不開心時可以化成水。

  但自己無論開心與不開心都得在這惡心的世間苟活。

  雖然他活的很好,好到天下間沒幾個人能有他這麽好,但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在苟活。

  因此他很羨慕雪的這般變化的本事。

  回過神,卻發現眼前竟然真的下起了大雪。

  他伸手接過幾片雪花,發現這雪花竟然在手中並不融化。

  “這雪,下的真好。”

  常憶山不自覺的說了一句。

  “這雪正是你所喜歡的樣子。”

  一名紅袍客說道。

  “我想要什麽你們都能給我嗎?”

  常憶山問道。

  “不能。我們是人,不是神仙。”

  紅袍客說道。

  “那為何要說這雪是我喜歡的樣子?”

  常憶山問道。

  紅袍客不語。

  這個問題他沒法回答。

  不過他們動用的的確是一種精神方麵的功法武技。

  現在的這招,叫做雪飄人間。

  而對劉睿影他們三人的,則是春回大地。

  不論是什麽名字,幻想就是幻想。

  但這幻想並不是空穴來風,就和做夢一樣。

  日有所思,夜才能有所夢。

  說白了,都是勾起了人內心最深處的柔軟罷了。

  無論一個人的外在有多剛強,他的內心一定都有小塊兒柔軟。

  這是一片禁區。

  就連自己或許都早就遺忘。

  就算是沒有遺忘,也定然不會輕易涉足其中。

  柔軟和溫暖沒人不貪戀。

  當這貪戀變得越來越濃鬱時就會無法自拔。

  常憶山微微一笑,合起手掌,攥成拳頭。

  那雪花竟然如紙一樣,破碎開來,再一張開手,便有無數渣子窸窸窣窣的掉下。

  隨即,眼前的大雪也消弭於無形。

  兩名紅袍客見此情景,略微皺了皺眉。

  他們還是低估了常憶山的心境。

  沒想到他已經能把心中的柔軟收放自如。

  他不願意進去,是他不想。

  若是他想進去,也可以隨時抽身出來。

  不過此刻常憶山看向兩名紅袍客的眼神卻溫和了許多。

  因為剛才的畫麵著實太美。

  尤其是現在兩人已經把一直手伸出了紅袍外。

  那一隻手上握著一柄劍。

  一柄黃橙橙的像是用純金打造的劍。

  白雪,紅袍,金劍。

  這是一副多麽動人的畫麵?

  常憶山是個讀書人。

  讀書人自然要比常人敏感些。

  這會兒他竟然是有些感動到熱淚盈眶。

  他想喝酒,還想寫詩。

  雖然這兩名紅袍客來者不善,他還是想與這二人喝酒,然後再洋洋灑灑的寫上幾首詩送給他倆。

  “你們殺人時都會有如此的意境嗎?”

  常憶山問道。

  他用手輕輕拭去眼角將要滑落的淚滴。

  “你若大俗,我們也會很土。你若大雅,我們便也典貴。你若大偽,我們也無法至善。”

  一名紅袍客說道。

  “看來我是個大雅的人。”

  常憶山滿意的點了點頭。

  “你當然是。”

  紅袍客說道。

  “所以你們並不是來殺我的。”

  常憶山話鋒一轉。

  “你這人不但大雅,還很聰明!”

  一名紅袍客說道。

  “所以你們想從我這得到什麽?”

  常憶山問道。

  “你。”

  一名紅袍客說道。

  “我?”

  常憶山疑惑。

  他本以為這兩人是對自己有所求。

  畢竟自己腦子裏關於博古樓的隱秘不少,博古樓中自己不能去的地方也幾乎沒有。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紅袍客竟然是想得到自己。

  “我一個大活人,卻是如何得到?難不成你倆大男人要娶了我?”

  常憶山笑著說道。

  “我們當然沒法娶了你,不過你想要嫁誰我們大紅袍當然會幫你想辦法,前提是你也成為我們的一員。”

  一名紅袍客說道。

  他的另一隻手從紅袍裏伸出來,手上托著一方疊的整整齊齊的紅袍,看著常憶山說道。

  常憶山覺得這兩紅袍客簡直不是人。

  或者說不是個正常人。

  自己明明是在嘲諷他二人,但這二人非但沒有動怒,也沒有被氣笑,反而是一本正經的告訴自己‘想嫁人也可以,而且他們還會幫忙。’

  “我加入了有什麽好處?”

  常憶山問道。

  “沒有壞處。”

  紅袍客說道。

  “那我不加入有什麽壞處?”

  常憶山又問道。

  “壞處就是這金劍會刺進你的咽喉,刺破的你聲帶,而後挑斷你頸椎的經脈。”

  紅袍客說道。

  “所以這二人是你們殺的。”

  常憶山說道。

  “是。”

  紅袍客回答道。

  “你們殺了他,我還能理解。雖然他隻是個裝裱師,但是他的武道修為也有了地宗境。他死了,既能顯示你們的手段,還能對我造成不小的刺激。可是你們為何要殺了那位大字不識一個的門房?”

  常憶山問道。

  “因為他沒有禮貌,而且過於急躁。我們喜歡像你這般溫文爾雅,慢條斯理的人。”

  紅袍客說道。

  常憶山點點頭。

  他的確是如此。

  這兩名紅袍客也是如此。

  若他也沒有禮貌,還很急躁的話,在這兩名紅袍客露出紅袍的時候,自己便會出手了。

  若這兩名紅袍客都很急躁,想必早就聯手攻來,用手裏的金劍讓自己不得不從了他倆。

  “你們這紅袍是好,料子顏色都好,就是有一點不好。”

  常憶山說道。

  “哪裏不好?”

  兩名紅袍客異口同聲的問道。

  “太單調……雖然很鮮豔,但是太過於單調了。”

  常憶山說道。

  這兩名紅袍客顯然對自己身上的紅袍異常在乎,聽到常憶山這麽說,盡皆麵露不滿。

  常憶山輕輕地把托著硯台的手撤了回來。

  之間那硯台在半空中懸著,開始滴溜溜的打轉。

  硯台裏有一層淺淺的墨汁,可是無論這硯台怎麽轉,卻都沒有一滴墨汁飛濺出來。

  “你這是何意?”

  一名紅袍客提起了手中的金劍,露出戒備之狀,他以為常憶山想要動手。

  “沒什麽,隻是想讓你這紅袍變得豐富些。”

  常憶山說著伸手輕輕一拂。

  那紅袍便悠然的飄起,繼而在空中展開。

  “接了紅袍,便是我大紅袍之人!”

  紅袍客說道

  “不要著急,我可還沒有碰到你們的紅袍。”

  常憶山說道。

  他一手引著紅袍,用勁氣操控著,在空中把它折疊又平整,平整再折疊。

  “的確是極好的料子!”

  常憶山自語道。

  他的另一隻手伸出兩指,看樣子是要伸進那硯台中蘸取些墨汁。

  但是他的手指卻在硯台的邊緣停住了。

  常憶山沉思著,不知心裏在謀劃些什麽。

  突然,他那二指托起硯台的底部,朝著空中的大紅袍推去。

  硯台仍舊是不急不緩的旋轉著,飛向大紅袍的速度也是不急不緩。

  大紅袍背後的那一名紅袍客橫劍當胸,已做好了臨敵的準備。

  常憶山看到他的樣子心中暗暗讚歎了一聲。

  雖然這橫劍當胸誰都會做。

  可是這當胸的劍高一寸,底一寸卻都是講究。

  另外,橫劍並不是絕對的“橫”。

  紅袍客的劍雖然橫在胸前,卻是略微有些傾斜。

  金劍的劍尖朝上,劍尾朝下。

  無論自己這硯台攻向他的任何一側,紅袍客卻是都能以最為精妙的出劍路徑抵擋。

  單單是這麽一比劃,常憶山就覺得他不愧是能殺了自己那裝裱師朋友的人。

  可惜的是,他想錯了。

  常憶山的硯台並不是要攻向他,而是正正的拍在了那半空中的大紅袍上。

  “你?!”

  二人看到常憶山竟然用墨汁玷汙了在他們心中神聖異常的大紅袍,卻是都驚懼不已。

  站在常憶山另一側的紅袍客卻是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憤,揮劍襲殺而至。

  一道金光騰起。

  竟是把整個跨院內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沾染上了一層金色。

  “剛才還說,自己不喜歡急躁的人。你這不也很是急躁嗎?”

  常憶山說道。

  隻見他的手上莫名多出了一根酸黃瓜。

  就是平日喂給阿黃吃的酸黃瓜。

  紅袍客看到他手上拿著一根酸黃瓜也是頗為詫異。

  他不知道常憶山究竟要做什麽。

  自己拿著金劍,可是他卻手持一根酸黃瓜。

  劍與黃瓜。

  這怎麽能有可比性?

  但紅袍客已然出劍,卻是無法撤招,隻能鼓足了勁氣,甚至不惜雙手持劍。

  這已經不是劍招了。

  而是刀法的砍。

  常憶山看到這兩人的金劍很窄,但卻很厚。

  倒是也能經得起這樣大力的劈砍。

  但當他看到常憶山用硯台在紅袍上印出的東西時,手上卻停住了。

  甚至不惜自損經脈,也要撤去劍上的勁氣。

  這股已經磅礴到了極致的勁氣突然又被收回體內,自然是在順著他雙臂的經脈寸寸炸裂。

  紅袍客覺得心頭一緊,腦袋一暈,隻得咬緊牙關拚命抵抗。

  但還是湧出了一口鮮血,噴在了自己的紅袍上。

  這鮮血的顏色與紅袍幾乎沒有察覺。

  若是不仔細看,卻是根本分辨不出來。

  常憶山把手中的酸黃瓜扔給他,說道:

  “血腥味不好受,吃兩口壓一壓。”

  紅袍客接住酸黃瓜,竟是毫不猶豫的咬了一口,大聲的嚼著。

  吃相雖然並不雅觀,可卻也極為豪邁,倒還像個英雄。

  “好吃嗎?”

  常憶山問道。

  紅袍客兀自嚼著,並不回答,隻是點了點頭。

  “雖然很酸,但總比血腥味好多了。”

  常憶山這句話不知是說給誰聽。

  因為他的聲音確實太小太小。

  小到刮一陣風就能吹散了似的。

  可是現在並沒有風,所以這兩名紅袍客還是聽到了。

  那名吃著酸黃瓜的紅袍客,看著半空中浮著的紅袍突然笑了。

  “嘿嘿……哈哈哈哈!”

  先是竊笑,繼而放聲大笑。

  咧著嘴,也不顧口中尚未吞咽下去的酸黃瓜渣掉出來。

  大紅袍背麵的那命紅袍客不管不顧這般發生了什麽。

  他依舊是保持著先前橫劍當胸的姿勢。

  “吃東西的時候就不要說笑,不然和狗有什麽區別?阿黃吃酸黃瓜的時候從來不叫的,不過他平時也不怎麽叫。”

  常憶山說道。

  這名紅袍客聽聞後,竟然乖乖的閉起了嘴,慢條斯理的吃了起來。

  每一口都咬的很小,每一下都嚼的很慢。

  他低著頭默默地吃著。

  常憶抬起胳膊,平平的舉著。

  那硯台就好似收到了召喚一般,徑直回來鑽進了他的袖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