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隱始終都想不明白，母親在知道會冒犯帝君的情況下，為何還是選擇了保護這些人，被瘟疫折磨而死，和被燒死又有什麽不同。

  他沒有見過活人被燒死，但見過感染瘟疫的人最後死亡的樣子，滿身潰爛，蛆蟲盡情的在血肉裏翻滾吞噬，伴隨身體的痛苦還要忍著惡心，也並不好過。

  本打算等瘟疫的事情過了，就出去逛逛帝都，順便去向將軍那裏，學習一下劍法。但此刻，麵對著門外眾多手拿兵刃的士兵，許隱一點出門的想法都沒有。

  此時帝令已經傳到了城外，向將軍鬆了一口氣，還活著的感染者也在慶幸，但他們體內的禍源卻依舊不斷的在蠶食著他們的身體。

  才過去一天，城外的平原上，已經被挖出了十幾個三四丈大小的土坑，其中稍近些的坑內，已經丟著大約超過百具的屍體，其中有昨日被殺之人，也有沒有扛過昨日，死於瘟疫的人。

  風吹起，坑內的腐臭味濃重，當日的所有士兵並沒有退去，而是仍舊隨著向將軍守在此地，三日不長，等這些感染者全部死去時，他們就會將人埋入這些新挖的土坑中，雖然共處一居，但好過屍骨無存。

  沒有了瘟疫的肆虐，帝都中的人也都安定了下來，隻是此刻滿城的百姓卻一如往常一樣，靜靜的守在那些將死之人的不遠處，為送他們一程，也為記住親人最後的模樣。這兩日許隱看到母親又在查閱典籍，明明知道無藥可治，但還是心有不甘。

  一日將盡，城外的大坑內又添了屍體，比昨日更多，有好幾處土坑已經被屍體填滿，最後被士兵深深的埋在地下。此時僅剩的感染者也隻有百十來人，而且他們也都知道，明日就是他們生命的終結。

  傍晚時分，向將軍命人拿來酒食，然後分與剩下的眾人，可生命的盡頭，又有誰能做到真正的灑脫和無懼。

  “各位都吃些吧，吃飽了，喝醉了，黃泉路上無人敢欺！”。向將軍衝著人群大喊。

  可話落後，他自己卻又苦笑一番，此刻人群中一位青年男子突然大笑起來，隨後就見他直接拿起身邊的酒壺，接著在仰頭的一瞬，酒壺中的酒便被他盡數灌入口中。

  酒水灑落，男子破碎的衣服被酒水打濕，入喉之酒，此刻異常辛辣。

  “好酒···”，男子這一刻仿佛忘記了噬心的疼痛，喝下一壺後，又將旁邊的一壺酒拿起。

  向將軍記得這男子，這男子從被抓之日起，也不鬧事，就那樣一直靜靜的呆著，好似不願在生命最後的時光，將時間浪費在無聊的事上。

  許是因為心中的恐慌無法分散，此刻隨著男子的舉動，人群中又有人動了起來，而後越來越多。

  不多時，剩餘的所有人都開始大口的享用起酒食，互相談笑間，開始說起自己的往事經曆。或許撐不到明日，今晚就是他們所有人生命的盡頭。

  星辰稀疏，晚風漸漸而起，不知何時眾人點起了火把，在晃動的火光裏，眾人沉醉在了陣陣的大笑聲中，好似此刻多飲下一杯酒，他們身體裏噬心的痛疼便會減弱一分，麵對死亡的恐懼也會緩緩退去一樣。

  在一聲聲的大笑裏，烈酒不停的被他們倒入了口中。此刻有女子用竹筷敲擊碗碟，妙曼的身姿隨清脆的樂聲搖曳，在火光裏奏出最後的留戀。

  一位滿臉橫肉的漢子，向著口中灌入了一大口酒，接著又用力撕開胸前的衣服，胸前的膿瘡旁十幾道疤痕縱橫交錯，說是數年前在外做匪時留下的印記。

  身上華服已破，一人用手梳理一番雜亂的發絲，隨後酒入喉，膽氣生。旁邊兩位老人相依，婦人仔細的為老者整理好破舊的衣衫，末了又端起一旁

  的酒杯遞向老者，下一刻酒杯相撞，兩人一飲而盡。

  火光更亮，有將士也加入了其中，互相吹噓著死於各自刀下的敵軍。一位士兵帶著滿臉的悲戚，為麵前的女子認真的斟上一杯酒，女子仰頭喝下，隨後酒杯滑落，兩個泣不成聲的人緊緊的擁在了一起······

  夜黑風輕，所有人都好似醉了，在眾人倒地的身旁，酒食器皿散落一地，比起方才的熱鬧，此時又安寧靜謐。

  當天邊亮起白線時，昨夜殘留的樣子依舊，唯獨不見了酒食旁邊的眾人。一隊士兵背對著初陽，向著帝都折返而回。在他們身後，原本的十幾個大坑上此刻蓋著新土，仿佛從未出現過。

  自從瘟疫發生後，今日的帝都從未有過的熱鬧，這一刻群臣立在殿下，紛紛讚歎殿上之人的英明神武。殿上之人甩袖間，胸前的紅蟒晃動一瞬。

  “許夫人，三日已至，你可帶來根治的藥方”

  帝君立在殿上，此時出言隻為問罪。

  母親一時語塞，父親也好似料定結局，許隱不知如何為母親辯解，隻希望帝君可以看在母親的功勞上，不多加為難三人。

  “你三人仗著功勞在身，欺君罔上，可有想過後果”

  殿下一側，一位身著官服的老者，此時神色陰霾，衝著三人喝罵道，轉頭之際，又拱手對著帝君說道。

  “帝上，欺君之罪不可小覷，這三人明知無法研製出根治瘟疫的藥方，卻還口出狂言，欺瞞帝上，論罪理應立即處死”

  言罷，群臣紛紛指責與三人行徑，完全忘記了是誰將他們從無盡的恐慌中解救了出來。而帝君也是不語，此刻任由眾人在大殿上憤憤出言。

  “我二人罪已至死，還請帝上看在我防禦瘟疫有功的份上，不要為難孩子”

  母親出言替許隱求情，但帝君卻置若罔聞，斬草就要除根。揮手間，候在殿外的禁軍衝入，隨後便毫不費力的將三人捆綁起來，最後直接將三人押出了殿外。

  從來都沒有想過，帝都一行會危及性命，就算是在三日前，母親與帝君定下三日之約時，許隱也天真的以為母親的功勞甚大，帝君也不會真的將三人怎樣。

  但此刻，當被人一把推入漆黑的牢獄中時，許隱這才恍然醒悟，在有些人麵前，有時候並不能功過相抵。

  牢獄中沒有白天黑夜，一直都是昏暗髒亂的樣子，滿地肆意的鋪著草席，其上有早已幹透，變成黑色的血跡。赤魂也被收走，許隱不想躺在滿是血跡和油光的草席上，最後幹脆直接坐到了地上。

  牢獄中的日子過得很慢，許隱除了每天吃著說不出什麽味道的兩餐，接觸最多的就是牢中的囚犯。有囚犯滿臉凶相，不時的在牢裏大吼大叫，也有在許隱之後被送來之人，呼聲喊冤。

  不知外麵過了幾天，父母也被關到了不同的牢房。某日正當許隱算著死期時，牢門卻被人突然敲響，許隱抬頭時，來人高大的身影立在陰影裏，是向將軍。

  此刻的向將軍滿臉愧色，放下帶來的食物後，又見他歎氣一瞬，接著便轉身離開。

  瘟疫帶來的陰影，隨著時間的推移被淡化了不少。與潮濕的牢房相比，外麵的世界令人神往。距離帝都向北十幾裏之外的深山裏，罕有人跡，出沒之人也大都是些匪患和亡命之徒。

  就在這樣的深山裏，在最深處的山頭上，此時聚集著數百人，這些人各個手拿不同的兵器，有巨大的斧頭，有尖頭寒光淩冽的長槍，但最多的還是數不清的大刀，顯然是一群匪患。

  此時這些人神色惶恐中帶著無法抑製的振奮，眾人麵前是一座陰暗的山洞，看去時裏頭漆黑

  一片。下一刻，隨著洞口一個白色的人影閃出，眾人立即狂熱的拜倒在地，隨之彌漫開的是一股濃鬱的腐臭味。

  從洞口中閃出的白色人影臉皮早已腐爛，看不出真容，一身純白色的袍子被他掛在身上，袍子胸前寫著一個大大的壽字，赫然是一具屍體。

  屍體一經出現，跪倒在地的眾人目中立刻漏出貪婪之意，更有數人喉嚨一動，將口中的唾液狠狠的咽下。

  “最近可有生人出沒？”

  此刻在屍體之後，那幽暗的山洞內飄出的聲音蒼老陰冷，可落在眾人耳中時，眾人的狂熱之相更加明顯。

  “都在老神仙預料之中，近幾日不見過生人”

  “如此最好，放心，老夫不會虧待你們，隨我離去之日，就是你等榮華富貴的開始”

  山洞內發出陰測測的笑聲，片刻後，笑聲停住。

  “好好享用吧”

  隨著山洞內的聲音最後消散，原本跪伏在地的眾人頓時一擁而上，帶著目中的貪婪撲向了洞口的屍體。

  最前之人一衝之下，直接將屍體撲倒在地，隨後一口就向著屍體的脖頸咬下，撕扯之下，一大塊帶著蛆蟲的腐肉入口，這人快速的咀嚼，同時臉上的表情異常享受，像是入口的根本不是屍肉，而是人間不可多得的佳肴。

  此刻眾人像極了一群貪婪嗜血的野獸，圍著屍體瘋狂的撕扯。牙齒上還掛著腐爛的肉絲，一人將屍體的腿骨一把扯下，在其目中的瘋狂之色最為濃鬱的一瞬，此人便直接將整個腿骨塞入了口中，用力咬下時，口中的鮮血與骨渣混合在一起，被此人盡數吞下。

  這一幕的瘋狂和詭異無人可知，此刻在帝都之外的平原上，原本被土壤覆蓋的大坑，這一刻隨著表麵土壤的顫動，一隻帶著蛆蟲的手掌瞬間破土而出。

  於此同時，在一處不知名的山嶺中，一具全身腐爛不堪的屍體倒在樹下，屍體上爬滿了蛆蟲，是死於瘟疫，無人處理的野屍。突然，靜謐的山嶺中發出響動，再看時，方才倒地的屍體，不知何時已經直起了半個身子。

  這一刻盡管種種異事不斷，可帝都內卻依舊一片繁華，在帝都中的牢獄裏，向將軍自上次來過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前日，許隱無意間聽到獄卒之間的談話，才知距離被處決的日子更近。

  一日，不知是什麽時辰。牢門的鎖鏈一陣響動，隨後一個獄卒打開牢門走了進來，此刻獄卒手中掌著圓盤，圓盤內放著酒菜數碟。將酒菜放到許隱麵前後，獄卒又唏噓不已的退了出去，鎖鏈響動間，牢門又被他重新鎖上。

  看著麵前的酒菜，許隱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早就受夠了帶有怪味的稀粥，此刻許隱大把的抓起盤中的菜，然後用力的塞入口中，接著拚命的咀嚼。

  末了，又見他猛地拿起酒壺，然後將整整一壺酒全都飲下，好似隻有這樣才能暫時忘記等待死亡的恐懼。

  吃完喝飽，許隱倒頭就睡，但死亡的恐懼卻如影而隨，從未喝過酒的許隱此時一點醉意都沒有，腦中麵對死亡的恐懼感好似也並未因酒意而散去。

  可能是深夜，許隱猜測。同時目光定定的向著角落裏看去，那裏有一隻蜘蛛正在結網。

  就這樣盯著，不知過了多久，許隱腦中突然一片空白，死亡的恐懼也好像消失不見，什麽都不想，什麽也不想思考，許隱眼睛漸漸的閉上，享受著最後的寧靜。

  許久後，在沉寂中的某一刻，許隱耳邊傳來了不知是什麽樂器吹響的聲音，充滿了詭異和死亡的味道。

  原來這就是接近死亡的感覺，許隱心中默念，任由樂聲在耳邊繚繞不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