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五年 第一百六十八章 軌跡
作者:風蕭條      更新:2020-03-03 01:27      字數:3638
  “說說,有什麽在困擾你?”麵帶微笑的敦煌雙眸澄清而真摯,小心翼翼地擺開已經陷入決勝之局的象棋棋盤,抽來其下方的短凳,他靜靜地坐在了滿臉深沉的碧爾身旁。

  “我隻是一直都沒想明白那件事而已。”碧爾坐直了腰杆,一臉怒意稍稍退卻,進而轉變成毫不掩飾的疑惑:“原本我以為這隻是一場單純的恩將仇報而已,可後來我卻是越想越不對勁。敦煌,你也是人,能幫我分析一下麽?”

  這不是敦煌第一次被滿含期盼的眼神久久凝視了,而每當到了這種時候,他總會一改往常對話時的輕率,轉而開始語重心長。

  敦煌抿了抿嘴,腦海中旋即閃過無數個偏向陰暗的解釋,可最終說出口的,卻是程度最輕的幾個字:“我們人有一句話叫作‘非我同族,其心必異’,光是這句話,就足夠解釋你為什麽會覺得不對勁了。”

  “難道不是同類就不可共存麽?如此霸道的待人處事,我真不知道你們人是怎麽總結出來的。”碧爾絲毫不掩語氣中對於人類的蔑視。

  “很多情況下,看一件事不能單從字麵意思下手,如果是這樣的話,其背後很多博大精深的道理就會被主觀地忽視了。”撥開鏤窗前朦朧的輕紗,一邊說著,敦煌一邊將注意轉向了窗外已然打起哈欠的雪兒。“陪我出去走走吧,反正你應該跟我一樣,都是個夜貓子。”

  敦煌僵硬的轉場並未勾起碧爾的不滿,光是順著前者外向的目光,她就已經明白其會釋出邀請的根本緣由。拍拍大腿,碧爾一點也不拖遝地站了起來,前腳微探便化煙影,轉瞬落了馬車,敦煌緊隨其後。

  “吃飽了麽?”嘴捧油膩的雪兒剛接過由李昭苒遞上的一盆清水,敦煌的寵溺之音便是旋即響徹耳畔,讓雪兒激激靈打了個顫。

  隻覺眼前突顯一陣模糊,那僅剩單臂的身影就這樣形顯,他本該是從馬車上下來才對,可現在看起來,卻像是直接從火焰中走出來一樣。

  “恩,吃飽啦。”撇開那陣莫名的詭異,雪兒衝著敦煌甜甜一笑,重返稚嫩的天真臉龐映出得隻有滿足。

  “吃飽就行。”那宛若絲綢般的銀發著實讓人愛不釋手,每每迎上雪兒的倩影,敦煌總會情不自禁地抬手揉揉她的頭。至於旁邊那個已經打起鼾來的小徒弟,對於敦煌來說,也就隻值一腳。

  “啊。”無辜的薑樂冥原本還在淺睡,突然就飛起摔了個狗吃屎,直接把自身睡意跌了個細碎。

  吐掉滿嘴的泥濘,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卻看見敦煌不知道什麽時候握上了屬於自己的那一柄匕首,正蹲坐在地上,用它畫了個完美的小圓圈。

  薑樂冥知道,每每當敦煌握上匕首的時候,他就在傳授自己更進一步的技巧。於是乎,他也顧不上一臉的塵土了,趕忙坐定,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敦煌手頭的一舉一動。

  隻見敦煌在用短匕雕出一圈清淺的土坑後,用小拇指扣著匕首刀柄,同時食指輕掃鋒銳,自上割出一點猩紅小口。等血成水珠狀,他反過手掌,仍由血滴下墜,同時五指張開,撼落虛空。

  玄妙之處就此綻放。隻見那滴鮮血突然凝固半空,於高速旋轉中逐漸變成扁平的形狀,中心為空,從外表上看,就像是一枚恰好符合泥坑大小的戒指。

  血戒再不作停留,一路下墜,徑直隕入泥坑。刹那間,本直徑不過一厘米的戒指竟是掀起足以震懾人心的淩冽,呈幾何數倍擴大的血紅圓周不消數次呼吸,

  便已連著殺人於無形的萬千鋒芒圍住了眾人所處之地。

  “不論是什麽樣的喚靈兵器,在受到其主人的鮮血滋潤後,便會爆發出各式各樣的驚天之技。其威力取決於主人願意獻出的鮮血數量與喚靈兵器本身的品質高低,在背水之戰時往往有著奇效,但由於其後續對主人的副作用過大,因此慎用。”

  這是威嚴且不點分毫情緒的空靈,也是僅僅訴說給薑樂冥一人聆聽的教導。反觀火焰那頭的敦煌,此刻隻是隨性地將匕首拋了過來,穩穩地落在了薑樂冥的跟前。

  “今晚我們就在這裏休息。”敦煌驅出的劍氣足以涵蓋方圓近二十米有餘的距離,在此範圍內,隻要是有任何風吹草動,敦煌總能第一時間發覺,甚至控製劍氣於瞬間將其泯滅。“我和碧爾出去散散心,你們如果沒什麽別的事,就早點休息,明天就不會這麽早紮營了。”

  “好的。”雪兒先是點點頭,隨後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麽一樣,轉而望向了安坐一旁的李昭苒。感受到來自雪兒執著的好勝心,李昭苒無奈地笑了笑。

  “來吧。”拂開輕紗,隨著兩道倩影的轉瞬即逝,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局即將再次打響。

  “走吧。”徒見兩點碧綠自幽深中緩緩亮起,敦煌輕歎一聲,看似隨意地挑了一道直入森林的路徑,領著碧爾便是一路遠去,不作過多停留。

  敦煌沒有選擇來時的那一條路,而是在一個殘破不堪的十字路口選擇右轉,往森林深處走去。在他們遠去的身影背後,一張嶄新的木板告示正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內有妖。

  字跡剛幹。

  “說說吧,這歪理背後能有什麽博大精深的內涵?”枝葉叢生的靜謐中,是碧爾以清幽的聲音率先打破僵局。

  “你畢竟不是生於人類社會,我也不奢望你能一下子就懂這些東西,但既然你問起,我就跟你說說吧。”

  順手撥開眼前礙事的枝椏,同時其混色雙眸微瞥過土地上那細小的痕跡。不一會兒,敦煌這才再次歎息道:“在很多時候,同族與異族的區分並不是按照種族來分的,而是彼此之間的利益衝突。”

  “當一個人想要賺取足以讓自己衣食無憂的功名,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根本實力。此時,他所需要的就是‘異族’,哪怕這個‘異族’從來都不存在,隻要有心,那些人總能捏造出一個兩個受大眾承認的異族,而當中的過程,我把它叫做‘妖魔化’。”

  “其實說白了,不管你是人,是妖,是什麽八竿子都打不著邊的東西,隻要其身份被妖魔化到了能夠混淆常人認知的程度,這些身份在他們的眼中,旋即便成為了異族,便成為了純粹的惡。”

  “即使那些人一生安分守己,樂於助人,擁有很多人望塵莫及的美好品德,一旦其在眾人心中的身份被玷汙了,他這輩子都很難翻身。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謠言的洗腦程度,要遠超真相,也更易引導多數人的傾向。”

  “鏟除一個真正的禍患,與鏟除一個被捏造出來的禍患,兩者間的孰難孰易,高下立判。尤其是對於那些急於向皇帝表現自己的官員來說,所謂沒有麻煩也要製造麻煩,這樣以來,哪怕是一些無能的人,隻要有一定量的人際關係,或者說有一定的資金,同樣也可以坐上高位。”

  “在這一個隻注重結果不重過程的氛圍中,沒有人會去仔細考量那個被鏟除的妖孽究竟犯了什麽錯,隻需要知道他是妖孽,而那個人是鏟除妖孽的功臣就足夠了

  。”

  “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敦煌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眼神中匆匆閃過一陣頹然。“而碧爾你,就成為了那些人邁向成功的借口與墊腳石。”

  語畢,敦煌再沒有撥開那最後一道蒙眼的綠葉,他反而是用腳尖輕輕點上地麵,托著碧爾輕飄飄的身影,於無聲無息中躍上大樹枝頭。俯視著整片森林,碧爾終是看見了其中那忽隱忽現的點點火光。

  “知道我為什麽會選在這森林邊界紮營麽?”敦煌沒有將注意投向一旁麵露沉思之色的碧爾,而是靠著粗壯樹幹緩緩坐下,嘴角掛著冷漠的微笑,自問自答道:“因為今晚上就會有一場自編自導的戲碼上演,好好看看吧。”

  獨屬於敦煌的低沉剛一遠去,隨之而來的便是林間竄動的火光,凝神望去,那是一支裝備精良的小隊,隊內共有十八人,為首的那位氣沉如山,哪怕是再怎麽蓬鬆的長袍披在他身上,都隱隱有快要被撐爆的跡象。

  他們保持著圓形的隊伍緩緩前進,似月亮般被捧在圓心的那位男子穿著雖算不上奢侈,但也華麗至極,絢麗的天藍配上金色條紋,行走在叢林之中,哪怕不借助火光,也同樣奪目。

  他們的目標尤為明確,一路的馳騁不拖泥帶水,似乎是認準了一條道便直接走到底,不停留,也不四圍觀望。

  而敦煌與碧爾所在的這顆大樹,正好就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這是肉眼上作出的判斷,而實際上,這棵參天大樹,其實就是他們那一行十八人的目標所在。

  “他們是衝著什麽來的?”碧爾陰沉著臉,沒一點好氣地寒聲問道。

  “三尾狐。”不點拖遝,敦煌當即給出了自己的答複。

  “三尾狐?為什麽?它不是連你們人類都公認的最人畜無害的妖精麽?”碧爾不禁皺了皺眉頭,看著那仰望星空的敦煌,深感不解。

  “可它們的頭跟九尾狐差不多啊,而且兩類都是狐妖,不是對其有一定研究的人,還不一定判斷得出二者之別呢。”敦煌抿了抿嘴,從腰間取出一張黃卷遞給了已然蠢蠢欲動的碧爾。“再加上‘一點’修辭,別說是九尾狐了,恐怕連狐王他們都吹得出來。”

  攤開黃紙,展現在碧爾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黑字,裏麵詳細記載了這隻狐精的所作所為究竟有多麽惡劣,究竟有多麽人神共憤。當然,在行家麵前,這些字表述的卻隻有荒唐。

  “或許這張紙上麵唯一的良心,也就隻有前半段對於三尾狐的描述了。”敦煌嘖嘖嘴,眉眼中顯盡揶揄。

  “為什麽會有人信這種東西......”

  “因為這些人吹得是妖精,是普羅大眾都不太熟悉的東西,隻需要一點點添油加醋就足以引起恐慌;但如果吹得是人,那就要費上一定的功夫了。”

  這張黃紙之所以會在兜兜轉轉中來到敦煌的手裏,其中最要感謝的那位,實際上是前些天剛到訪邯國的瑾峽大臣:侯明芳。這是在他離開邯國的時候,敦煌順手抽來的。

  除卻黑字前半段對於三尾狐的誇張描述之外,其後半段則表現了某些人勇於為民除害的決心,連同著日期一並給了出來,這才成就了此刻的守株待兔。

  “三尾狐的巢穴就在這棵大樹下。”伸出纖細白嫩的玉手,碧爾很輕鬆地感受到了來自地底的生命悅動。

  “我知道。”敦煌輕笑一聲:“所以我才選了這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