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教授
作者:藤蘿為枝      更新:2020-04-18 17:08      字數:4253
  十月,貝瑤的窗前的爬山虎凋零了。

  小趙老師一走, 陳虎哭得通紅的眼睛瞪了一眼貝瑤。然後小胖子哼了一聲走了。

  下午孩子們在折紙, 裴川在門口站著, 始終不曾過來。小趙老師推他輪椅,他抿唇死死用手指扣著門縫。小趙老師怕夾傷了他手指,隻得放棄。

  貝瑤知道他在看什麽,他爸爸媽媽至今沒來接他。

  她隱隱記得小學的時候, 裴叔叔和蔣文娟阿姨是離了婚的,裴川跟爸爸。然而那時候她不關注他, 竟然具體是小學幾年級都忘了。

  貝瑤發了一下午呆。

  她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然不可能像真的小孩子那樣對這些遊戲感興趣。而且她在發燒,高熱使她混混沌沌,沒什麽精神。

  如果真的要頂著成年人的記憶和靈魂長大,其實挺難受的。

  放學的時候,家長們又陸陸續續來接孩子了。

  陳虎爸爸依然最先來,小胖子得意地從小板凳上站起來, 路過貝瑤的時候還斜睨了貝瑤一眼。然而他更記恨的是裴川, 他出門的時候大聲對裴川道:“你爸爸不會來接你的!”

  裴川抬眸, 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看著陳虎。蒼白的手指默默抓緊了輪椅。

  小胖子一溜煙跑了。

  貝瑤氣壞了!

  熊孩子!

  貝瑤媽媽趙蘭芝製衣廠下班有點晚,所以平時方敏君都是奶奶來接。最後隻剩貝瑤和裴川還有小趙老師在教室。

  小趙老師打掃孩子們留下來的紙屑,貝瑤看看裴川的背影, 小短腿吭哧吭哧走過去。

  夕陽落了一庭院, 她小胖手拿了一隻紙飛機, 輕輕放在他腿上。

  裴川的輪椅不高, 坐在上麵卻比四歲的女娃娃高一些。

  裴川看著她。

  她笑了,杏兒眼彎彎,用軟綿綿的小奶音說:“給你,我叫貝瑤。我們家離得很近,我們一起回家吧?”

  裴川冷著臉,猝不及防把飛機扔了。

  走開,不要你。

  她竟然讀懂了他眼裏的信息。

  然而小裴川忘記了那是一隻紙飛機,清風帶動紙飛機,輕飄飄一下子飛了老遠。落在庭院裏的梅花樹前。

  貝瑤看了眼紙飛機,又轉頭看他。

  下一刻她邁著小短腿去撿,她跑回來,珍惜地把紙飛機放在他腿上,眼裏的光芒半點沒有熄滅。

  裴川心裏一股火氣,盡管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咬牙又扔了。

  小女娃繼續給他撿,每次撿回來,都小心怕了拍灰,放在他腿上,仰頭衝他笑。

  等待第六次,她小心翼翼把它放在他腿上。

  他麵無表情將它撕了。

  貝瑤偏黃的頭發柔軟,紮了兩個小揪揪。

  裴川覺得她肯定會哭的,就像陳虎那樣,哭得驚天動地,然後向老師告狀。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歡他,他腿沒斷之前就沉默寡言,沒什麽朋友。孩子們都覺得他性格孤僻難相處。

  貝瑤知道,所有受過傷的人都像一隻刺蝟,可他們的心依然柔軟。

  她用四歲孩子天真的語調問他:“你不玩了的話,那我們回家吧?我媽媽也沒來接我。我們自己回家好不好?”

  他不說話,卻在貝瑤伸手來碰他輪椅的時候,一下子抬手打在了她手背上。

  他下手一點也不留情,“啪”一聲脆響。她軟乎乎的手上頓時紅了一片。

  貝瑤下意識把手縮了回去。

  她低頭看自己小手,裴川也在看被他打過的那隻手。

  小姑娘肉呼呼的小手又白又軟,手背還有幾個小窩窩兒。貝瑤小時候怕痛,打針能嚇得渾身發抖。裴川天生斷掌,毫不留情的一下打下去出乎意料的痛。

  貝瑤在心裏歎了口氣。

  他確實不好相處。

  她還想再說些什麽,趙芝蘭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幼兒園外麵的小路上。

  貝瑤輕輕擰了擰眉,趙芝蘭過來抱起貝瑤,又和小趙老師打了聲招呼。路過裴川時,她也心軟了:“裴川,趙阿姨帶你回家吧。”

  裴川低著頭,手指扣緊門縫。

  小趙老師尷尬笑道:“貝瑤媽媽,你先走吧。”

  趙芝蘭隻好抱著貝瑤走了。

  她抱著軟乎乎的女兒,輕輕歎道:“唉,那兩口子造的什麽孽,孩子性格成了這樣……”

  等他們走遠了,小趙老師才笑著摸了摸裴川的頭。

  裴川一動不動,小趙老師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才發現他在看小路盡頭的母女。

  趙芝蘭折了朵黃色的小野花別在小姑娘頭發的小揪揪上,她懷裏的女娃娃大眼睛彎成月牙兒。

  天真快樂又可愛。

  裴川的目光落在貝瑤身上。

  許久攤開手,掌心一片藏起來殘留的紙飛機碎片,他默默鬆開了它。

  紙片隨風飛走。

  他就知道她是騙他的,她媽媽會來接她回家。

  ~

  晚飯後,貝瑤拉開臥室窗戶,趁著趙芝蘭洗碗,費力踩上凳子看過去。

  對麵四樓電燈亮起。

  那是裴川的家,他家有人,那他就應該被接回家了。她這才鬆了口氣。

  他們在一個小區,貝瑤家住三樓,裴川家是四樓。貝瑤和爸爸媽媽分床早,有自己的臥室。從她家這邊看過去,能看到裴川的家。

  她半夜睡覺時又發燒了,趙芝蘭睡在她身邊,一摸女兒身體滾燙。

  湊近還不知道貝瑤在說什麽胡話,抽噎著眼淚打濕了枕頭。趙芝蘭瞌睡都嚇醒了,趕緊拿酒精給她降溫。

  貝瑤快天亮的時候睜開眼,額頭滾燙一片,更讓她害怕的是——她記憶開始模糊了。

  就像是原本能透過一片剔透的玻璃看世界,可是漸漸的,那塊玻璃被一點點覆蓋,讓人看不清楚。

  她迷茫記得自己是死在二十三歲那年。

  死得很狗血。

  而現在,那些刻骨銘心的記憶,竟然也隨之蒙上一層大霧,似乎這個四歲女娃娃的身體在排斥這些記憶。

  等趙芝蘭一出門,貝瑤艱難下床,翻出自己寫字的田字格和鉛筆。

  “貝瑤,2013年,嫁給霍旭,婚後才知道他有真正喜歡的人。而貝瑤是他對抗家族保護真正愛人的擋箭牌。霍旭是軍人和商人的後代,他有錢有勢。霍旭一直沒碰她,等到她知道自己是什麽樣的存在,鬧著要離開時,霍旭卻不允許了。”

  貝瑤用旁觀者的角度寫下這樣一段話,寫完了滿頭的冷汗,可她知道還得繼續。

  “2014年。貝瑤想辦法第一次見到霍旭真正喜歡的人,可是眨眼,霍旭把她趕了回去,還第一次動手打了她耳光。趙芝蘭女士和貝立材先生心都快碎了,中年的時候,還為她的事情到處奔波求人。最後貝先生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

  貝瑤邊回憶眼淚邊往下掉。

  貝瑤堅定地繼續寫:“趙芝蘭女士最後去求了一個男人,他把貝瑤救出來了。那個男人叫裴川,是個全世界眼中很壞的男人,他寫的程序全是破壞社會安定的。他沉默寡言,保護了貝瑤兩年,最後她死那天,裴川告訴她,‘她是他一輩子不敢愛的心肝。’”

  “2015年,貝瑤死得窩囊,還是成了那個女人的擋箭牌。”

  趙芝蘭腳步聲漸近,貝瑤來不及繼續,最後隻能潦草地告訴將來的自己:“好好對裴川。”

  最後一個“川”字收尾,她飛快把作業本放進抽屜裏。趙芝蘭推開門,瞪眼說她:“都發燒了還亂跑什麽!”

  貝瑤擦幹眼淚,乖乖回床上躺好。

  她不知道記憶最後會停留在哪一天,一個人帶著上輩子的記憶生存本就有違常理。能重來一次本就是恩賜了。

  “媽媽,你給我唱首歌吧。”

  趙芝蘭笑罵道:“不聽話還想聽歌!”

  到底心疼女兒,她想了想用清亮的嗓音唱: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

  慢慢張開你的眼睛

  看看忙碌的世界

  是否依然孤獨地轉個不停

  春風不解風情

  吹動少年的心……”

  這是八五年發行的專輯,貝瑤很多年沒有聽到過這樣熟悉又陌生溫柔的歌曲。

  她隱隱約約想起來,這首歌叫《明天會更好》。

  在趙芝蘭的歌聲中,她又沉沉睡去。

  睡前貝瑤在想,裴川今天去幼兒園了嗎?

  他上輩子因為昨天的事,拒絕去幼兒園,並且不再開口說話。那今天呢?

  ~

  今天豔陽高照,幼兒園的孩子們在看落在草叢的白色蝴蝶。

  方敏君周圍好幾個孩子,全都想捉住那隻漂亮的蝴蝶。

  陳虎咋咋呼呼跑過來:“方敏君,你要來躲貓貓嗎?”

  方敏君回過頭。

  那是一張在96年稱為“小玉女”的臉,因為有些某個港星的臉蛋雛形。這讓方敏君的母親趙秀格外驕傲。

  方敏君不似同齡的孩子胖乎乎肉嘟嘟的,臉上肉少,反而襯得有些精致清秀。

  她說:“好,不過我不當貓貓。”

  陳虎一口同意。

  然後指了個小男孩當貓,那孩子嘟了嘟嘴,不得不同意。

  一聲歡呼聲,孩子們紛紛躲起來。

  他們玩得開心,角落裏,裴川冷冷看著。

  在稚嫩的歡聲笑語中,他看向最前麵小女娃空著的位子。

  他來上學了,而她沒有來。

  C市的冬天每年都會下雪,這是孩子們最愉快的時刻。

  外麵鋪天蓋地一片銀白色,陳虎年前挨了一頓打,他爸是個暴脾氣,看了他卷子摁住就揍了一頓。

  陳虎考了五十分,他們學前一班的倒數第一名。

  小胖墩兒殺豬一樣的哀嚎差點整個小區都聽見了,趙芝蘭搖搖頭,有些好笑:“這孩子嗓門穿透力也太強了。”

  新年成了陳虎小朋友的免死金牌,他被扣了壓歲錢,但是好歹他暴脾氣的爹不揍他了。

  陳虎帶著小區的一群小朋友出去玩,身後浩浩蕩蕩跟了六七個男孩子。其中還有兩個比他大兩歲的,隻是沒有胖墩兒結實。

  李達說:“我們去找敏敏吧。”

  陳虎想了想:“捉鳥兒放炮,不和女孩子玩。”然而再一想方敏君漂亮高貴的樣子,又同意了,“好吧,我們去找她。”

  老式小區所有男孩子都在這裏了,除了裴川。他們這裏的建造特別老,還有特色,和一個大院兒有點像,然而樓層會高一些。

  南麵的牆夏天會長滿爬山虎,現在結上了一層冰晶。

  他們找人特別容易,站在樓下放開嗓門喊就成:“方敏君——”

  孩子們的聲音在樓下此起彼伏,喊完了方敏君,陳虎又想起自己吃了貝瑤的蘋果。於是又帶著大家繼續喊:“貝瑤——”

  清脆稚嫩的嗓音整個小區都聽見了。

  裴川在對麵樓和媽媽蔣文娟一起包餃子,蔣文娟一開始隻當讓他有點東西玩。畢竟學前班那一點寒假作業裴川兩天就寫完了,別的孩子不會主動帶上一個“累贅”玩,蔣文娟心酸,隻能自己抽點時間陪兒子。

  然而裴川垂眸,蒼白的手指捏著餃子的褶皺,似模似樣。他總是這樣,學什麽都很快。

  蔣文娟心中更加難受,裴川領卷子回來那天晚上,她在被子裏悶著聲音哭了半夜。裴川是學前一班唯一一個一百分。她的兒子這樣聰明優秀,卻被剝奪了雙.腿,這輩子都毀了大半。

  裴川原本在認真包餃子,聽見樓下起起伏伏喊貝瑤,手上的餃子捏破了一點皮。

  他黑色的眸子淡淡看著它,又把那個缺口捏上。

  蔣文娟一直在觀察他,一下子就發現了。沒有小朋友會主動找裴川玩,畢竟孩子們像是輕快的鳥兒,他們推不動,也不會願意推著沉重的輪椅帶上裴川。

  蔣文娟怕兒子心裏難受:“不包餃子了,媽媽帶你去外麵玩吧?”

  裴川嘴唇翕動,他想拒絕,然而最後到底什麽都沒說。五歲這年,他對世界還抱有期待和向往,他也想出去看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