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客衣塵土終需換(上)
作者:奧洛爾史官      更新:2020-03-03 00:52      字數:2535
  大胤欽天監最新章節

  清玄坐在書房裏,手中盤著一對木雕核桃。

  比起為朝廷社稷擔憂的清本、清安二人,亦或是一心想要改天換日的清元、清正二人,他都顯得有些過於安逸了,而這種安逸,自然不是沒有源頭的。

  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清玄今年接近百歲,單論年齡,是五官正中最大的,而他六十多歲才入長青真人的山門。修煉時間上就差了許多,再加上他是官僚出身,本身沒什麽修道的天賦,修煉延壽這種事情,他從來都不準備想的,但是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活到將近百歲。

  他把自己的袖子向下微微一拉,露出了那觸目驚心的幹瘦胳膊。

  鬆弛的褶皺皮膚幾乎是貼在他的骨頭上,而皮膚下,則生著完全不規則的一簇簇小點,有的地方還有蚯蚓樣的東西,在他皮下爬動。

  暎璽的詛咒,他仍然沒有擺脫。

  這詛咒日日夜夜灼燒著他的身體,仿佛一片片剝下他的皮膚,又將皮膚重新貼回到他的身上一般。不過拜這痛苦所賜,他的確掌握了長青真人傳授的許多功法,也不好說這痛苦,到底是福是禍。

  他看著自己的身體,知道這具身體已經腐朽,死去也就是時間問題。比起清本或是清元,他對大胤都沒什麽感情,畢竟康赫朝顯赫之至,位極人臣的洪玄大學士,在靖元朝被當成巫蠱案要犯,夷三族,隻能躲在長青真人的山門裏勉強度日。他的心已經涼了。

  “適意行,安心坐,饑飲霜風醉時歌。困來時向石邊苔花臥,天蓋地載,怎不是一處金棺銀槨。”他無意中唱起來,唱著這小曲,他長歎一口氣,他枯槁的眼中已經沒什麽淚可流了,隻剩下唏噓和一種難以言明的自嘲。

  他長歎了一口氣,而這口氣,突然似乎鉤動了什麽,讓他的喉頭囁嚅著,卻無法正常地呼吸,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

  清玄急忙朝前一伏,趴在地上,幹嘔著,用修長且幹癟的食指摳著自己的喉嚨,想要把那東西摳出來。

  但是他的手指,觸碰到喉頭的一瞬,卻發現那裏什麽都沒有。

  他嚐試著大口吸氣,但是空氣流入他的肺中,並不能改變他仍舊呼吸困難的事實。他蜷在地上,數秒之後,突然感覺到自己的胸口似乎有些異動,一股濁流自上而下地湧了上來。

  清玄一口黑血噴在地上。

  將血噴出的一瞬,他如以往一般,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順暢了許多,呼吸姑且算是恢複了正常。他急忙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桌子邊,從小櫃裏拿出一個小紙包,把藥粉倒進嘴裏,隨後喝了口水。

  藥粉順著他的喉嚨緩緩流下,讓他起伏不停的胸口多少平息了少許,他沉默著坐在那裏,心中盈滿恐懼。

  他雖說自己已經再沒有什麽眷戀,但是他到底還是沒有做好準備。

  “你這種人,吹了燈的夜裏,你真的睡得著麽?”——他仍記得武蘊的長子給他的這個質問,他的答案隻有一個。

  “睡不著。”

  清玄站起身,長歎一口氣,而歎氣的下一個瞬間,他發現不對。

  自己氣息中的青草味,還有那種灼燒藥材的氣味,比以往都要濃重。

  “暎璽,又要搞些什麽事情,”他想起了老欽天監裏,他留在那的許多試驗品,有的早就死了,而活著的,似乎隻有一個。

  他拿起旁邊的筆,隨便蘸了些墨,扯一張紙寫下幾個大字“清玄往陵雲山去”之後,用鎮紙將這些東西一壓,隨後便出了門。

  他要去陵雲山,解決一下後事,把老欽天監中他留下的一切不想讓人看到的東西,都清理幹淨,洪玄已經是罪人了,他怕清玄也變成一個“惡”的代名詞。

  清玄騎了匹馬,直奔舜州金安郡而去。陵雲山,那是他一切的開始和一切的終點,他最輝煌的時代就是害死武家一家人之後,接手老欽天監,而他時代的一切輝煌,也是被老欽天監的一場大火,燒了個幹幹淨淨。

  一騎絕塵,他有欽天監的腰牌,雖然是新帝登基,但是人們對先帝周琢那種極度寵信欽天監的形象並沒有變化,更何況現在的首輔孟新,也是欽天監出身。清玄在各個驛站換馬的時候,幾乎是一路暢通,他早晨離開京城,到了午夜,便抵達了陵雲山。

  陵雲山在黑天之後,看起來更加陰森恐怖,看守山門的年老西陵衛瞄了一眼是清玄要上山,連從土房裏出來盤問一下的意思也沒有,而清玄,則一路衝上山去。

  他穿過老欽天監的大門,走到煉丹房門前,按下機關,推開丹爐,徑直走了下去。

  他要藏好自己的錯誤,那個錯誤欽天監的許多人都知道,但是沒人知道錯到了什麽程度。承旭大火導致老欽天監被燒隻是其次,他當初殺了數個西陵衛才瞞住的東西,終有一日可能會被挖出來,而被挖出來的那天,也就是他被挫骨揚灰的那天。

  他走進老欽天監內部,直接朝天井下一跳,不斷地下降著,而在抵達差不多下層的地方的時候,甩出袖中的鋼索,纏住旁邊的欄杆,用力一拉,便跳到了甬道之上。而後,他走進岩壁後的老欽天監下層,下了幾層之後,突然想到“是不是要去看看那個被留在那的小姑娘”。

  清玄站在原地想了兩秒,便朝旁邊拐去,徑直走進一邊的大廳。

  他打了個響指,空氣中突然出現了幾團漂浮著的火焰,將整個空間照亮,這個大廳和之前變化不大,書架一看便知被人翻過,而遠處的幾張鐵椅子上,屍體也變得幹燥且堅硬,不知是什麽吸幹了他們身上的水分。

  而就算在這樣死氣沉沉的空間之中,仍有一片紅,仍有一個被剝去皮膚的人,沒有死去,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清玄朝那人走去,長出了一口氣,像是探視老友一般“你還活著啊。”

  那個人,看上去像是個被剝去皮膚的年輕女孩的人開口道“活著,怎麽了?”

  “眷屬的確是比常人更頑強,你在等什麽?等誰幫你複仇麽?”

  “我不必等,你都已經被蟲所棲在身上,飽受痛苦,又有什麽複仇的所謂呢?”女孩咧起嘴,牙齦和牙齒讓她的這個笑容看起來極為恐怖“自作聰明嚼了青米,卻被蟲卵充滿四肢百骸。若是僅僅吞食,也不過是化為暎璽之一而已。”

  “那是我的選擇,當時的我,寧可變成現在這副鬼樣子,也不肯變成暎璽的傀儡。。。等等,你為什麽會稱青卵為青米?”

  清玄突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麵前的這個人是霞衣女,是靄蕈的眷屬,她對於神明的一切都是無比清楚的,她自然也知道青卵是“璽”的卵,而非什麽青米。青米,則是他清玄在哄騙一群小孩跟他走的時候,說的東西。而霞衣女特意用了青米這個詞,顯然是在暗示些什麽。

  他急忙衝到那張鐵椅子邊上,借著火光在鐵椅子的背上搜索一個記號,一個他刻上去的大樹記號,用以證明被剝了皮的人是霞衣女。

  他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