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清幽。

  衝微道人躬身行了一個大禮。

  這份禮節是為不知蹤影的授法老者而行。

  不論對方真實身份為何，對於衝微道人來說，這份傳道之情無異於再造之恩。

  足足過了好半晌，他再次起身，稍微整理了一下心緒，便開始仔細體悟剛才浮現於腦海的文字。

  總的來說，除了之前曾經翻閱過的那些葛天師事跡，多出來的部分便是一篇道門食餌的法門。

  法門內容不僅不含食餌的材料與調配手法，還包括了相應的手印要訣，同時這篇法門還向衝微道人提供了一個引子。

  早在琉山的時候，清淨山人便已經含蓄地表達過衝微道人對天地靈氣的感應比較遲鈍。

  而無法調動靈氣，衝微道人便無法將元氣靈韻雜糅進食餌當中，無法讓食餌完成蛻靈的轉變，到頭得來的也隻是一鍋各種普通材料混在一起的普通藥湯。但通過這道引子，他能夠感知並使用凝聚於自身的國運龍氣，並借此調動周邊靈氣。這就好像憑空得到了一枚令牌，衝微道人雖然無法直接控製靈氣，卻能夠憑借令牌間接地實現靈氣的控製。

  “這種形式，倒是和正一道的授籙有些類似。”衝微道人忽地想起老者在臨走前曾提及的龍庭，“正一道士隻有得到授籙，才能名登天曹，進而能夠請神護佑；而自己隻有借由這道引子，才能感知國運龍氣，進而實現靈氣的調動控製”

  衝微道人心中閃過幾個念頭。

  他沉吟良久，但最後得不出一個準確的結論，最終放棄思索，轉而將注意力放在法門所提供的湯方之上。

  這篇法門涵蓋的湯方僅有三道。

  金漣龍元湯，固本培元，夯實內基。

  生生流息散，疏脈通氣，導引內理。

  陽瓊灼骨膏，強血煆肌，聚陽祛惡。

  其中，第一道湯方便是衝微道人剛才喝下的那一鍋乳白色液體。

  按理來說，它在正常情況下應該呈純正的金色。

  但那位老者或許是考慮到衝微道人本身隻是凡人的體魄，又或許是用於熬煮湯方的原材料的品質過於普通，其藥效被降低了數個檔次，顏色也最終變為乳白色。

  “固本培元，夯實內基，這確實是非常適合我眼下情況的湯方，”衝微道人低語喃喃，他看向自己的雙手，隨後閉上眼感受那道引子，心中滿是激蕩，恨不得現在就趕回易淵觀，親自熬煮一份白漣龍元湯——沒錯，他現在的水平恐怕也隻能達到這個最低層次。

  衝微道人在原地繼續待了片刻，等身上的暖流全部消散殆盡的時候，這才再次動身。

  行走之間，他明顯感到要比之前輕鬆許多——至少右膝蓋那處在早年所受的舊傷，並沒有隱隱發作，讓他時不時地就感到一陣刺痛。

  而原本需要三個鍾頭的路程，也被縮短至一個半鍾頭。

  望著前方熟悉的道觀建築，衝微道人心中微鬆，臉上的神色不由得舒緩起來。

  “咚咚咚——”

  他敲響緊閉的道觀大門。

  等待片刻，道觀內傳出一道青年男子的聲音“觀主外出，道觀閉門，還請善信回去，改日再來吧。”

  “明山，是我，我回來了。”衝微道人朗聲回話。

  門後頓時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著，大門“嘎吱”一聲，緩緩向內打開。

  “師傅你回來啦！”一位約莫十五歲的少年驚喜出聲，在他身後還有四個年齡均在六歲左右的小道童，他們排成一行，雙眼亮晶晶地向門外看去。

  其中一位唇紅齒白的小道童很是疑惑“師傅，明鬆師兄和明溪師弟呢，怎麽沒看到他們倆的人影？”

  這位小道童一邊說著，還一邊拐著小腦袋往衝微道人的身後看去，以為明鬆和明溪故意躲著他們，在和他們鬧著玩——這種事在這群小家夥身邊經常發生。

  明山臉上閃過一絲黯然。

  他最為觀中的大師兄，基本是被衝微道人作為下一任觀主培養。

  事實上，衝微道人行事之間，一般都會和他說一聲甚至是征詢意見。

  此次外出，明鬆可能就此還俗的事情，他也是知情者之一，隻不過

  “師傅，明溪去哪兒了？”明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他可是特別偏愛這位善良淳樸的小師弟，如果對方也如明鬆那般一走了之，那他的心情可不會如之前得知明鬆要走的時候那般輕鬆。

  衝微道人沒有錯漏眼前這群弟子臉上的表情，他選擇性地掠過明鬆還俗的事實，而是避重就輕地說起另外一位弟子“明溪眼下正在琉山一帶，他今後將在那位清淨道長座下修行。”

  “啊——”所有人發出驚呼。

  明山也忍不住說道“那那明溪還是易淵觀的小師弟嗎？”

  衝微道人沒有正麵回答“傳承是傳承，但情誼卻不會因為道脈有別而變得生分，如果有機會，我會帶著你們一起去琉山探望他。”

  清淨山人沒有讓明溪與易淵觀斷了師徒關係，但衝微道人卻有意分出你我，他不想因為自己一方的眷戀，而讓食氣一脈心存芥蒂，進而影響對明溪的教導——即便對方有可能並不在意。

  四位小道童聞言，立即齊齊地歡呼起來。

  不諳世事的他們聽到既能夠出山，又能夠找到小師弟一起玩耍，自然高興。

  但明山卻聽出了自家師傅的弦外之音，神情不由得有些怏怏。

  衝微道人將大弟子的表情看在眼裏。

  但他最終沒有說什麽，而是打發那幾個小蘿卜頭去別處，自己則帶著明山向觀內走去。

  易淵觀的曆史可以追溯至八十年前，由當初一位為了躲避戰亂的道士建立而成，其占地麵積不大，但也不算小，除了正殿供奉的三清道尊，以及偏殿供奉的太乙天尊，還有一間丹室、兩間靜室、八間寮房以及其他幾件用於生活的房屋。

  其中寮房是眾人日常起居之所，靜室則用於弟子們悔過自省和做功課，丹室則專為衝微道人而建，用於湯方熬煮和養生膳食的研究。

  此刻，衝微道人和明山就來到了丹室。

  “閔錢子，地黃，薑生花，露庭根，人參，琵龍骨”衝微道人一進丹室，就立即報出十餘份藥材名稱，讓明山處理好並送到手上，同時搜集幹柴、架起鍋爐，為之後的熬煮燒火預熱。

  明山不明所以。

  他心中還有太多疑問要詢問，但師傅密集而繁複的命令傳達下來，他又不得不去著手處理。

  衝微道人經常製作藥膳。

  明山自小就陪伴左右，經常作為助手參與進來，兩人的默契很高，即便此刻丹房內兩人的身影均忙得像是穿花蝴蝶一樣，卻也沒有出過絲毫的差錯。

  約莫一刻鍾過後。

  鍋爐底已經被燒得通紅，而各種藥材也在一旁排列得整整齊齊。

  一切準備就緒。

  明山站在一旁，暫時將之前的疑問拋卻，雙眼在各種藥材上梭巡，同時大腦飛速轉動，卻硬是想不出這些藥材匹配的是那一道湯方。

  他眼睛忽地一亮“師傅，您這是又找到了新的方子？”

  “算是吧，你站在旁邊看著，別靠近。”衝微道人簡答了一句，隨後長吸一口氣，緩慢閉上雙眼去觸發那道藏在體內的引子。

  刹那間，天地仿佛多出了無數金色氣流。

  它並不輕盈，也不飄逸，而是承載著難以描述的厚重與威嚴。

  衝微道人發現纏繞在自己周身的金色氣流尤其濃厚，他表情有些驚訝，未曾想到自己能夠擁有如此濃鬱的金色氣流。

  難不成是因為接觸的達官貴人比較多？

  正如之前所言，衝微道人精通藥理，且又是道門高人，因此很是受人追捧，其中不乏達官貴人，山林之外的那座方興鎮就是最好的證明。

  多年下來，衝微道人沒少為他們調配養生藥膳，對他們的健康與壽命或多或少地起到了正麵作用。

  若是因此聚集到這些金色氣流，倒也並非不可能。

  衝微道人想來想去最終也隻能得到這個稍微靠譜的答案。

  他靜默片刻，隨後回過神，深呼口氣，心中念頭升起，體內的那道“憑證”立即隨之一動。

  下一刻，衝微道人立即發現纏繞在周身的幾絲金色氣流，驀地向頭頂蒼穹遁去，緊接著他感知到周身逐漸多出了幾縷溫涼氣息。

  他知曉這便是所謂的天地靈氣。

  他沒有遲疑，直接按照法門所記載的那樣，結出一個奇異的手印。

  瞬間，那幾縷溫涼氣息猛地匯入藥材之內。

  與此同時，纏繞在衝微道人的金色氣流，再次向外逸散出幾絲，但它們並沒有回歸天地，而是附著於鍋爐上形成數道神秘的符文。

  旁邊的明山神色忽地有所異動。

  他疑惑地望了望四周，卻發現並沒有出現什麽異常。

  唯一的異常，恐怕就是場上的衝微道人，又是閉目冥思，又是手掐印決，他實在是倒也不是說古怪，隻是自家師傅以前從來不做這些。

  就在明山臉上的疑慮愈發濃厚的時候，忽然，那些過路旁的藥材就像是自個兒長了腿腳似的，一個個排著隊往鍋爐裏蹦。

  更匪夷所思的是，原本平平無奇的鍋爐，其表麵竟然浮現出淡金色的紋路。

  這些紋路莫名流露的威嚴讓他有些喘不過去，更是讓他有些無法直視那口早已用了無數次的鍋爐。

  明山不由得倒退幾步。

  “這是怎麽回事”他不敢出聲去打擾明顯正在緊要關頭的師傅，隻敢縮在丹室角落裏喃喃自語，他望著場上玄幻的場麵，心中浮想聯翩，“難道一直以來，師傅都在偽裝自己，他其實是不出世的高人？”

  但今天為什麽突然攤牌了呢？

  明山的心髒倏地開始砰砰直跳。

  師傅在煉製湯藥的時候沒趕自己走，是不是因為看重自己，並打算傳下自己的衣缽！

  不得不說，明山的猜測有幾分道理。

  衝微道人並不是一個狹隘的人，並且明山自小就在他身邊長大，他對自己這個大弟子的心性很是放心。

  明山不僅有擔當，能夠守口如瓶，而且為人純善，且不失變通。

  他放心將這個秘密傳下去。

  當然，他將明山喚至身旁，讓其觀看自己煉製湯藥食餌，還有著另外一個目的——剛才靈氣聚集的瞬間，明山的神色明顯有所變化。

  衝微道人心中光速閃過一個念頭。

  但很快他就收斂心緒，將全部注意力放至眼前的鍋爐之上。

  時間流逝。

  所有的藥材均已落入鍋爐之中。

  鍋爐表麵的紋路越發耀眼，其上空漂浮著的藥霧如煙如縷，裏麵還夾雜著點點亮芒，有著一股令人迷醉的香氣和靈韻。

  明山此刻完全顧不上去思考衝微道人的真實身份，兩隻眼睛全部盯著那一鍋沸騰的乳白色湯藥，情不自禁地吞咽起口水。

  他呼吸變得急促。

  就在要控製不住自己腳步的時候，明山猛地閉上眼睛，開始低聲頌念起清靜經。

  等他念完兩遍過後，空中的香味終於淡去。

  他睜開眼，發現自家師傅已經完成了這一鍋湯藥的煉製，所有的精華全部被鎖在了濃湯之中。

  衝微道人舀了一勺嚐。

  確定沒有差池後，他露出笑容，從旁邊拿來五個碗一字排開，分別往裏麵倒入劑量不等的乳白色濃湯。

  做完這些，他看向明山“白漣龍元湯，滋補食餌，這碗大的你喝，四碗小的分給那幾個小家夥，記得幫他們兌山泉水稀釋，分三次服下。”

  明山點了點頭，卻沒有立即行動，他的臉上仍然滿是迷惑與不解。

  衝微道人一笑“送完湯藥，你跟我去靜室，我有話跟你說。”

  明山眼睛一亮。

  山中無歲月。

  一晃七天過去。

  在這七天當中，衝微道人向明山講明了來龍去脈，讓他對這個世界多了層新的理解。

  同時，他也詢問對方，是否願意如明溪那般，前往清淨山人座下修行食氣之法，但明山卻很堅定地拒絕，他說明溪無法自行選擇但他能夠為自己做出判斷，他隻想留在易淵觀內。

  衝微道人也沒有拒絕。

  明山本身具備資質，他完全可以通過生生流息散，讓對方培養出氣感並進而達到吸收靈氣為己用的程度。

  這樣一來，即便明山沒有自己體內的那道引子，也能夠嚐試著煉製法門內的那三道湯藥，而易淵觀也算是找到了傳承之人。

  隻不過，沒有金色氣流化作的器皿符文想協助，明山可能會遇到更多的阻力，到了那個時候，他就隻能依靠不懈的努力和自身的天分。

  衝微道人現在反而有些煩惱於另外一件事。

  那就是金色氣流越用越少。

  衝微道人心中隱約有些明悟。

  與食氣一脈不同，他的修行不在於出世，而在於入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