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選擇
作者:藤蘿為枝      更新:2020-04-18 17:08      字數:4685
  十月, 貝瑤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  樓道傳來下樓的聲音,然後門外女人尖細的聲音喊:“趙芝蘭!”

  趙芝蘭高聲回道:“今天不去上班, 我請假了,你走吧。”

  女人嘀咕道:“不早說。”然後扭著腰走了。

  貝瑤抬頭看媽媽, 媽媽果然沉著臉。

  那個女人叫趙秀, 和趙芝蘭以前是一個村的,說來也巧, 兩個女人後來都嫁到C市做了鄰居,在製衣廠工作。過兩年同年懷孕, 在八月雙雙生下女兒。身邊的人就不免拿這趙秀和趙芝蘭來比較。

  偏偏趙芝蘭什麽也比不過趙秀。

  趙芝蘭老公, 也就是貝瑤爸爸,是磚瓦廠工作的,工作艱辛,工資還不高。趙秀老公是個小學數學老師, 受人尊敬, 工作還體麵。

  單這樣趙芝蘭還不至於小氣,主要是比女兒。

  趙秀生的女兒叫方敏君, 比貝瑤大半個月, 方敏君生的粉.嫩可愛,沒有同齡人的圓潤, 反倒是生的秀氣端正, 跟小玉女似的。誰見了都說這孩子長大美!

  一對比, 貝瑤就成了被碾壓那個。

  四歲的貝瑤臉頰圓圓的, 眼睛很大, 但是小時候的貝瑤吃得多,腦袋上兩個小揪揪,整個人圓嘟嘟呆萌。趙秀每次見了小貝瑤都捂著嘴笑:“瑤瑤吃了什麽?小手的肉肉比我家敏敏多了一圈。”

  明著誇獎,暗著嘲諷。因為趙芝蘭就胖,她在暗指遺傳問題。

  貝瑤見媽媽臉色不好,輕輕歎了口氣。

  她家家境一直很一般,運氣問題真沒法比。她記憶裏方敏君家在初中搬走了,買了新房子,新房子過兩年又拆遷了,於是分到兩套房。方敏君家越過越好,反倒是貝瑤家借錢給舅舅了,依然窮。

  隻有一點,貝家完全逆襲了——

  等到高一,方敏君長殘了,“小玉女”成了刻薄相。

  而貝瑤,抽條以後仿佛嫩葉舒展,出落得驚心動魄,成了C市二中的校花。

  但貝瑤也沒法安慰媽媽,以後會變得很好看這種事,哪怕說了趙芝蘭也頂多當小孩子家說胡話。貝瑤昨晚迷迷瞪瞪想了一整晚,重生這種事太玄乎。她感激能重來一回擁有的一切,因此打算乖乖做個四歲小女娃,守在爸媽身邊為他們養老,這輩子哪怕不嫁,也不會再害得爸媽中年還為她的事情受累絕望。

  她乖巧吃完了飯,趙芝蘭給她抹了抹嘴巴。

  貝瑤小奶音道:“媽媽,我要去幼兒園。”

  趙芝蘭笑道:“往常趕你去你都不出門,今天生病可以不用去了。”

  貝瑤生著病,嗓音軟綿綿的:“我想去。”她眼中懇切,濕漉漉的。

  趙芝蘭心軟,摸了摸她額頭:“那下午再去。”

  貝瑤想起早上爸爸的話,裴川一晚上都沒人接,有些不安。然而四歲孩子胳膊擰不過大.腿,隻能聽趙芝蘭的話。

  到了下午,貝瑤順利被送去了幼兒園。

  “常青幼兒園”門口栽了幾顆椿樹,一摸會有臭味。而園子裏則栽種了幾株梅花,一到冬天就香氣撲鼻。九六年的幼兒園設備簡陋,不會有滑梯這樣的設備。

  隻有木板做的兩個蹺蹺板,孤零零在院子裏。

  夏天天氣變化快,太陽一出來,冰雹化了打濕蹺蹺板,它暫時也不能用了。

  小趙老師在組織孩子們玩遊戲。

  小吳老師下周才會來,趙老師一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趙芝蘭把貝瑤軟乎乎的小手交到小趙老師手上時,貝瑤往教室裏麵看,孩子們在玩丟手絹。所有人都在拍著手唱歌,隻有一個人沒有——

  裴川偏過頭,對上了貝瑤的眼神。

  他眼中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不過短短片刻,他回過頭,不再看她。

  裴川也被安置在孩子們中間,他因為沒有雙.腿,無疑是幼兒園最特殊的孩子。小趙老師可憐他,孩子們害怕他又討厭他,這樣矛盾的存在,他似乎成了整個幼兒園的累贅。

  因此裴川和所有人格格不入。

  孩子們稚嫩的嗓音唱著歌,小趙老師笑著把貝瑤安置在孩子們中間。貝瑤對麵就是裴川。

  “丟呀丟呀,丟手絹,輕輕地丟在小朋友的後麵,大家不要告訴他,快點快點捉住他,快點快點捉住他~”

  手絹掉落在陳虎身後,小胖子沒反應過來,等小朋友們都哈哈笑看著他,陳虎才猛然轉過頭,看見自己身後的藍色手絹,像顆小肉.球一樣蹦起來去捉人,結果前麵的孩子早就回到了自己位子上。

  陳虎鬱悶地成為了下一輪丟手絹的人,先唱了首老師教的兒歌作為懲罰,然後繼續遊戲。

  圍成一圈的四五歲孩子拍著手:“丟呀丟呀,丟手絹~”

  在孩子們稚嫩的歌聲中,小胖子眼珠子一轉,看向輪椅上的裴川。貝瑤心裏一跳,上輩子這一天她沒來過幼兒園,但是第二天以後,裴川再也不開口說話,甚至拒絕來念幼兒園,徹底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男孩。

  所以他是經曆了什麽?

  歌繼續唱,陳虎小胖墩兒把手絹丟在了裴川身後。而這時小趙老師帶著一個肚子痛的小孩子去上廁所了。

  全場猛然靜了下來,就算是孩子,也敏.感地知道,裴川沒有腿,他抓不住任何人。

  裴川回頭,低眸看見了自己身後的手絹。

  陳虎衝他做了一個得意的鬼臉,孩子們被他滑稽的模樣逗得咯咯笑起來。

  小裴川咬牙,一手扶著低矮的輪椅,一麵努力彎下腰。

  陳虎指著他哈哈大笑。

  貝瑤心跳很快,別撿……不要去撿……

  夏日椿樹上蟬鳴聲陣陣。

  裴川死死咬著唇,吃力地把手絹撿了起來。他眸子又黑又沉,像是沉默的深淵。

  在所有孩子的笑聲中,他細瘦的手臂開始使勁驅使著輪椅向前。

  可惜五歲這年他腿才斷,並不熟悉輪椅。

  那輪椅每推一步,仿佛蝸牛爬。

  孩子們的驚呼聲驅使著他向前,他誰也不看,殘缺的腿上搭著那條藍手絹,去追前麵的陳虎。

  知了聲一聲接一聲。

  陳虎故意跑得很慢,捂著肚子笑。

  裴川推歪了方向。

  他掌控不了輪椅的方向,也不懂如何用力。

  在五歲這個夏天,他猶如一頭困獸。暴躁又絕望地,驅動著輪椅追逐。倔強不服輸。

  不懂事的孩子們都在笑他。

  他含著眼淚,想抓住點什麽東西。於是一遍又一遍調整輪椅。

  貝瑤呆呆睜著杏兒眼看他。

  越長大就會忘記童年很多事,在她記憶裏,裴川是個沒有腿的殘缺少年,可也僅此而已。她的人生沒有他的容身之地,如果不是他成了“魔鬼”,還曾麵無表情保護過她,可能重來一輩子她也不會多關注他。

  他是世人的魔鬼,可他是貝瑤的恩人。

  把她當做心肝暗暗喜歡了一輩子。

  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做點什麽。

  等陳虎又蹦又跳跑過來的時候,貝瑤笨拙地轉身抱住了陳虎的腿。

  陳虎叫嚷起來:“貝瑤你放手,你做什麽?”小胖子捶胸頓足,要把貝瑤甩開。

  四歲女娃娃的身體沒有力氣,小胖子像頭小蠻牛,急得橫衝直撞的時候,貝瑤快要抱不住他。

  貝瑤眼睛一眨,像塊牛皮糖一樣,半趴在地上緊緊抱著小胖子的腿不讓他走。五歲的小胖子力氣再大,也不可能帶著“小牛皮糖”跑圈圈。

  幼兒園裏頓時鬧成一團。

  七月的夏天炎熱,貝瑤穿著一條豆綠色布短褲,堪堪到膝蓋的長度,裸露的小腿快被地麵磨紅了。

  孩子的肌膚嬌嫩,她杏兒眼裏帶著不管不顧的嬌憨,整個人幾乎趴在地上了。

  因為還發著燒,貝瑤小奶音有些啞:“不許走!”

  陳虎掙不開,快瘋掉,最後“哇”的一聲哭了。

  貝瑤懵住。

  她茫然抬眸看著嚎啕大哭的小胖子,又轉過頭去看不遠處的裴川。他、他怎麽還不過來抓。

  她把小陳虎弄哭了怎麽辦?

  裴川拿著那條藍色的手絹垂眸看她,她恰好抬眸,一雙在夏天陽光裏分外爛漫的杏兒眼,無措又茫然地仰望他。

  陳虎哇哇大哭,聲音高亢,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雞,哭出鼻涕泡泡。

  裴川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還有被她困住跳腳的陳虎。

  他抿抿唇,把手絹丟在了地上,不再看他們一眼,吃力地推著輪椅到門口。

  手帕落在貝瑤麵前,她還趴著,維持著困住陳虎的姿勢,不知道該不該鬆手。

  陳虎哭得大聲,幼兒園裏年齡小的孩子也跟著哭起來。小趙老師一進門就看見這景象,她趕緊上前去把小貝瑤抱起來。

  裴川已經到了門邊。

  裏麵傳來小趙老師哄小胖子的聲音。

  他望著門口,已經第二天下午了,爸爸和媽媽依然沒有來。

  身後鬧成一片。

  裴川一次也沒回過頭。他雖然從不說話,可他知道很多事。比如幼兒園公認最受歡迎小朋友的是陳虎和方敏君。

  因為陳虎會搞怪,會帶著大家玩,方敏君長得好看,穿得也漂亮精致。

  再比如,剛剛那個眼睛亮晶晶看著他的小姑娘,是幼兒園最小的女孩兒,這個月月初才被送來幼兒園,和他家住同一個小區。

  愛哭,嬌氣,容易生病。

  他們都叫她瑤瑤。

  她知道裴川在撒謊,他們家家境在整個小區算是頂殷實的了。那種夾心餅幹別人家沒有,可是他們家不僅有餅幹,還有巧克力。裴川不會為了一塊餅幹去打架。

  即便孩子不說,她的目光落在裴川腿上,眼裏頓時多了淚意。蔣文娟其實也明白為什麽,肯定是因為他的腿。

  她溫柔地抱抱他,然後笑道:“媽媽去做飯,一會兒就可以吃飯了,小川有想吃的東西嗎?”

  裴川搖頭,黑眸安靜懂事地看著蔣文娟忙碌的身影。

  裴浩斌傍晚才回家,他最近在緝拿一個毒犯,常常忙到深夜。他回來以後,整個家的氛圍安靜了一秒。

  裴川家有台彩色電視機,放在客廳,在九六年算是件稀罕東西。蔣文娟在和裴川一起看歌唱節目,裴文娟沒有轉頭,倒是裴浩斌率先說:“我回來了。”

  他先看看疲憊的妻子,又摸摸兒子的小腦袋。

  裴川仰頭去看爸爸,明澈的眼裏沒有半點恨意。裴浩斌心裏微不可察地一痛。

  蔣文娟怨他連累了裴川,兩個人隔三差五就吵架。

  前段時間有一晚兩個人都忙,蔣文娟急救手術主刀,裴浩斌也還在工作。他們都以為彼此接了裴川,結果回來才知道兩個人都沒有去,當天晚上蔣文娟歇斯底裏哭了一整晚。

  蔣文娟和裴浩斌雖然是介紹婚姻,可是夫妻倆剛結婚的時候很甜蜜。特別是裴川出生以後,這樣的幸福感到達了頂峰,可是裴川後來腿斷了,蔣文娟沒法不恨裴浩斌。

  她恨丈夫因為工作招來報複害了兒子,,讓孩子在四歲的時候被犯罪分子斬下了小腿。

  當時見到渾身是血的裴川,蔣文娟肝膽欲裂,心都要碎了。

  裴浩斌發現廚房沒有給他留飯,他頓了頓,自己下了碗麵吃完。吃完了又來和裴川說一會兒話,他問什麽,小男孩答什麽,格外懂事。

  蔣文娟冷眼看著,到了晚上九點,她給裴川擦了臉,讓他快睡覺。

  男孩子的手拉住她衣角。

  “媽媽。”他抬頭,“我想洗澡。”

  “你沒怎麽活動,今天不是很熱,身上不髒,改天洗吧。”

  裴川抿抿唇:“我想洗澡。”

  他沒把和陳虎吵架的原因告訴蔣文娟,蔣文娟擰著眉,到底還是給他燒了水。

  她給裴川脫了衣服,把瘦弱的小男孩放進木盆裏。

  裴川黑眸看著自己難看的殘肢,沒有說話。

  蔣文娟也看見了,這幾乎是她心中難以承受的痛,然而她不能讓幼小的兒子自己洗,她耐心給他洗完,又把水擦幹,然後帶他去睡覺。

  蔣文娟睡前依然囑咐道:“想尿尿不要憋著,要告訴老師和媽媽知道嗎?”

  “知道。”他輕聲說,“媽媽,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蔣文娟剛笑著說好,外麵有人敲門:“蔣醫生!蔣醫生在嗎?”

  裴川看著媽媽急匆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他沒能聽到故事,把目光平靜地轉到牆的另一側,那裏以前用粉筆劃了刻度。可以量小孩子的身高。以前每長一歲,爸爸媽媽都會帶著他喜盈盈地量一次。

  後來被裴浩斌流著淚抹去了,隻留了一團模糊的痕跡。

  裴川睜眼看著,許久才閉上眼睛。

  他明白,他永遠也不會長得像爸爸那樣高了。

  ~

  八月三號,是方敏君小朋友的生日,小趙老師帶著整個幼兒園的孩子給她唱生日歌。

  貝瑤坐在人群中拍著小手唱歌,左右看看才發現裴川沒來上學,當然,陳虎也沒來。她心中很著急,裴川怎麽不來幼兒園了啊?

  貝瑤問小趙老師,小趙老師說:“裴川媽媽說他不來幼兒園了,等九月份,直接送他去念學前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