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 一籮筐陰元
作者:柒瞳的小寶貝      更新:2020-05-01 22:55      字數:16162
  “喂,大哥?”

  “在哪呢?”

  “路上,怎麽了?”

  “準備去哪?”

  “額...等下,我瞅瞅.........哦!這個叫舞寶兒的女人那。”

  李哲愣了一下,神色肅穆道:“我記得舞寶兒在名單最後吧,那麽多人,幹嘛先找她?”

  “嘿嘿......我這不是瞅她是唯一一個雌性動物嘛。”

  “…...給我發個位置,我現在去找你,這女的你一人搞不定。”

  “大哥別嚇我,不就一娘們兒麽?”

  “廢話了又?”

  “嘁...”

  半鍾頭後,兩人坐在網約車裏。

  “勞駕,去東山坡。”李哲開口對司機說道。

  “東山坡?”閻翻開本子,“大哥,你上麵寫的是中央公園啊?別搞錯了。”

  李哲看了他一眼,將後車的簾子拉上,低聲道,“知道我最擔心的是誰麽?就是她。”

  閻收起本本,“啥意思,這女的有啥特別麽?”

  “說來話長。”李哲點了根煙,輕輕吐了一口,“你聽說過安之淚麽?”

  “安之淚?”閻搖了搖頭。

  “那陰元呢?”

  “哦!這個聽說過,但沒見過,也不知道是啥。”

  李哲頓了一下,將頭貼了過去,用氣聲說:“我一直認為,這個叫舞寶兒的女人,是天堂裏屈指可數的財富。所以,第二天堂納人起,我第一個想到了她。”

  閻聽的一頭霧水,“不是...大哥,這女的有啥特別之處?”

  李哲神秘一笑,“先給你普及一下什麽是陰元。陰元是在天堂唯一一個聚集起來能形成陰眼的一樣東西。”

  聽到陰眼,閻瞬間頓悟,當初若不是這東西,自己也死不了,想到這,憤憤的捏了捏拳頭,

  “大哥,天堂的陰眼是不是這個叫舞寶兒弄得?”

  “不知道。”李哲搖了搖頭,“別這麽看我,我真不知道。”

  “那你找她幹嘛?陰眼有鎮魂將看著,你管什麽閑事。”

  “懂個屁!我這是預防萬一!”李哲罵了一句,“第二天堂我還沒有完全統治,甚至說才剛剛開始。我不知道它的穿越方式,也不懂它究竟怎麽形成,一切都要摸索。

  所以,在所有東西都還很陌生的時候,我要杜絕一切隱患。”

  閻似乎聽出點苗頭,“你的意思是,因為舞寶兒的能力,有可能在凝聚陰元時,將陰眼通往第二天堂,這樣會造成大亂!”

  “嗯...還算聰明。”

  閻笑嘻嘻的撓了撓頭,接著滿臉佩服的看著李哲:“大哥,你連這一層以上都想到了,牛。”

  拍馬屁的話李哲懶得聽,眯上眼睛開始小憩。

  這一躺,兩個鍾頭過去了,睜開眼時,天已經蒙蒙黑了。

  到東山坡下了車,兩人又走了約麽二十分鍾,兩側的建築漸漸稀疏,最後隻留下馬路兩旁忽明忽暗的路燈。

  氣氛變得詭異起來…

  看著不遠處一座座鼓起的墳包,閻心裏開始緊張。

  “大哥,我們還是回吧,直接去找舞寶兒。我聽人說,這些土人可髒了,有好多都是詐屍硬被拽到天堂來的。到這兒以後神誌也不清,就隻能呆在土裏,一輩子都這樣。”

  說完打了個哆嗦。

  李哲沒理他,兩人越走越深,越走越涼,爬上一座山頭,俯瞰間,看清這片所謂的土包。

  不同於人間的墳墓,這裏的建築風格有點像莫高窟洞穴。

  每個墳頭都安著一扇門,上麵寫著門牌號。

  有的已經蛛網密布,破爛不堪。有的卻很新,旁邊還立著個小信箱。

  李哲對這些土人,或者說生活在墳裏的人並沒有太多想法。

  畢竟他們是回光返照,要死不死的瞬間被拉到這裏。

  個別少數還分不清自己是在天堂還是人間。

  伏城從腳邊找了塊石頭,抬頭看了眼月亮,一頭對著北鬥星,另一端擺放三枚樹葉,葉子掏空弄成了銅錢模樣。

  接著,用打火機點著兩根荊棘,立在兩側,

  “聽著,不論等會看到什麽,發生什麽事,火隻要熄滅,咱就必須走!”

  閻突然神色嚴峻的冒出這麽一句話,讓李哲一臉懵逼。

  “還懂風水呢?”

  閻冷冷一笑:“不懂。”

  李哲抬腳踩滅了火,“不想被消防隊抓就趕緊起來,神神叨叨的,腦子有病。”

  “……”

  閻撇了撇嘴,起身間,看到五米開外一紅衣女人,正盯著他倆。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後跟竄到了後腦勺,下意識的退了一步。

  卻見李哲不緊不慢的走了過去,微笑道:“好久不見。”

  女人笑盈盈的回了句:“確實有些日子了。

  “嗬嗬...”李哲笑了聲,回頭指著閻:“認識一下,我二弟,閻。”

  “哦...”女人眼睛一亮,衝閻禮貌點頭。

  “給他說說安之淚,哦不,陰元的事吧。”李哲點了根煙。

  女人有些納悶,畢竟陰元這個詞在天堂比較忌口,誰說出來都會被戴上“有目的性”的標簽。

  “大人這是要.........?”

  “你的話多了哦...”李哲吐了口煙,冷冷的看著她。

  女人連忙彎了彎身子,訕笑道:“進屋說吧。”

  “行,我進去休息會,你倆在外麵聊。”

  閻瞪著眼睛,看李哲那副輕車熟路的樣子,一臉茫然。

  關鍵這個點了,荒郊野嶺,月黑風高的把自己和一個土女人扔在這,太......

  “說起這安之淚,不得不說一個故事。”女人見李哲貓著身子鑽進洞穴,開始給閻說起來。

  “故事?”

  “沒錯,別看這片墳圈子環境不怎麽樣,可來頭倒不小,聽說村長和天堂裏的神秘部門還有點關係。

  他生前有仨閨女,各個都冰雪聰明,傾國傾城。

  老大名兒叫米琪靈,能歌善舞,儀態萬千。

  二女兒名叫田鶯純,性格剛烈,女中豪傑。

  唯屬這老三Angle別bb長的最討喜,玲瓏可愛。

  可仨女娃從小到大都不說話,像個啞巴,而她們的眼淚卻能變成鑽石,價值連城,在天堂都很吃香。

  村長自打死後來到天堂,成天日思夜想,掛念擔憂,久而久之成了塊心病。

  功夫不負有心人,仨女娃不到17歲就都被他熬死了,組隊下來陪他。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村長突然意識到該給三女兒找對象了。

  上輩子的遺憾可以在這裏實現,倒也不妨一件幸福的事。

  於是下發征婚令,召集天下人才,誰如果能讓女兒們開口說話,便將女兒許配給他。

  謔~

  因為老人家的女兒生前就因美貌在天堂小有名氣,這來了之後一說相親,十大城市,天南地北,最後聽說有個死神都來碰運氣。

  介於場麵火爆,村長也舉辦了南陽前所未有的“東山坡好嗓門”,

  最終,卡利瓦格蘭的機械師史蒂文以一首“skr到底是個啥”成功斬獲大女兒芳心。

  緊接著,第三紀元的獸人拉姆展示強健的睾肌,看的公主淚流滿麵,當下策馬奔騰。

  可Angle別bb從頭到尾麵無表情,不食天堂煙火,村長犯難了,眼瞅參賽者逐漸減少,心如火燎。

  直到最後一天,出現了一個名叫八級大狂風的中年單身漢。他前世是個農夫,既不會唱歌也沒錢做生意,連死都是窮死的。

  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他走到angle身邊,耳語一句話,angle竟破天荒的笑了?!

  笑聲如黃鶯動聽。

  村長見男人一臉窮酸樣,雖然不舍,可當著百人麵也不好反悔。

  於是叮囑男人,女兒的眼淚價值連城,希望他們以後能過好一些。

  三年後,孩子們回娘家。

  米琪林去了海之國歌莉婭,混成了當紅小花旦,送了一堆奢侈品,村長哼著女兒的曲子,樂的合不容嘴。

  二公主和大壯也沒閑著,三年時間,獨立門戶,開山稱王,手下光幫派就好幾個。

  村長當下暢飲,舉杯慶功,聊的不亦樂乎。

  可唯獨angle,一副窮苦的農村婦女打扮,衣著樸素至極,完全沒有昔日的光芒。

  村長臉色瞬間冰冷,

  他忍了又忍,終於爆發了!

  他當眾斥責大狂風,女兒的眼淚價值連城,為何還過的如此寒酸窘迫!

  男人沉默許久,含情脈脈的拉著angel的手,深情道:“三年前,我對她隻說了一句話:這輩子...我不會讓你流一滴眼淚……”

  全場嘩然!!

  村長起身顫抖許久,他明白,大女兒之所以有今日,全是用那些珍貴的眼淚換來財富,然後為自己的事業鋪路。二女兒亦是如此,用變成鑽石的眼淚招兵買馬,才有今日威風。

  唯獨angle,雖然粗茶淡飯,窮閻陋舍,可她幸福啊!

  這難道不是自己的初衷嗎?!

  村長當下決定,將村長之位傳授三女婿,與此同時,發現自己怨念開始消退。

  他明白了,自己是舍不得女兒,放不下女兒。

  他愛她們,

  如今,

  他找到了和他一樣愛女兒的人,

  也終於可以安然離開了...

  當天夜裏,

  十八年從未開口的angle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深情的摟著大狂風的脖子,羞澀道:

  “好了,現在你可以草哭我了…”

  當夜,

  angle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顧名——安之淚。

  吸收日月精華,普渡隱忍之苦,

  此乃...陰元也!”

  閻難以置信的吸了口氣:“原來陰元是這麽設定的......,那後來呢?老村長走了麽?”

  “嗯,走了,村長一家都是李哲大人接待的。再後來,狂風打幾把就順理成章當了新任村長,他家就在3管區四號樓1單元,我估摸這會兒還沒睡,你趕緊過去吧。”

  “咦!!”

  一想到洞穴裏又陰又潮閻就渾身難受,連忙搖頭,“不了不了,我在外麵就成...”

  “嗬嗬...”女人嫵媚一笑,“你和你大哥一點都不像呢...”

  閻沒聽懂啥意思,但總覺得這不是句好話,撇了撇嘴,“啥意思啊你?”

  女人莞爾一笑,搖了搖頭,“這裏又沒鬼,怕什麽丫?”

  “誰...誰怕了!”閻吭哧了一下,漲紅了臉,“我那是嫌棄!得虧那個安公主還能造出陰眼來,我呸!真是不要碧蓮,奶奶的腿兒。”

  閻偷換概念,悄悄的找了個嘴子來掩飾內心的恐懼。

  女人就那麽看著他,也不說話。

  兩人孤零零的站在山頭,尷尬了兩分鍾後,門開了。

  李哲彎下腰,揉了揉脖子,走了過來。

  “這麽多年,家裏也沒變啊。”

  “哎...虧你還知道。”女人嬌嗔的白了一眼,有些不舍的看著李哲,“這就走了?”

  “嗯...還有事辦。”李哲點了根煙。

  女人眨了眨眼睛,或許是顧忌有外人在,欲言又止了好幾次,最後還是小聲說了出來,

  “下次...什麽時候來......”

  說完低下頭,俏臉微紅。

  這一幕讓閻腦補萬千。

  “再看吧,東西放桌上了,有事打電話。”李哲頓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女人的腦袋。

  回去的路上,閻“嘿嘿”的笑個不停,聽的李哲一陣火大。

  “抽什麽瘋呢又?”

  “嘿嘿...哈哈...哈哈!老大,嘖嘖嘖嘖,沒看出來啊,不是戒了麽,還金屋藏嬌嗷”

  “藏個屁!”李哲從懷裏摸出個黃色的袋子:“喏...到這來就為了這個。”

  “啥?”

  閻伸手要抓,李哲抽了回去,“別碰!這東西經不起折騰。”

  “不就一破袋子嘛?嘁...”閻不屑的撇了撇嘴。

  李哲將袋子放回兜裏,笑道:“這東西和舞寶兒缺一不可,以後你就知道了。”

  “又賣關子...”

  閻聳了聳肩,又嘿嘿笑了起來:“對了大哥,剛女人和你關係不一般啊?實話實說,辦事了沒?”

  李哲無語的看著他:“剛她給你講安之淚的故事了麽?”

  “說了啊,怎麽了?”

  “她就是三公主,安覺啦別比比。”

  “.........”

  閻瞬間臉色就不好了,楞在原地,好一會才開口,

  “大...大哥...,這女人...記仇不?”

  李哲扭過頭:“說人壞話了?”

  “欸...我哪知道她就是三公主,剛...剛隨口叨叨了兩句。”

  “那你慘了...這女人小心眼。”

  “.........”

  兩兄弟打了個車,來到高鐵站。

  閻一如既往地開啟自我安慰模式,沒一會兒就把這事忘了。

  深夜的列車空空蕩蕩,兩人坐在最後一排。

  閻納悶了,“大哥,這是要出遠門啊?”

  “嗯...舞寶兒喜歡旅遊,這個季節應該在比澤,正好還有個人需要帶回來,我陪你一起去。”

  閻點了點頭,“大哥,你這是準備納多少人啊?”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好了,我來給你講講關於舞寶兒的故事吧,聽完後,你就知道我為什麽執意要帶她離開了。”

  “好!”閻靠著身子,拖著下巴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

  “秦準河畔,

  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

  那時,南方還是被文客稱作金陵的詩畫之地。

  整個國家都處在混亂和顛沛的年月,秦淮兩岸卻依然熱鬧。

  “十裏秦淮,六朝粉麵,畫閣藏佳麗”。

  碼頭上的貨船漕運沿岸叫賣的大小商賈、紅燈翠柳中的青樓花舟,秦淮八豔,十金釵,繁星般摻在一起,喧喧吵吵,恍然如夢。

  那時舞寶兒還未從良,是鳳儀樓老鴇眼中的搖錢樹。

  世道如風雨無常,舞寶兒小的時候父母兩亡,舉目無親,混混沌沌被賣進窯子,從此入了風塵。

  好在她天生一副好模樣,上了花樓後得以吃飽穿暖,身肢漸漸長開,白肌勝雪,美的像秦淮河畔的錐梅。

  直在樓上養到了十七,淅漸傳出了名聲。

  兩岸來往的船客都知道鳳儀樓有這麽個俏女子,含苞待放,非人間之物。

  老鴇自知奇貨可居,又擅欲擒故縱之術,不允客人與她狎耍,隻讓她先做“藝妓”撫琴添樂。

  於是酒客每每酣熱之際,見那黃燈暗簾後麵的美人紅腮粉頻,身段影綽,隻有琴聲輕顫入耳,不由被迷了兩眼,撩了神魂。

  開始舞寶兒還有畏懼,躲在幔簾後麵心膽戰戰。

  而秦淮河南北貨運,來去的顯貴達官,富賈文豪,她後來見了許多,心也便靜了,手下漸穩,再奏起輕曲軟調,和著窗外秦淮河上的的槳聲燈影,便輕易攪醉了過往遊子浪人的心。

  後來她認識了一個叫梁南的年輕後生。

  梁南是個做小工的,負責每日給夫子廟邊上的貴府酒家朝鳳儀樓運酒。

  鳳儀樓是大買賣,每日至少需大酒十壇,佳釀五鬥,梁南兩手掌著膠車的把,推著壘得似山的酒壇,兩肩頭上的肌肉熟銅以的鼓著。一路平平穩穩運到鳳儀樓後院時,熱汗貼著小褂密刷刷地淌。

  舞寶兒與他打過幾次照麵,見後生結實的腰背,精短的發根,園眼濃眉,一口笑起來白生生的好牙,舞寶兒不由羞了臉。

  梁南接了她遞的手帕,愛惜地不舍抹汗,抬眼再望,姑娘已隱深樓,後來他得知了她便是那伎說中的鳳儀樓花魁,秦淮兩岸男人們心馳神往、常掛嘴邊的"那個女子",梁南不由慌了神,腦穴亂跳。

  他自知知配不上這樣的姑娘,哪怕是在夢裏,也不敢有這樣的奢望。

  他咬晈牙在一個深夜將那條手帕甩進了秦淮河裏,剛脫手的刹卻又後悔,趕緊縱身下河,狼狽撈起。

  他渾身濕漉,細細將那帕子收好,夜風裏水麵蕩漾的光波搖碎了星河,他低頭歎世道磨人。

  當他推著獨輪膠車走在大街上時,兩手再也掌不穩把,肋後軟,人倒車歪。

  梁南攥著腳脖坐在地上,看著摔破的酒水曄嘩流了ー地,也不去管,任其澆得心頭一陣濕潮。

  “梁南,你也有今天呐!”

  路上相識的人對他笑嘻嘻道。

  “是啊,我也有今天呐。”梁南苦哈哈地回應一句。

  他撚起腳邊的酒壇碎片,仰頭飲了上麵的存酒,血氣便湧上了頭。

  青年本就氣盛,梁南又天生剛強堅韌,飲了那口酒,他便大踏步去了鳳儀樓。

  回報自然是頭破血流,他被一眾狎司給趕了出來。他不死心,又去闖第二次、第三次。

  舞寶兒沒見過這麽愣的人,發慌之後,她也下了決心。

  她先將自己也撞得頭破血流,幾番尋死不遂,又開始絕食。

  自從進了鳳儀樓,她從沒受過苦罪,如今這番鬧騰,讓老鴇也無計可施。

  後來老鴇鬆了口,說養了她整四年,不能讓她就這麽走了,至少要她接夠四十個客人。

  舞寶兒知道自己從良後,是要跟梁南好好過日子的,怎可再做這種事情。

  她哭著跟老鴇求饒,說欠她的情隻得下輩子再還。這時候梁南煞騰騰地闖了進來,他渾身傷破,一隻眼睛腫得像山核桃,嘴角也裂開道口。

  他對老鴇說:“既然她欠了你四年,我梁南就還給你四年!”

  說著摸出懷裏的碎酒壇茬,猛地剁掉左手兩指,再換過手,又去兩指。

  熱淋淋的血“吱吱”地滴連成流,梁南眼晴不眨,舉起殘損的雙掌在空氣中拍了四下,滿地的血滴散落,絢爛如櫻。

  那時賭場上有靠著“跳寶案子”來以肉為賭籌強收保護費的,青樓裏剁指還債的卻還是少見,老鴇被血刺得眼暈,見舞寶兒實在哄不回了,便自認倒黴,任他們去了。

  梁南就這樣拉著宋念走出了鳳儀樓,一路上血仍不停地滴。

  當天夜裏,兩人對坐在床上,抱著哭一會兒,又笑一會兒,如傻如癡。

  舞寶兒輕吹著梁南殘缺的雙手,既憐惜又擔憂。

  梁南知道她擔憂什麽,便拍著胸脯說,你放心好了,我有氣力,足夠養活你,往後的日子雖不及那樓裏好,可我保證不會讓你受罪。

  梁南是說到做到的人,他雖殘了雙掌,做活卻更加麻利。

  他在外麵賃了輛黃包車,開始幹拉車行。

  他嘴上勤,腿腳靈,拉起車來奔跑如風,臉上是滿足又暢快的表情。

  舞寶兒則做起了賢內助。

  他們的居所是租的,半年三塊錢,獨門獨戶,青石的圍牆上漫著綠苔,帶一個鋪磚的院子。

  房子是人家的,日子卻是自己的,舞寶兒讓丈夫買了菜苗、花種,在院子裏開出菜地,圈了花圃。

  梁南自作主張,抱了一株桃樹回來,樹皮青韌,粗不及嬰兒手腕。

  舞寶兒細細地撫著那株桃樹,心裏歡暢,嘴上還要怪梁南亂花錢,說這麽小的樹,何時能等到開花啊。

  梁南嘿嘿笑著,說等到明年春天,就能開花啦。

  舞寶兒便滿意地坐在小凳子上,指揮著梁南創樹坑,儼然小媳婦模樣。

  此時已是夏未,清靈的丁香尚未謝,蓬蓬勃勃的薔薇已先開,黃瓜頂花,番茄粉頰,清涼涼的過門風吹過滿院,舞寶兒頭回黨得世間的空氣如此朗。

  她先前囿在狹閣太久,現在不願於屋裏呆著。

  於是最愛坐在院裏的那棵小桃樹下,看著梁南光著脊梁,喘呼呼地勞作。

  劈柴、澆水、掃地,都由梁南獨攬,他一邊做著活,一邊對著她笑著。

  秋去冬來,朔風漸緊了,鳴鳴地在屋頂上蓋過去。

  每日梁南仍要早早起床,冒著朦曨天色出去跑活。世道越來越難,外麵兵荒馬亂,一拔人打出去,又一拔人打進來。

  梁南夜裏回來得越來越晚。

  舞寶兒擎著燈,戰兢兢地坐在屋裏,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隨著燭苗抖動著,偶爾啪的一聲燈油炸裂她的心便跟著猛地顫一下。

  直到外麵開門聲起,那個熟悉的高大身形裏著風聲拱進來,她才徹底安心下來,輕巧地替他撣去身上青霜,換下硬成冰殼的外衣。

  “等罷,等到開了春就好啦!”夜裏她看見梁南在黑暗中閃動的雙眼。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有南風吹來。

  簷下的冰淩啪嗒啪嗒地化落,牆頭上的草根在雪殼裏孵出了青芽。

  舞寶兒裹著梁南的長衣,咽著口水,數著院子裏嘰喳尋食的麻雀。

  暗地裏的梁南疾扯一下細繩,幾隻蹦跳的靈物便被扣在籃籠之下。

  他很快將雀肉弄熟了,瘦嗦嗦的一團,淋上粗鹽,冒著熱騰騰的香氣,獻寶一樣地遞給她。

  舞寶兒掐一小塊塞進嘴裏,瞪著眼睛小心地嚼了幾下,突然扶著梁南幹嘔起來。

  春天終於來了。

  梁南長長地舒展著腿腳,抻得渾身骨節直響。

  他滿意地扭扭腰身,拖著車把走出門去。

  有一個狡黠的想法在他心頭既久:他今日要早早歸來,帶妻去瞧瞧郎中。

  他細致地觀察到妻子近日的表現,從而大膽得出一個甜蜜的推測。

  不過一切都要等郎中定論,在這之前,他要竭力保持平靜。

  可他不得不因這個想法而激動,連攥著車把的手有些抖,他剛大步地踏出家門時,就已經等不及要趕快回來。

  舞寶兒自然不知道梁南的心思,她正盤算著自己的大事:要在菜地新種幾綹春韭、再有幾天便是房東索租的日子,到時還需多補幾句好話、院裏的桃樹果然結了苞,一個個裹實的小粉團,這些日還需好生可養。

  這些問題她來來回回、細細碎碎地想了一天。

  直想到外麵的天色發陰,簷頭上鼓起了陣陣悶雷聲,她才想起最要緊的一件事,梁南本來早該到家了。

  她亂了神,撚針的手沒了準頭,漸漸地隻聽外麵雨聲瀟瀟,天色一下比一下暗了。

  舞寶兒放下了手中縫補的物事,咬咬牙,頂著油布牟出了門。

  近裏的鄉人眼毒,嘴像碎刀子,尤其男人們,眼裏冒著油汪汪的綠光,因此跟了梁南之後,她很少出門。

  她覃在那扇大油布傘下,穿過青石巷,滿地汩汨細流,洇濕了她的粉繡布鞋。

  雨絲裏攜著鮮風,齊刷刷地潑染著巷牆,也打透了她的褲腿,冰冰麻麻的涼意一直爬上心口。

  她一直跑到幾道巷外的秦虹街口,終於找到了梁南。

  梁南側身伏在雨裏,他的車像條忠誠的黑犬歪在一邊。

  舞寶兒兩腿一軟,癱坐下來,她看著梁南臨死前手上還攥著她送的那條帕子。

  源源不斷的血從他軟糯的身體裏流出,絲絲縷縷地浸入雨水裏,混合成不均的土黃色。

  她先是嚎啕大哭,後來轉為了嘔吐。

  大街上過往的人影穿梭如鬼,匆忙麻木,風兮雨兮,自顧不暇。

  後來是個當兵的幫了她。

  當兵的背著梁南,一聲不吭地在前麵走著,舞寶兒哭啼啼在後麵跟著,像是被大人捉回家的小孩。

  回到家後,當兵的對她說道,能夠在大街上把人撞死的,肯定是洋人的汽車。

  可是現在沒人惹得起洋人,再加上兵荒馬亂的他邊說著,舞寶兒的哭聲便越大,他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沒聽進去,隻是在專心地哭。

  於是他隻好閉了口,手足無措地環顧著清貧的屋子。

  女人的哭號聲刺得他耳膜發癢,他沒再說什麽,匆匆逃走了。

  十天後,舞寶兒自知無力續租,隻好搬了出來。

  臨走時那株桃樹開得更怒,滿權粉花蓬蓬的喜人,舞寶兒實在不舍,折下了一根花枝插在包袱裏。

  她搬到離秦淮河更近的棚戶區,那裏髒亂差,濕風裏浸著河水的潮腥和碼頭工人們的汗臭,可好在房價低廉。

  冬天的時候,她和梁南的孩子出世了,梁南姓梁,她便給孩子取名梁天。

  男孩生著圓溜溜的黑眼珠,跟梁南極像。

  有了梁天後,舞寶兒的日子更苦了。

  她一人都難存活,如今卻要填兩隻口。

  她心知鳳儀樓再難容下自己,看著嗷嗷待哺的嬰孩,猶豫再三,終而下海淪為——

  暗娼。

  舞寶兒接的第一筆買賣,客人名叫林少奇,進了屋低著脖頸,手上攥得起筋。

  舞寶兒壯著膽子打量一眼,見來者麵容白淨,腮頻有棱,眼睫撲扇著,比她長不了幾歲,心裏遂安慰了幾分。

  林少奇看了舞寶兒半天,才將她認出。

  一年多前,正是他幫忙將她的丈夫背回的家,當時舞寶兒渾身淋透,哭得昏天黑地,難辨樣貌。

  而如今坐在這燈下的,婉婉約約,一雙秋水剪了秋瞳,著實令他心顫了顫,又不由暗地輕歎。

  舞寶兒認不出他,隻覺他麵相和善,不似那些淫樂之徒,便大膽跟他多敘幾句。

  她得知林少奇是個扛槍的丘八,家中還有個守寡的親姊,帶著個年幼的女兒。

  那年月,軍閥混戰,人命如草,當兵的更是朝不保タ,缺糧斷餉亦然尋常,唯有走投無路的苦命人オ會上這條道。

  舞寶兒心裏憐他,更是憐自己,便多說了些熱人心的話。

  林少奇怔怔聽著,心裏燙燙的,腦子裏清醒一陣暈眩一陣。

  第二天走的時候,林少奇在桌上放了一塊大錢。

  舞寶兒看見了連聲說著使不得這麽多,客人不容多言,驚慌地跨步跑了出去。舞寶兒看著他的背影,才依稀想起來這個人為何眼熟。

  打那以後,林少奇許久未再來過。

  舞寶兒著懷裏的梁天,有時也會倚著門框失一陣神兒。

  插栽的那根桃枝竟奇跡般發出了米芽,讓她心裏喜了一陣子,可後來又慢慢地萎了。

  花謝花開,露水情綠,她見得多了,自然能看開。

  後來一天卻有人敲門,舞寶兒心裏慌著,見外麵站著是個五六歲的女孩兒。女孩用藍頭繩紮著兩隻刷把ル,不怕人,仰頭舉上來一個包裹,隔著油紙便聞到一股香味。

  舞寶兒拆開,見到裏麵是半隻鹵好的鹽水鴨,連脖帶頭,熱乎乎地壓在手上。

  舞寶兒不由吃驚,問那女孩兒是誰家的孩子。

  女孩兒說了個舞寶兒沒聽說過的女人的名字。

  女孩兒又說:“這鴨子是舅托人送到家裏的,我娘說男人都好臉麵,悶訥訥的,心裏掛著也不願張嘴,她便把鴨子切了一半,讓我給你送來。”

  舞寶兒便笑了,當即撕下隻鴨腿來,給女孩兒作回禮。

  金陵城的鹽水鴨乃是一絕,做法是先醃後鹵,皮白肉嫩,頤巍巍的一塊滑肉脫骨而下,肥美成香,緊韌鮮辣。

  舞寶兒將那半隻鴨子一點點拆了,小心翼翼地品嚼了一下午,吮得一點油星都不落下…

  後來小女孩兒又來了幾次,儼然熟門熟路。

  東西有的是林少奇送的,有的是他姊送的。

  舞寶兒心裏開始發亂,一見到女孩兒,自己先掉了眼淚。

  女孩兒名叫二丫,オ不到六歲,便有小大人的模樣,來了便不願走,挨在一旁逗著小梁天玩。

  舞寶兒從二丫那裏得知,她娘雙腿已癱多年,無行立之能,這才讓她跑前跑後。

  舞寶兒聽了,不由在心裏難受,伸手摸一摸二丫的小發辮兒。

  日子依然難過。

  暗娼者,所接之客都是些無錢無權的窮苦人,其中大多是碼頭上的勞工苦力、窘迫的光棍單漢、不入流的街混。

  這些人無有鳳儀樓上雅客的風致閑情,一開始舞寶兒被折騰得差點發了瘋,瘦弱的身子骨幾欲散架,可看一眼搖床裏的梁天,便將一切都默默地受了。

  黑壓壓的夜裏,男人的喘息和熱汗凝成了混沌的氣,飄浮在屋梁上,舞寶兒昏昏沉沉,聽著來自秦注河上的船笛聲。

  那悠長的聲音似從夢中傳來,朦朦朧朧的,撫慰著黑暗中那些活著和死去的苦難魂靈。

  有一天,林少奇來了,穿著軍裝,挺拔又精神,隻是手腳依然拘束。

  舞寶兒喜滋滋地看著,幫他整著脖領上的紐扣,抻一抻後襟,仿佛是她親手做的一樣。

  當晚梁天夜啼,礙了大人的事,舞寶兒心裏發愧,起身要將寶兒移到外屋去。

  林少奇卻把寶兒搶了過來,抱在臂彎哄著,他自言哄過幼時的二丫,存有經驗。

  一會兒寶兒果真不哭了,林少奇便輕輕將他安排在床中間,伸出長臂來摟著娘倆,沉沉地睡了。

  浮世跌宕,靜夜憐人,舞寶兒難得睡了個踏實覺。

  醒來時,林少奇正愣愣地坐在床沿上。他說要打仗了,不知道自己哪天オ能回來。他翻著自己上上下下的口袋,連一塊銅子也摸不出來,又愧又急,大男人站在原地憋紅了臉。

  舞寶兒任他木木地站著,自己跑到灶上,變出了三顆滾燙的紅皮雞蛋。

  她安排著:“給你姊一個,給二丫一個,還有一個是你的。”

  林少奇推搪,將自己的那顆還給她:“你得顧養自己的身子。”

  舞寶兒重新塞給他:“前線打仗得有氣力,餓著肚子就跑不過子彈了。”

  男人當著她將那雞蛋剝皮,分了兩瓣,他朝自己嘴裏塞了一瓣含含混混地說:“寶兒,你放心,我指定回來找你們娘倆。”

  舞寶兒接過剩下的一半,沒進嘴,心便暖乎乎的。

  在舊社會,娼是一種合法經營,青樓需正式注冊登記依法交稅,大方營業,自帶一番招搖。

  娼行裏有個術語叫"遛彎”,便是在春、夏、秋三季,尤其夏夜薄涼之時,由妓院的負責人領著在街上閑轉,三三兩兩,倦醉搖扇,紅粉凝香,從姚家巷一直到貢院西街,妖嬈信步於大庭廣眾之間,從而達到宣傳的效果。

  男人們看熱了眼,看癢了心,奈何兜裏的大子兒還得供家人嚼穀,喝不起樓船上的花酒,便奔了暗娼。

  暗娼也叫暗門子,到這裏的人俗稱"鑽狗洞”。

  因為是非法經營,操此業者不得大張旗鼓地招客,隻得托“跑合人”給“帶水”,起個拉攏介紹的作用。

  而大多不舍分給“跑合人”一份利的暗娼,隻得自己攬客,排排列列地蹲坐在巷口、碼頭邊、雜商區。

  來者背手弓腰,低頭細相,宛如采買家性。

  一經談妥,便一前一後默契離開。

  舞寶兒所居之處便在這煙花野巷附近,周圍多是以此為業者,頗成一番規模。

  生意時而旺興,畢競還是追求實惠的貧戶居多,可有時連窮男人也鮮來了,她隻得出去攬客。

  那時梁天還不到三歲,搖床已難將其束困。

  舞寶兒想到個好辦法,便是將寶兒放在一口空缸之中,墊上棉絮。

  梁天在裏麵貼壁而爬,坐井觀天,好歹不失安全。

  春去秋來,苦世磨人。

  河那邊有時零星地響著槍皰聲,舞寶兒守著梁天,瞪著眼睛靜靜聽著。

  夜舞寶兒正接客時,外麵急響起敲門聲。

  暗娼門上總掛一盞紅燈,亮則客空,滅則客盈,按說這時不該再有人來尋花。

  客人掃了興,蠕動起肥蛆似的身子,口中罵罵咧咧。

  舞寶兒便去開門,外麵的人渾身髒汙,倚著門摔了進來。

  她認出那是林少奇,頓時心上一酸。

  林少奇身上掛了彩,衣服髒汙油爛,他見到舞寶兒便落了淚,哭得如同孩子。

  他說:“我姊病死啦,我是來家奔喪的。”

  舞寶兒說不出話來,隻能抱著他揉著頭發,這時小二丫從後麵探出來,蔫蔫如幼貓。

  她熱了熱水,給林少奇剪了身上的爛衣,見到那原本光潔的背上粗疤累積,不由流了淚,她說:“這次回來了,就不走了罷?”

  林少奇垂著腦袋,說:“我是當了逃兵跑回來的,殮完我姊,就得趕回去,留在這裏會連累你們。”

  “這回走多些日子?”

  “說不好,軍隊打了勝仗,還得繼續向西開拔。”

  他接著說:“我一走,二丫就交給你了哇。”

  舞寶兒點點頭:“我拿她當親閏女待。”

  林少奇低頭從地上那堆爛衣裏翻了翻,找出兩個鐵皮罐頭放到舞寶兒手裏。

  “我隻有這個。”

  第二日,天剛朦朦亮,林少奇便要走了。

  臨走時舞寶兒又塞給他一個熟雞蛋,林少奇不要,舞寶兒說:“收下吧,吃了就有了念想,有念想人就還能回來。”

  林少奇咬咬牙,貼身塞好了。

  舞寶兒抱著梁天牽著二丫,一直送他到巷子口,隻等到人徹底走不見了,才慢慢回去。

  臨走到門口,舞寶兒把寶兒遞給二丫,踮腳點亮門上的紅燈。

  一晃就過去了半年,沒聽到關於外麵的消息。

  這時二丫已經六七歲,懂了事,能幫她照看寶兒了。

  她進了門不久就喊舞寶兒娘了,一聲一聲,脆脆的,聽得舞寶兒心裏清甜。

  西風寒雨,又是一年暮秋。

  夜裏的雨下得精密,簌簌帶聲,舞寶兒半睡半醒,在這雨聲裏聽出點異常來,壯著膽子摸起頂門杠打開了外門。

  雨絲冷得發亮,濺出星星寒氣,她瞧見一個清瘦的男人正挨在牆根瑟縮著,雨點從茅簷淋下來,浸得他的緞子長衫油光光的。

  舞寶兒接了一天的客,已經疲得骨頭發軟,便輕聲輕氣地說著好話回絕。

  那男人站在原地猶豫著,一個黑亮的腦袋從他長衫下鑽出來,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

  男人是北方人,押了一船幹貨來金陵,過文德橋時船翻了,滿艙的貨泡了水,還搭上一個夥計。

  男人傾蕩了錢財,帶著兒子連客棧都住不起,幾經打聽,倒發現在暗娼處過夜最為經濟。

  舞寶兒將男人讓進了屋,那小男孩幾經顛沛,顧不得認生便很快睡去。

  男人換了幹衣服,オ顧起舞寶兒,燈下瞧佳人,不由秉住了氣。

  這年舞寶兒尚不到三十歲,眉眼依然,雖消瘦了許多,卻更添了幾分可憐動人。

  “實在沒別的法子了嗎?”他不禁悲聲歎道。

  男人名叫瀟刻,家妻早亡,一個人帶著兒子在外頭闖蕩。

  雖是北方人,他身上卻有淡淡書卷氣,兩道劍眉細長,身材挺直瘦削。

  他沒了本錢,唯剩貼身一些散銀,隻能委身待在此處。

  舞寶兒見他舉止斯文,談吐有禮,便應下每晚留他住宿。

  隻是白日裏她仍要接客,一個大男人總是有礙。

  瀟刻自知,白天便帶著兒子出去閑轉,再後來,又順便帶上二丫和梁天。

  十裏秦淮思鼎盛,六朝金粉曆滄桑。

  那時的沿河兩岸,由夫子廟為商市中心,包括白鷺洲、緊寶門,大街上熙熙攘攘燈火璀璨,三教九流,喊買喊賣,喧喧吵吵了數百年。

  瀟刻左手牽著二丫,懷裏抱著梁天,再用衣角引著自己的小兒虎子,一大三小走在鬧市,瀟刻步伐不緊不慢,自帶幾分溫文風度,引得不少人顧看。

  金陵人性子細,飯食便也隨了人的品性,不論用材貴賤,都要帶些精致和用功。

  永和園的燒餅和幹絲,奇芳閣的鴨油酥煷餅和什錦菜包,瞻園的熏魚銀絲麵和薄皮包餃…秦準八絕,勾盡兩岸百姓肚子的饞蟲,卻非是普通人家可饗。

  瀟刻自然也是買不起的,中午便帶著孩子駐足在河岸邊的“船工飯堂”。

  四毛錢一碗的牛肉湯,算是買給苦力們的奢侈飯,密條條的粉絲晶瑩分明,透著亮光,牛肉切塊,經老湯燉得軟爛綿韌,再佐以蔥末非黃,蒜末辣子,以滾油乍淋,鮮香熱辣混著蒸汽撲了一臉。

  瀟刻買上一份,分成兩碗,讓虎子和二丫悶頭海海地吃著,自己抱著秦寶兒對河翹腿而坐,簡陋的棚頂被風鼓得撲扇作響,他抽一口卷煙,看看河麵上的萬楫千帆,宛若古代臨江思哲的文士。

  瀟刻在舞寶兒處住了一個月,花沒了錢,臨走時,對她表了心思。

  舞寶兒紅了臉,低頭掐著褂角。

  她說:“你去罷,你堂堂正正的,能找個好樣的,不該被我髒了名聲…”

  瀟刻歎了口氣,牽著虎子上了船。

  又半年過去,一天來了輛軍用吉普在門ロ停下。裏麵跳下兩個兵士,拆出一張印著紅戳的陣亡通知書,對舞寶兒讀罷,取五塊銀元塞到她手中,接著麵無表情地跳上車,趕去下ー家。

  舞寶兒捏著那張黑字紅戳的信,身子抖著,眼淚潸潸落下,終是…......沒哭出聲來。

  冬去春來,又是一季。

  這天二丫興奮地跑進屋,拽著舞寶兒朝外去,舞寶兒被她引著,看到了門外站著的父子倆。

  瀟刻被曬黑了些,原本斯文的臉膛透出些山棗色,虎子的個頭竄到了他的半腰,溜溜圓的黑瞳仁,頻上凹出一對酒渦。

  “這回來可待多久啊?”舞寶兒在灶台旁忙活著給兩人接風。

  瀟刻端端然地坐下,點了根煙,說:“我不想走啦。”

  他說:“我這回掙了點錢,本來能掙更多的,可是心裏一直掛著你們娘仨,虎子也說想小姐姐,我便帶著他來了一一我這回,就不走了罷?”

  舞寶兒停了手,背對著他不說話。

  瀟刻慌了,過去將她扭過身,見舞寶兒紅了眼眶,忽然哇一聲哭了出來。

  兩個孩子都嚇愕了,小梁天也扶著牆軟乎乎地瞞跚而來,瞪眼好奇望著屋中的四人。

  照瀟刻的意思,是要像模像樣地辦一場婚事,舞寶兒不同意,費錢不說,她經不起左右鄉鄰的嘴舌。

  那便筒操輕辦,紅紙、新衣、香果吃食總是要置的,舞寶兒打前一夜就怔地睡不著,睜著眼睛,胡思亂想著。

  天亮了,吃了飯,瀟刻果然喊她一起出門。

  舞寶兒表現出十分的抗拒,因為在此之前,她出門隻為一件事。

  破舊的大門此時像是衣裳一樣保護著她,她不知出去後該擺出什麽樣的動作,眼睛朝哪裏看,別人又怎麽看她。

  瀟刻拍著她肩膀:“沒事的,有我呢,還有孩子們。”

  舞寶兒便像久不見陽光的小獸,畏手畏腳地跟著瀟刻出門了。

  兩個人帯著三個孩子,走路也緊挨著,在大街上就是小有規模的團。

  人們偏頭看著,眼睛裏便生出些色彩,唇舌也活潑起來。

  瀟刻依然溫文爾雅,不緊不慢,他騰出手來摟著舞寶兒,柔聲說著:“不要怕,有什麽好怕的?”

  舞寶兒感受到了那隻手的力量,腰便挺了起來。

  她漸漸把胸口的氣喘勻了,臉也揚起,初春的空氣裏帯著久違的陽光味道,跟大街上各類繁雜的香氣臭氣交織在一塊,混合出市井的煙火氣。

  舞寶兒終於覺得自己是像普通人一樣在逛街了,她又想起自己是新娘子,當比普通人更幸福一些,不知不覺便把腰挺得更直了。

  他們一齊去了布店,裁了幾尺鮮紅的大布,其他的料子也要了些,好留著給孩子做新衣。

  再去買了一斤糖果,紅紅綠綠,用玻璃紙包著,香果子,炸酥餅,也各買了一包,特意讓掌櫃纏了紅線。

  又去肉鋪切了兩斤豬肉,厚膘像羊脂玉一樣肥潤油光。

  路過蓮湖糕團店時,瀟刻又停了腳,眼都不眨地稱了八兩桂花夾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

  一家五口走在回去的路上,周圍閑人們已經野狗似的嗅到了味。

  遠遠近近地隨著,說著。

  直到進了門,那些人還站在門口不走,嘰嘰喳喳地瞪眼望著。

  瀟刻見他們指著門上那盞紅燈,笑嘻嘻地說著叫著,便伸手抓了把糖果,投石子般向他們用去。

  趁他們搶食的工夫取下那招客的燈籠,關上門來,在腳底踩了個稀扁。

  舞寶兒進門就跑到灶上忙著,孩子們在屋裏搶著吃的。

  瀟刻喚出了虎子,遞給他一根半擰長的二踢腳,問:“敢點嗎?”

  虎子七歲有餘,點點頭,蹲在地上,又接過父親的煙蒂,惡很狠地杵燃了引信。

  嗖的一道尖鳴,炮仗騰然入空,超過層層的青磚烏瓦,驚飛了鴿群,在初春的灰色天空震出一聲鈍鈍的沉響。

  婚後三個月,瀟刻有些閑不住了。

  舞寶兒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勸道:“孩子他爹,出去闖闖吧,大男人總呆著不是事。”

  瀟刻說:“我放心不下你們娘幾個。

  沒事的,你回來早點,孩子有我守著。

  瀟刻便掐滅煙頭,早早睡了。

  舞寶兒帶著孩子,到碼頭送他,秦淮河的水青濁濁的,船塢裏的笛聲漫長平穩,瀟刻站在船頭久久地揮著手。

  他這一走,便是兩年沒有回來。

  風雨湧浪,亂世浮萍。

  舞寶兒心裏掛著,念著,奈何眼前存活無計,隻能掛了燈籠,重操舊業。

  周圍曾吃過喜糖的男人,不壞好意前來“照顧”生意,事了之後不忘羞辱,扯著頭發罵聲“表子”!

  亦有食白飯的地痞無賴,理直氣壯而拒不付賬,協以挙腳。

  這類嫖客在當時不是少數,遇到了,也隻能忍之受之。

  每當母親緊碌之時,虎子便領著二丫和梁天,坐在秦淮河畔上,天蒼水茫,層層河浪緩慢地推展,晚霞夕照著水麵,滾滾流金。

  每當看見有遠處有亮著汽油燈的貨船,三個孩子便放聲大叫著:“爹~爹!”

  聲聲稚嫩的聲音回蕩在昏藹的河霧裏。

  舞寶兒三十ー歲這年,得了一場重病,頭燙得厲害。

  那時的大妓院接連出事,窯子洞也亂成一窩,官、閥、匪、日,各踞一方,有閑錢而怕招事的小民,便紛紛去尋暗娼。

  這天她照常接客,昏沉沉裏挨了一通淩虐,起了死心。

  她摸出了剪子,頭暈眼花裏瞧見瀟刻的模樣浮在半空,對她笑著。

  虧得這時二丫進了屋,哭著喊著將她阻了。

  舞寶兒咬了牙,為了三個孩子,硬是挺了過來,轉天便繼續謀生。

  當時的暗娼皆是按次收費,積量維飽,一次三毛,與六塊臭豆腐幹、一斤棉花的價格等同。

  舞寶兒便靠著一次次無休止的麻木了,在那激蕩黑暗的年代獨自養活了三個人的孩子。

  世態炎涼,

  她死的那年尚不滿四十五,在娼行浸身過久的女人,外損內虧,鮮有長壽。

  臨死也未能等到瀟刻。

  那時二丫已經嫁了人,遠去南方,梁天因參與遊行而入監,未準他出獄葬親,虎子隻得一個人將舞寶兒的屍身卷了,葬在秦準河邊。

  作為舊時代的殉葬品,舞寶兒在亂世沉淪的幾十載的軀體,最終化為了秦淮河畔一抔浸血的沃壤。

  風煙茫茫,血陽晚照,虎子埋了養母,對著濁浪滔滔的河麵嚎哭不止。

  後來,虎子便獨自踏上了自己的人生之途,他從舞寶兒口中知道了父親是關東人,便至魯地相尋,後輾轉多處皆無所獲。

  亂世飄零,身不由己,幾十年的工夫晃眼而過,舞寶兒這個名字也就隨著時間的流逝,沉埋進歲月浮士裏。

  虎子留在了南方,歲至古稀,

  送君行,念君歸,江湖路遠幾時回,

  抬頭望月,皆是人間趕路人。

  幾十年的老房子被推平,覆上了齊齊整整的綠化樹,再難見當初的模樣。

  直至許久後,還也有人打聽舞寶兒的去向,有的說她在關東,住老人院裏,也有人說她在火車上發了腦溢血,半路便去世了,消息虛虛實實,無從查考。

  舞寶兒走的時候很痛苦,也很安靜,

  世上便再無人知道,當年秦淮河邊上那個女人是怎樣的眉眼模樣。

  直到幾十年前,我接待了她,

  我永遠無法忘記見到她的第一眼,

  是有多久,

  沒見到一雙這麽堅強的眸子了......”

  故事聽完了,

  閻隻覺得鼻子有些發酸,久久不能平靜。

  “所以...像南陌這種女孩,是無法理解生活的本質,她應該感謝時代。”李哲點了根煙,低頭抽著。

  “欸......老大,說真的,你經曆這麽多,心裏不堵麽?”

  “人間滄桑,世態炎涼,經曆的多了,坎兒自然就過了。

  有句話這麽說,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讓我頗有感觸。

  塵世喧囂,在陽光照不到的黑暗處,有許多低賤而偉大的小人物,曾經不為人知地存在過。

  他們卑微如浮萍螻蟻,悄無聲息地路過這個世界,像是在夜空中劃過一道短暫的光。”

  閻讚同的點了點頭,忽然想到了什麽,開口問:“大哥,那三公主的安之淚是陰元我能理解,可這舞寶兒…......她和陰元有什麽關係?”

  李哲瞪了一眼,“你想啊,當年公主隻被大狂風一人弄哭過,就一個陰元,可舞寶兒不一樣啊,

  她天天哭,夜夜哭,

  咬著牙哭,

  躲在被子裏哭,

  眼淚嘩嘩的流,

  那陰元可是一籮筐一籮筐的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