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牽掛
作者:藤蘿為枝      更新:2020-04-18 17:07      字數:3922
  白玉彤心中怪異不解, 貝瑤問她:“我能進來看看裴川嗎?”

  少女嗓音清甜,因為帶著鼻音, 多了幾分別樣的軟。白玉彤暗恨, 心想,天知道那個繼兄死沒死呢, 萬一被傳染也變成了瘋狗, 剛好逮著誰咬誰。

  她和媽媽不敢去看,貝瑤就來得剛好。

  白玉彤錯開身子,讓貝瑤進來。

  曹莉母女對視一眼, 均沒有吭聲。她們看著貝瑤走到那扇緊閉的房門前。

  少女曲起指節:“裴川,你還好嗎?”

  目光略空洞的裴川從床上坐起來:“你來做什麽?”

  貝瑤壓抑著哭腔:“我看到你受傷了,我們去醫院看看好不好?”

  裴川低聲道:“你走吧,我沒事。”

  貝瑤心中擔憂又難過, 怎麽也不可能走。裴川知道她還在外麵, 曹莉母女肯定也在。

  裴川看看牆腳報廢的假肢, 閉了閉眼。因為剛好傷到小腿, 那些人看到他破掉的褲腿,第一眼竟也是去看他那獨特的假肢,而不是猙獰的傷口。

  這個房間就像囚籠, 失去一雙假腿, 他連自己走出去都做不到。

  “裴川。”貝瑤聲音輕輕的,她貼在門邊。卻又什麽也說不出來。

  裴川其實, 不需要她的可憐。

  他與貝瑤分別一年, 像正常人那樣生活工作。他學會了打球、打牌、堅持練拳擊。他多希望初初見到貝瑤的時候, 他就是正常健康的模樣。

  他渴望成為一個正常強大的男人,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一個靠同情親近她的殘廢。

  可假肢一旦壞掉,他竟然連從地上爬起來都那麽吃力。

  裴川知道再待下去,等待的肯定是裴浩斌回來帶他去檢查。

  他不想要這樣的結局,這麽多年,哪怕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也沒再看過他的殘肢。

  裴川拿出手機:“王展,假肢壞了,過來接我。”

  裴川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又過了一會兒,他挪到床邊,把許久沒用過的輪椅拉過來。

  這是以前十四五歲時裴家給他買的輪椅,遠遠沒有後來他單獨住公寓時的輪椅好。然而他靠著手臂力量,輕易就坐了上去。

  秋天他的被子尚且單薄,裴川把它拉下來蓋在腿上。

  他驅動著輪椅,把角落的假肢收到儲物箱裏,又鎖到櫃子裏。

  做完這一切,他隻有雙手沾著野狗的血。

  裴川垂下眼,打開房間的水壺。

  水很燙,是曹莉為了以示“關心”燒的開水。裴川卻沒有等待它冷卻,貝瑤在他房間外站了太久了。他倒在杯子裏,水順著他手指流下來,他手指輕輕顫抖,一言不發,把手洗得幹幹淨淨。

  他收拾好這些,然後開了門。

  貝瑤沒想到麵前這扇門會突然打開,她眼裏還帶著無聲的淚水,像清晨樹梢的露珠兒。

  少年唇色微白,他看了一眼貝瑤:“你回家吧,我沒事。”

  也習慣了不是麽?

  曹莉意外裴川會出來,然而她也不知道說什麽。白玉彤的反應就直觀多了,她一直知道繼兄沒有雙.腿,可是以往每次見到他,他都戴著假肢,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裴川坐在輪椅上,清清楚楚認知到他是個殘廢。

  然而這殘廢,卻分外不好相與,她至今記得那條狗腦漿迸裂的淒慘模樣,以至於不敢出言譏諷裴川。

  沒一會兒門鈴響了,這次裴川沒看任何人,他推動著輪椅過去開門。

  輪椅之上,他手指修長有力,掌心卻埋著沒人看到的紅腫。

  門外正是王展。

  王展穿著白大褂,在呼呼喘氣,他幾乎是開車過來然後一路跑進小區的。

  “裴川?”

  裴川點點頭,王展會意推著他走。

  曹莉母女一直沒開口,他來的時候也引起一家人安靜,走的時候也讓空氣安安靜靜的。像是這個家的過客。

  出任務的裴浩斌還沒來得及回來,裴川早已不是幼年那個什麽都做不了的自己,他有能力安排好後路,挺直脊背離開小區。

  貝瑤擦了擦眼淚,無言跟在他們身後。

  王展詫異回頭,對於裴川的私事,這位醫生是不管的。這小姑娘漂亮得緊,讓人難以忽略。然而他的主顧、脾氣一向很差的裴川沒有趕她走,王醫生也隻好當做視而不見。

  裴川的輪椅下樓梯是極為困難的。

  何況裴川體格並不瘦弱,王展是文人,帶著他的人和輪椅下去很艱難。

  他們老小區沒有安裝電梯,下到二樓的時候,輪椅王展實在沒了力氣,手一抖,輪椅向下滾。王展嚇得心頭一跳,卻見裴川一隻手抓住了欄杆,穩住了自己和輪椅。

  然而裴川的表情卻並不慶幸。因為這個動作,他蓋住腿的被子往下滑了。

  另外一隻手隻來得及抓住被子邊角。幾乎是一瞬間,他選擇鬆開握住欄杆的手,寧願摔下去,也不要掀開這層布,露出空蕩蕩的褲腿。

  丁香的香氣繞過來,她一雙纖細的小手扯住被子往上拉,好好蓋住他的腿。

  他低眸,對上少女一雙紅通通的杏兒眼。

  她抿唇,努力想幫著王醫生把輪椅扶正。裴川握住她纖細手腕,把她的手從自己輪椅上移開。王展輕輕歎口氣,認命地給使出吃奶的勁兒幫這位爺下樓。

  ~

  九月晚,夜色悄然降臨。

  王展協助安裝假肢的人給裴川把新的假肢弄好,這兩年裴川長身體,殘肢的數據不適會更換,單數作為裴川的主治醫師,王展對他的情況很清楚。

  一行人忙忙碌碌到晚上八點半,都市的霓虹已經亮起來了。

  裴川裝完假肢,王展舒了口氣,然而王醫生忍不住數落道:“你幹了什麽?假肢都可以壞。”

  裴川的假肢仿真防水,是目前國內假肢比較高的水平了,壞到不能走,是得多可怕。

  “殺了條野狗。”

  王展瞠目結舌,還以為他在開玩笑:“什、什麽?”他趕緊道,“我給你檢查下身體。”

  裴川拂開他的手:“沒被咬到別的地方。”

  裴川也覺得可笑,竟然是假肢救了他一命。

  他下了病床,王展說:“她還在外麵等呢。”

  也不知道這混賬小子是什麽用意,竟然讓那小姑娘一路跟著來了。

  裴川低低“嗯”了一聲,他知道。

  他推開門,秋天的夜色有些涼,城市的燈光次第亮起,貝瑤規規矩矩坐在醫院藍色的陪護凳子上,一見他出來,大眼睛緊張地盯著他看。

  他走過去,問她:“冷不冷?”

  貝瑤搖搖頭,她害怕問那個結果,卻還是顫著聲音問了:“你沒事吧?”

  裴川說:“沒事。”

  她張了張嘴,今天一天發生的事,幾乎顛覆了她多少年來的認知。人情冷暖,裴川早已看了個通透,唯獨她過得純真快樂,希望他當一個好人。

  可是人人這樣對他,他有什麽理由當一個好人呢?

  孩子們的父母都心慌得看著自己的寶貝,就連趙芝蘭,也是快被親生兒子貝軍嚇暈了過去。

  貝瑤難過極了,她覺得羞愧。

  小時候看世界是美好無比的,有些東西卻迫使著少年少女們成長。

  已經比較晚了,貝瑤出門前告訴過貝立材,然而市醫院回家的車並不那麽好等。裴川沒開他自己的車來,他也沒提出讓王展送。

  他帶著貝瑤往前走。

  夜風輕輕,少年雙手插兜裏。裴川話一向不多,如果沒人和他說話,他能自己安安靜靜待一整天。

  月亮出來了,高懸在空中。

  貝瑤慢慢跟著他的步伐,一雙眼睛眼尾的紅還沒消失。她越想越難過,如果裴川沒有自己回來,她是不是就已經把他弄丟在歲月裏了?

  有些事情,無關懵懂的愛情。

  她左看右看,看到一個賣氫氣球的老人。貝瑤說:“裴川,你等等我。”

  裴川站定步子,看她小跑著過去,衝那老人比比劃劃,指了指上麵的氣球。老人給她拿了一個蜻蜓氣球。

  她牽著它,又一路小跑回來。

  無數孩子都看著她和她的氣球,她說話帶著鼻音,是女孩子獨有的軟糯:“裴川,你伸一下手。”

  他拳頭握緊,伸出兜裏的左手,沒讓她看見掌心還沒褪.去的紅腫。

  貝瑤把氣球捆在他手腕上,她打了一個結,那可憐的氣球在他們之前飄來飄去,滑稽極了。

  裴川卻沒把它解下來。

  充氣的蜻蜓輕輕飛在空中,像她指尖不經意的觸碰。

  他的自尊壓不過渴望,所以她如今在這裏。

  裴川低聲問:“你做什麽?”

  貝瑤說:“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一年前離開家,是不是很難過?”

  他靜靜地看著她。

  少女忐忑地露了一個笑,露珠兒掉落枝頭,在月色下極美,安靜等著他的回答。

  那一瞬他褪.去了一年來的張狂和浮誇,竟然也有些心酸的滋味了。

  他說:“沒有。”

  他本性本來就壞,哪來的難過。隻是想走就走了。

  她說:“我小時候差點走丟過一次,我媽媽就在我手上綁了一個氫氣球,她說這樣就能一眼看到我把我找回來了。裴川,對不起沒能找到你,請你原諒我。”

  他眸光落在她身上。

  秋夜有些冷,她穿著一件米色中長袖,被涼風吹得有些瑟縮。隻是笑容明媚起來了,她伸出一隻白嫩.嫩的小手:“給你打一下,原諒我好不好?”

  就像是小時候他怒極了她老過界,她怯生生問,給你打一下,原諒我好不好?

  長街頭。

  風聲入耳,他的心陡然軟成一片。

  她有什麽錯呢,一直以來,是他對她不好,所以她連自己喜歡她都覺得訝異。他回來甚至也隻是為了動情和私欲。

  她沒變,是他更壞了。

  他更想握住這隻手,本來讓她跟著來,就是該握住的。可是到底沒有。

  他絕望地想,他完了,竟然更喜歡她了。

  所以他說:“回家了。”

  無數陰謀詭計都沒有用,抵不過她真實又近在眼前的笑容。原來有人從來沒有想過拋棄他。

  回家的最後一班車如約而至,車子搖搖晃晃。

  貝瑤頭一次睡得這樣安心。

  裴川坐在她身邊,窗戶開了一小條縫,這條路路燈微暗,樹影遮不住月光,外麵隻有一家老舊唱片店,放著更老的歌曲,他凝神細聽,是李克勤的《月光小夜曲》,他偏頭看她,她長睫垂下毫無防備熟睡著——

  ……

  但我的心每分每刻仍然被她占有

  她似這月兒仍然是不開口

  提琴獨奏獨奏著 明月半倚深秋

  我的牽掛我的渴望直至以後

  仍然倚在失眠夜 望天邊星宿

  仍然聽見小提琴如泣似訴再挑.逗

  為何隻剩一彎月留在我的天空

  這晚以後音訊隔絕

  人如天上的明月是不可擁有

  他心中酸楚、悲哀,卻又慶幸還沒來得及真正傷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