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公無渡河(一)
作者:奧洛爾史官      更新:2020-03-03 00:50      字數:2782
  大胤欽天監最新章節

  他仿佛沉在一片黑暗之中,望著上方唯一一處明亮。

  那黃色的光芒,就像是遙遠城頭上最後的一盞燈火,又像是在茫茫沙洲上,看到的那輪金黃色的太陽。它既是絕望,又是希望,仿佛舔舐著人身體每個角落的光芒,低語著前方就有希望,又告訴你苦難沒有終結。

  莊赦看著那團光球,坐起身來。

  耳邊是嘩嘩的流水聲,天空中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就像是朔夜的陰雲,黑得沒有邊際,就像是罩住大地的一塊蛋殼,而蛋殼上唯一破洞的地方,露出了些許明黃色的光芒。但是這光,卻不讓人感覺到哪怕一星半點兒的溫暖,就像是一汪黃澄澄的膿水,又如同半抹碾碎的蟲屍,照得人渾身不自在。

  雲陟明、孫盤還有薑小幺已經不知何時走了,而這裏原本那股子令人作嘔的臭氣,也都消失,隻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石板路上。

  他看著旁邊的溪流,心想著能用這清冽的溪水洗把臉,清醒清醒再往前走。蹲到溪邊,撩了兩把水打在臉上,卻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清冽,反而是冰冷刺骨,幾乎要把他的麵皮剝下來一般。他再轉頭看那水,隻見那水流深不見底,漆黑的小溪中,卻如同大海般有暗流湧動。

  他全身打了個哆嗦,順著溪流繼續往下走。這是東海郡,是海邊,順著溪流總能找到條河,而看著了河,就能找著海,找著海也就能找到路和人,到時候回東海郡城再做打算也來得及。

  想著這些,他順著河邊,一路向下遊走去。

  他越是往前走,就發現這小溪越是寬闊,慢慢地,由半丈寬,變成了兩丈寬,然後寬度連連翻番,最終到了隻有極目遠眺,才能勉強看到河對岸的程度。而周圍的景色,此時也發生了非常吊詭的變化。

  原本周圍鬱鬱蔥蔥的樹林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禿禿的山崖,石板路上有無數被拿來鋪路的骨片,而路邊,則每過一段路途,就能看到一盞懸在道邊木樁上的小燈。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他終於看到了第一個人影,那個人像是個年老的婦人,穿著破爛、佝僂著身軀,伏在地上低聲啜泣著。莊赦感覺有些奇怪,不知這老婦人是做什麽的,不過想必也應當是本地人才對,於是湊了過去“老人家,您在這哭什麽啊?”

  那婦人抬起頭,露出了那皺巴巴的如同核桃一般的麵容,那臉上滿是悲戚,看到莊赦便又大哭起來“哎呦我的老伴兒,我叫你別過河你咋就過去了呢!”

  “呃,老人家,我問下,這,是哪啊?”

  老婦人沒回話,隻是繼續哭嚎著,但是聲音卻愈發微小,似乎是已經氣絕一般,伏在地上啜泣著。

  莊赦看自己似乎問不出什麽東西了,便苦笑著搖搖頭,繼續往前走。而他越是往前走,就發現路邊這樣的婦人越多,有老有少、有貧有富。富的身著一套循規蹈矩的喪服,左右有人擎著招魂幡,哭聲連連,窮的衣不蔽體,隻是望著河流大聲哭嚎。

  他想要找幾個說得清道理的人,去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麽,這又是哪,可是沒人回答他,幾乎所有人的答案,都一模一樣。

  他們的父親、兄長、孩子或是丈夫,踏進了那條河流。

  此外他再就問不出任何東西了。

  他繼續往前走,走了一段路途,終於,看到了一個不同於其他婦人的人。

  那個人坐在一塊河邊的巨石之上,手持一根釣竿,似乎正在這河流中垂釣似的。他身披一件黑色鬥篷,遮住臉和身軀,全身上下都看不真切,隻是隱隱約約從輪廓中,看出似乎是位老者。

  莊赦走到那人身前,拱手作揖,問道“老人家,請問,這裏是何處?”

  那人聽到他說話,微微側了側腦袋,隨後又轉了回去“你時辰未到,誰送你來的?”老人的聲音蒼勁有力,如同軍中出陣的鼓聲一般,但是卻多少有些沙啞,讓人耳間嘶嘶啦啦不甚舒服。

  “學生莊赦,師承欽天監清本居士,他遣我來此。”

  “嗯?”老人發出了這樣帶著些疑問的聲音,顯然是愣了一會兒,隨後開口問道“天要殺你,順天?逆天?”

  莊赦愣住了,這樣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他根本不知如何回答,隻能訕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天要殺我,我由天命。”

  “天命國亂,十室九空,順天?逆天?”老人的聲音,像是老塾師提問學生一般,聽了讓人渾身一抖,生怕下一秒板子落在自己手心上。但是莊赦在害怕之後,仔細地品味了一下那種恐懼的感覺,卻發現,其中似乎更多是麵對黑暗時那種源於天性的畏懼。

  “我為朝廷命官,理當解黎民於倒懸,此事無關天命。”

  “嗬,無關天命?可笑。萬事萬物皆從天命!家國城郭,飛禽走獸,九州黎庶,生死由天。你欲解黎民於倒懸,就是逆天而行!”

  “那又怎樣?若真救得黎民百姓!我莊某甘受雷亟!”

  莊赦自認是一名朝廷官員,說到底心中還是有那麽一絲救世濟民的理想。到了這個當口,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順口而出,像是刻在他骨子裏的一句話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個甘受雷亟!”老人大笑起來,聲音就像是一個病人在連連咳痰一般,幹枯如同柴禾一般的手,直接指向河對岸,帶起一陣勁風“順天者,溯河而下,應人者,逆流而上!”說罷,便呆愣在那裏,如同一座石雕一般,不動了。

  莊赦看著老人,他顯然已經知道了老人的意思,但是順天和應人究竟又有什麽區別?他不知道,如果僅僅是按照剛剛他做出的選擇來看,他應該是直接穿過河流奔向彼岸才是,但是這河水,他剛剛也領受過了威力,仿佛是能生生將他的麵皮剝下來一般的寒冷。

  他看著麵前的河,又看了眼身後無數低頭啜泣的婦人,又看了眼指著對岸的老翁,心想著估計就是要徒步涉水了,於是挽起褲腳,一腳踏了進去。

  鑽心的疼痛,順著骨髓爬上了他的脊背,如同幾萬條蛆蟲在他的骨肉之間啃蛀蠶食一般,他在那一刻幾乎跌倒在水流中。他想要退卻,但是卻發現自己的雙腳不受控製地無法向後,隻有向前的指令,才能驅動他的雙足,讓他繼續向前走。

  一步,兩步,三步。

  僅僅三步不到半丈的距離,河水就已經沒過了他的大腿,而身後的老者,則仿佛是看笑話一般,合掌大笑“遂古瞢暗,陰陽未形!列星諸宿,斡圜往複!江河百川,東流不溢!冥冥天理,碌碌何逆?”

  這話語不斷地回響在他的腦中,而冰冷得讓他完全失去大腿以下觸覺的河水,仿佛正在慢慢地剝下他的皮,吞吃他的肉,甚至拆開他的骨頭。他愈是往前,水沒得就越高,他自岸邊已經往前走了十步左右了,而水已經幾乎沒過了他的下巴。仿佛有人用烈火在慢慢地灼燒著他的皮膚,侵蝕著他的。

  在這無窮盡的疼痛之中,亂流還同時搖晃著他的雙腿,他腳下有些不穩,但是仍在用本能繼續向前邁步,但是下一步,似乎踩在了什麽東西上。

  他滑倒了。

  冷得如同寒冰一般的河水沒過了他的頭頂,衝進了他的喉嚨,水底的暗流拖著他一路向下遊漂去,他想要從水麵上露出口鼻,吸入哪怕半點空氣,但是他找不到立腳點,無法在湍急的河水中,露出他的腦袋,隻能任由那種冷得仿佛灼燒著他的身軀的水,湧進他的喉嚨,湧進他的氣管,湧進他的肺,仿佛將他的五髒六腑,都塞入冰棺之中。

  但是在水中他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難以言喻的,仿佛誰在水中吐泡泡一般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