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終章,咱也不是什麽魔鬼
作者:仙舟      更新:2020-02-29 06:08      字數:5324
  荻野慶簽完厚厚一疊資料,坐在等候區,神清氣爽。

  從醫生和護士的態度中,他能明顯感覺出來,這次的病情,不再像前幾次那麽緊急了。不出意外的話,兒子很快就能出院。

  可惜他隻能再陪兒子一個月……這幾天,得去給兒子挑選些玩具,讓他一出院,就能收到無數份驚喜。

  買什麽好呢?最新的那個電子遊戲機肯定要有,兒子曾經說過很多次想要。

  還有那種適齡12歲+的航空模型。這種玩具還挺貴的,他之前覺得兒子太小,玩壞了會很浪費,雖然他們不算貧窮,但要保有良好的消費習慣,所以一直沒買。

  不過現在,荻野慶果斷把它也加到了購物清單裏。

  他早早就給家人都買了保險,現在居然又能用上了。雖然不知道一個月後,自己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但那筆巨額保險金,一定能讓妻兒過上不錯的生活。

  以前,他其實一直對妻子不肯辭職的事頗為抱怨,如今卻隻覺得慶幸,有了這份保障,離開自己,她也一定能帶好兒子。

  考慮到這,荻野慶才突然想起來,他還沒把兒子生病的事告訴妻子。實在是失去兒子後,兩人精神狀態都不是很好,漸漸也就沒了聯係。

  妻子為工作方便,配備了一台大哥大,荻野慶回憶了一下,發現自己竟然還記得電話號碼,這倒是不錯。

  他站起身,準備去找一間電話亭,把這件事告訴妻子,讓破碎的家庭重新聚合起來,哪怕隻能體驗一個月,這應該也是他人生中最棒的一個月了。

  穿過走廊時,前往樓梯口時,滿懷期待的荻野慶差點撞上一個人。倒不全是因為他走神,更因為對方走的太快,腳下帶風。

  荻野慶讓開路後,習慣性的回頭看了一眼,這種情況一般會雙方目光交匯,然後互相點個頭,算是道歉,可他回過去,對方卻完全無視了他,帶著五六個人,徑自走了。

  ……真沒禮貌。不過,也可能是家屬病危,他們顧不上這些了吧。

  荻野慶現在心情很好,看誰都十分寬容,沒有計較這種事,搖了搖頭,很快走遠。

  他步伐輕快的穿過整潔幹淨的長廊,前往樓梯,正要下行時,一陣混亂的響動傳進他耳中。

  荻野慶一開始沒有反應過來,他隻是像每個察覺到有熱鬧的路人一樣,略微駐足,仔細觀察。

  這一觀察,他卻發現噪音似乎是順著走廊傳來的,來自於他身後——而且那絕不是錯覺,因為它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

  怎麽回事啊?

  荻野慶從拐角伸長脖子,往自己剛離開的地方張望了一陣。

  從這裏,當然什麽都看不見。

  考慮到自己的兒子還在那附近,荻野慶猶豫著轉過身,想往回走。晚告訴妻子一會兒,倒也沒什麽,反正她還在很遠處出差,一時半會兒也趕不回來。

  回程的途中,幾個保安捏著對講機,從他旁邊急急忙忙的衝了過去。

  荻野慶循聲趕到時,正好看到一群人打成一團。保安的深藍色製服,醫生的淺色係手術服,和幾個亂七八糟的私服混在一起,場麵無比混亂。

  荻野慶跟無數病人一起在旁邊看著,深深皺起了眉。在對那些行徑野蠻的人感到厭惡的同時,他心裏,其實還有一些微小的愧疚。

  據他所知,在他重生前,雖然也有一些患者家屬會在醫院中崩潰,罵人,甚至推搡醫生,但帶著這麽多人衝進來砸場子的事,還是十分罕見的。

  可如今,因為他這個“錨點”的行為,這些事好像變多了……

  也不知道這次被打的,是哪位倒黴的醫生,如果他真的是無辜被揍,那等兒子的手術結束後,自己有空了,倒是可以去看望他一下。

  悠然的旁觀和暗中的譴責,在一個打鬧的人被保安拉開按住,人群露出一道縫隙後,消失無蹤。

  荻野慶看著被卷入混亂中的手術床,忽然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他手腳發涼,猛地衝過去——手術床上的,居然是他兒子!

  在前往手術室的途中,不幸被病人家屬截住的,居然正好是給他兒子做手術的醫生!

  可惜荻野慶看過的文學作品有限,否則他早就該知道,有一種人,在世界上獨一無二,所有不可思議的事都會在他們身上發生,所有衝突都圍繞或即將圍繞他們展開,天上掉的不管是餡餅還是掉火箭,一定會千萬中選一,精準砸到他們頭上——這類人,被統稱為主角。

  而不巧,他現在,正是這個虛擬世界的主角。

  此刻的白石,正頂著一張無比平凡的臉,混在醫院待診的人中,遠遠看著荻野慶撲到混戰的人群裏,以一敵三的幫保鏢製服著闖入者。

  說實話,雖然荻野慶這段人生的設計者是他,但想好劇本時,白石也沒料到,他能本色出演的這麽慘。

  不過,這畢竟和世界意識構造的“正版虛擬世界”不同——荻野慶又不是一輩子都要留在這,在體驗完這些後,他還得離開幻境,回到現實世界,去過他自己的人生。

  而且石花也根本維持不了長達一個月的布景。

  如果讓荻野慶在幻境裏體驗到人間極樂,幾天以後回去一看,兒子沒了,老婆也早就走了,落差巨大,萬一他當場崩潰,把眼前的小川勇太補死,再直接自殺,白石的信譽分怕不是會被扣到不及格。

  因此他想了想,所謂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人看。

  而所謂喜劇,是先把人踩進地獄,再把痛哭的當事人搖醒:嗨老弟,你剛才隻是做了一場噩夢,其實你還在人間哦,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簡單來說,做一場美夢,快樂度4星。

  而做一場噩夢,在半途驚醒,發現自己隻是在做夢的一瞬間,快樂度或許能飆升到5星。

  這麽想了一會兒,白石良心果然不再痛了,甚至覺得自己簡直是天使。

  前方微有停滯的混亂,也繼續進行了下去。

  ……

  終於製服那七八個人後,醫生護士們已經鼻青臉腫,好在他們還都能站得住,現場看起來也沒太血腥。

  但荻野慶卻看到兒子躺著不動了,他小心翼翼的晃了兒子兩下,片刻後,醒悟過來:“哦,你們是不是給他打了麻醉,醫生你沒事吧,還能……”

  剩下的話被人打斷。

  幾個醫生護士本來還在捂著臉發懵,一聽他這話,立刻焦急的聚了過來。

  荻野慶看到他們的臉色,覺得情況不太對。

  等醫生掀開被子看了看,臉色一變,顧不上身上的傷,讓人推著他兒子小跑前往手術室後,荻野慶心裏更慌了。

  “我們的麻醉一般會等到了手術室再進行。”,有來善後的工作人員委婉回答了他的問題:

  “剛才有一個人摔倒時壓到了擔架,不過您別擔心,醫生會盡快處理的。”說話時,她瞪了一眼一個被保安壓著的人。

  “……好。”,荻野慶點了點頭,心裏卻想,這也太“盡快”了。

  到底出了什麽變故,才讓那位醫生剛被打完,連歇都不歇一會兒,直接就去手術室?

  荻野慶坐不住了,再也沒了之前的悠然勁。他一直在等候區徘徊,如果目光能被化為實質,大廳裏的表早就被他瞪爛了。

  可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遠遠超過了普通盲腸炎所需的用時,手術室的門依舊沒能打開。

  這種過長的等待,荻野慶再熟悉不過。

  他努力讓自己什麽都別想,相信醫生,相信兒子的運氣。

  然而幾小時後,手術室裏推出來的,依舊隻是一具屍體。

  荻野慶僵硬的站起身,耳邊像有無數蜜蜂在振翅嗡鳴,他能看到眼前醫生一張一合的嘴,能看到他們沉默又充滿歉意的深深鞠躬,但他什麽都聽不清。

  這一回,絕望更甚以往。

  畢竟他作為交換籌碼的壽命已經在交易中耗盡,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不久,時間又一次停滯。

  看著那個坐在他對麵,看不清表情的年輕人,荻野慶忽然想,這人或許根本不是來拯救自己的。

  這一場場重來,簡直更像是懲罰。

  ——對他擅自殺害了一個無辜孩子的懲罰。

  “……是我的錯。”,荻野慶終於說出了這個他始終不願承認的結論。

  他慢慢踱到白石麵前,土下座把頭貼在地上,不抱希望,卻不肯放棄的說:“我不該忽視兒子的異樣,不該遷怒醫生,不該殺那個孩子……錯的是我,錯的隻有我。”

  “我把所有壽命都給你,下輩子的也給你,靈魂也給你。請你讓時間倒回六個小時之前,救救我的兒子吧。他什麽都沒做錯,他勇敢又樂觀,是和我完全不一樣的人……求你,求你救救他。”

  年輕人俯視著他,神態平靜,語調也平淡至極:“這條時間線已經被扭轉到極致,即使我收下你的靈魂,也無法轉回到幾小時之前。”

  荻野慶聽到了,卻也像是沒聽到。

  他已經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更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麽,隻是想到哪說到哪,像一個即將死亡的老者,一遍遍重複著不可能實現的遺願,並不為了達成它,隻是這樣絮叨著,在迎來結局的時候,心裏能更輕鬆些。

  他說到嗓子發幹,再也吐不出字,才終於被迫停下,發出嘶嘶的氣音。

  然而不知為何,那幾句話卻依舊沒有停滯,在荻野慶耳邊不斷回響著——

  “……救救我兒子吧!”

  “……求你們救他!”

  泣不成聲的語調,和他剛才的哀求無比相似,但這聲音,卻明顯不是由他發出的。

  異常的情況,讓荻野慶心裏咯噔一聲,清明了幾分。

  他錯愕的抬起頭,發現自己居然已經不在醫院大廳了。

  ——他回到了一處熟悉的公園裏,正站在斜射而下的明媚陽光中,腳下踩著粘稠的深色血跡。

  幾米開外,一輛救護車敞開門停放著,裏麵擺著能救命的儀器,車前,則是小川雅行,和被他牢牢抱著的兒子。

  荻野慶之前全力劈下的猙獰刀痕,幾乎讓小孩裂成了兩半,全靠小川雅行托著,他才能勉強維持身體的完整。

  對這種神仙也救不活的病人——或者說屍體——急救人員束手無策,隻能一邊安慰那位痛失愛子的父親,一邊委婉建議他保留現場,等警方趕到。

  好像沒人能看到荻野慶,也沒人撲上來抓他。

  荻野慶於是獨自站在原地,怔怔看著那個被他恨了兩年的醫生。這位精英此刻狼狽不堪,臉上一半淚一半血,頭腦混沌的一遍遍重複著:

  “救救我兒子,求你們了,我給他做過止血處理,一定還有救……”

  他們旁邊,一個半透明的小孩捂著臉蹲在地上。他從指縫裏看了荻野慶一眼,又麵色複雜的瞥開了臉。

  荻野慶看著這一幕幕,隻覺得已經成了碎成塊的心,又被扔到壓路機底下狠狠碾了幾輪。

  恍惚間,他感覺到有人走到了他旁邊。

  “用你的壽命,你下輩子的壽命,以及你輪回後的靈魂,換時間從此刻倒流一小時。”,那人輕聲問,“你願意嗎?

  荻野慶慢慢顫抖起來,他情緒激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沙啞的嗓子卻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最後他隻是重重點了一下頭。又點一下。

  半透明的荻野智也從救護車旁邊站起來,驚訝的看著他。

  荻野慶注意到他的目光,無比窘迫的低下頭,躲開了兒子澄澈的眼睛。

  然而下一秒,一道腳步聲噠噠靠近,荻野慶一怔,錯愕抬頭,正好看到一道幼小的身影眼泛淚光,大步朝他衝過來。

  荻野慶心裏想逃,腳下卻定住了似的,一步都不舍得挪開,他略微彎腰,手臂很是熟練的一張,一把將那個本該摸不到的孩子接了個滿懷。

  “老爸真帥!知錯能改,不愧跟我一樣姓荻野,沒有對不起先祖傳下來的姓氏!”

  荻野智也小大人似的這麽說著,一邊靈活的爬到他老爹身上,摟緊他的脖子,吧唧在荻野慶臉上親了一大口,眼淚鼻涕糊了他一臉。

  他隨手抹了一把,又仔細把荻野慶臉上的抹掉,而後嚴肅的大聲說:

  “以後不要再做壞事了,我會一直盯著你的!”

  “一直……”,沒等荻野慶細細回味這句話,那道半透明的身影像海浪褪去後的泡沫,慢慢消失了。

  一起消失的,還有粘膩的鮮血,圍觀的人群,醒目的救護車,抱著兒子的小川雅行……

  以及那具幼小的屍體。

  “叔叔!”

  一道聲音從荻野慶腳下傳來,同時,他感覺褲腿被一隻小手輕輕拽了拽。

  荻野慶無比茫然的低下頭,對上了一雙靈動到讓他想落淚的眼睛。

  小川勇太雙眼發亮的捧著那架飛機,全身上下寫滿開心,頭頂幾乎飄出小花:

  “你看,我拚好啦!我們能試試讓它起飛嘛!”

  他期待的等了一會兒,眼前的男人卻完全沒有反應。小川勇太遲疑起來,收回手,又看了看自己拿著的模型,難道拚的不對?

  沒等他重新檢查,一道身影忽然靠近,有人一把抱住了他。

  這懷抱無比沉重,和他老爸輕輕的擁抱很不一樣,讓小川勇太非常不習慣。

  他疑惑的偏過頭,看到那個送給他禮物的叔叔無聲的痛哭著,眼淚順著細碎的皺紋流下來,落到他肩膀上。

  小川勇太眼角一跳,有點嫌棄。

  但對方哭的實在太傷心了,他總覺得這時候把人推開,似乎不太好,硬是忍住了。

  偏著頭想了一會兒,他恍然大悟。

  “叔叔,你是不是有哪不舒服呀。”

  小川勇太大人似的在他寬闊的背上拍了兩下,帶著點自豪開口:

  “我老爸是很厲害的醫生哦,我們去醫院,讓他幫你看看!……誒,不過你好像是他的同事?你不知道自己生了什麽病嘛,你是不是上學的時候沒有認真學?”

  荻野慶搖著頭,一言不發,跪在地上,哭的像個兩百斤的孩子。

  小川勇太感覺到肩膀上的濕漬越來越大,逐漸有點僵硬。

  不過握了一下手裏的飛機模型,他覺得自己還能再忍一忍。

  生病的人都很脆弱,需要照顧,大人也一樣,應當的,這是應當的。

  在他學著大人,安慰的拍著荻野慶的後背時,忽然,他看到遠處有幾人十分焦急的跑了過來。

  衝在最前麵的,是一個看起來和他同齡的小孩。

  小川勇太一開始以為是哪個同學,不過看了幾眼,他就知道不是,於是很快移開目光,看向緊隨其後的另一人。

  這人就很好認了。

  小川勇太十分驚喜,他從荻野慶懷抱的縫隙裏抬起手,用力揮了揮,“老爸!快來看看這個叔叔,他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