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新夢 九爺的往事
作者:問鼎虛無      更新:2021-05-26 08:49      字數:4523
  西邊太陽如此耀眼,接近了那山上的弧線,開始和地平線融成一體。

  看的人有些暈眩,但卻挪不開眼,就像帶著磁鐵,吸引著人看的出神。

  “九哥,完事兒。”

  阿彪帶著弟兄從倉庫出來了,血跡染髒了他新買的西服,他花了不少錢,準備穿著去和媳婦兒過紀念日的,還沒走半路上,就讓我給攔住直接拉來這邊搶貨,這家夥也是莽,二話不說上去就和對麵幹起來,本就不是個精致人,自然不會在意那些光鮮亮麗的細節。

  他雙手搓了搓還溫熱的血,從我手裏接過那支準備了許久的煙。

  “……嘶……呼……”,阿彪靠在汽車引擎蓋上,微笑著彈掉了煙灰,吐著已經很是熟練的煙圈。

  “九哥,咋樣?兄弟我可是苦練了的,吐得圓不圓?”

  他笑著問我,視線卻也轉向了那夕陽,欣賞餘下風光的美好,是人們共同的愛好,他也不例外。

  搶來的貨裝好了車,我們重新回到車上,留下倉庫裏一地的死屍,漠不關心,仿佛和我們毫不相幹。

  “阿彪啊……”,我輕聲喚著他,他隻是轉過臉,年紀輕輕的,皺紋就已經爬上了眼角,比我這個快四十的老男人都顯老:“咋了九哥?落東西了?”

  我搖搖頭,從兜裏掏出一封信,打開給他看著,雖然他歲數不大,但是絕對夠義氣,所以我有啥事兒也愛找他聊。

  他看著,眼睛瞪的老大,那神態和他在大街上看見那些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時一模一樣。

  “謔!九哥你這是……”

  我將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低調,然後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最近幾天,組裏就交給你打點一下,大哥那邊有啥事兒你給我打電話,我最多三天就回來。”

  “成,這算個啥事兒?交給我了!”他自信滿滿的樣子,總讓我覺得不安心,果然,他轉過一副小人的奸笑,連說話聲音都放低了許多:“那九哥……,這個月的賞錢能不能加點兒啊,媳婦快過生日了,準備給她買個金鏈子,你看……”

  這小子,本事不小,就是太慣著媳婦,組裏的人誰都明白,不過最近他表現的確不錯,應有的獎勵還是要給的。

  “回去,換身衣服,這埋汰樣子,再把你媳婦兒嚇著……,賞錢我預支你一個月的,好好幹,以後不差這點錢。”

  “嘿嘿,謝謝九哥了!”

  說好的三天回,我卻食言了,第五天頭起,我背著黑包袱回到組裏時,已經筋疲力盡。

  我殺光了那個小廟裏的和尚,也殺光了幾個盯梢的垃圾,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壓製住那刀鋒中的殺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連夜翻過山跑出了那片地方,以至於今天,我依舊不願意回想,年份久了,居然開始淡忘,隻記得那天眼前隻剩下血紅色,還有最後那一刃漆黑的煞氣。

  好在最近幾天沒啥大事兒,我謝絕了弟兄的問候,隻身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蹭!”

  寶刀出鞘,那寒意瞬間籠罩了我的全身,我覺得手指都開始有些冰冷,我憑空揮舞著,胳膊也開始不聽自己的命令,讓我總有一種砍殺的欲望,一種殺光一切的念頭。

  我終究是怕了,將刀收回刀鞘,藏在了炕洞底下,活了半輩子,我已經看開了名利財色,唯獨喜好個刀槍劍戟,每一次心儀的東西到手,都隻是金錢的交易,唯獨這把刀,差點要了我的命。

  但這並不能澆滅我的興趣,隻會讓我更珍視這來之不易的寶貝。

  隻不過,那天過後,我保持了十幾年的收藏愛好,忽然就戒了。

  過了三年,組裏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阿彪離婚了。

  他媳婦看上了一個組裏的人,那人家裏有錢,日子過的比阿彪富足的多,他媳婦自從嫁過去,就像是過上了夢裏的生活,那條細細的金鏈子也換成了吊著寶石的吊墜,渾身穿金帶銀披貂皮,儼然已經適應了貴婦人的生活。

  我在一家酒吧裏找到了阿彪,已經醉成了瘋子,鬧騰的動靜惹來了一夥混混,拳打腳踢,一向勇猛的他,居然就被按在地上打,吐著,哭著,嚎叫著,就像一條喪家之犬。

  我看不得別人欺負自家兄弟,但那天我隻是拉開了眾人,扶著傷痕累累的他回了住處,我也沒有去報複那些混混,因為我覺得那天的暴打是好事兒,能給阿彪一個痛快,他壓抑了太久,需要發泄。

  挨打也行。

  他不願意躺沙發,在地上打滾,哭號不斷,嘴裏念著他媳婦的小名,誰都無法把眼前這個死狗般的男人和打架時勇不可擋的阿彪聯係起來。

  我不去理會他,隻是任由他抽瘋,不過,怕他尋短,我坐在客廳裏看了一晚上電視。

  身後那個哭累了的阿彪沉沉的睡了過去,他的懷裏還揣了一封大哥昨天剛下的慶功信,阿彪和另外一個組裏的弟兄被一同並稱為雙刀,那個人叫狼刀,阿彪就是鬼刀。

  華發掩蓋了青絲,蒼老一步步將我推向死神的懷抱,我老了,從組裏的“九哥”變成了“九爺”,唯獨不變的,是我一手經營的“九忠堂”。

  鬼刀也老了,那個曾經被我拉進組裏的後生,也成了滄桑的大叔,男人終究不會被命運打敗,他媳婦和新丈夫犯了事兒,大哥下了死令,是阿彪帶人去做的,那天的傍晚,又再酒吧喝多了,但是這次卻沒有抽瘋,而是埋頭趴在酒吧櫃台上睡著,我帶他回家時,他癱坐在地上笑,邊哭邊笑,一邊滿不在乎的聊天,一邊流淚。

  比起這樣,我其實更願意他死狗一樣的發泄,至少那樣我還知道怎麽對付,現在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去勸他。

  “九哥……”

  他停下了自己的絮叨,靠在牆邊上,有些沮喪。

  “說。”我慢慢回答著他,手中香煙縈繞。

  “我以後就專心給組裏賣命了,也不知道,自己啥時候就沒了……,但我舍不得我那兒子。”話都沒有說完,他隻是抬起頭看著我,曾今意氣風發的眼神,已經渾濁不堪,帶著祈求。

  “呼……”我將香煙戳滅,拉著他一把推出了我家門外,酒氣太大,我聞著惡心。

  “滾回家去,洗幹淨睡覺,醒來以後,把孩子送過來,你要死就死遠點。”

  男人的結交之情,不會抑製在那些溫和的措辭,我的唾罵在他聽來,比給他多發一個月月錢都高興。

  阿彪是個真漢子,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都是生死簿上的孽賬,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會連累自己唯一的兒子,自己本來還給孩子留了親媽這個後路。

  結果……,這唯一的後路,最後卻斷送在自己手裏。

  他連名字都沒有給兒子起,帶來時,還隻是個不到六歲的孩子,但那幼小卻冷漠的眼神裏,已經失去了孩子該有的天真。

  “就叫他,鬼影吧,好歹要跟你一個姓,你叫鬼刀,姓鬼,孩子這麽叫,沒毛病。”

  孩子給了我,比誰都放心,我跟了大哥半輩子,資曆,能力,地位,都已經是一人之下,本來結發妻子過世之後,我不該再有什麽盼頭,阿彪這個混蛋,卻給我硬塞了一個責任。

  孤苦了半輩子,忽然帶了個孩子,我居然覺得自己活得有勁兒了。

  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我出去和合作的幫會應酬,我的煙癮大,酒量卻稍差一些,以至於回到住處,都是讓人攙扶回去。

  我關上家門,就那麽靠在門口,歎著氣,這麽大歲數了,有些吃不消。

  醉眼朦朧之中,那家具,那擺設,那壁紙,都飄飄忽忽的,就像進了小說裏的仙宮,帶著飄渺。

  鬼影從臥室走出來,看著我。

  那一刻,我的酒瞬間清醒。

  我嚴嚴實實藏在佛龕後的寶貝,影字決刀,就被他抱在懷裏,就像是抱著一隻貓。

  “小影!快放下!!”

  我從沒有那般嗬斥過他,但那天,我由衷的憤怒了。

  我不是憤怒他胡亂動我的東西,而是憤怒他的愚蠢,年幼無知的人,根本不懂什麽叫生命的貴重,隻有我們這些刀尖上滾頭的男人,才明白活著比什麽都重要。

  影字決刀,那不是一把刀,那是一個魔鬼,一個帶著無窮戾氣的惡鬼。

  說來也怪,不愛生氣的我,那天生氣了;一向聽話的鬼影,那天卻格外固執,就是不肯撒手,抱著那影字決,比跟我都親。

  爭執之時,刀從刀鞘中滑落出來,我隻記得,那一刻,我的心跳都快要停止。

  鬼影撿起刀把,拿在手裏有些吃力,他抬不起沉重的刀身,隻是拖起半個刀柄,笑得那樣開心。

  我第一次見這個孩子笑,我一直以為這孩子天生就不會笑。

  本該殺意凜然的影字決,那一刻卻溫順的讓我匪夷所思,我就那麽愣在原地,看著鬼影拖著刀,在客廳裏來回跑,和那些奔跑著放風箏的孩子一樣高興。

  無暇計較他劃壞了幾塊好地板,也沒心情統計他打壞了幾個貴花瓶。

  我那天就隻是盤著腿,坐在地上,看著他天真的小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充滿活力,我也就跟著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想笑,就是高興。

  “喜歡這把刀麽?”我問著他,而他抬起堅毅的小臉看著我,興奮得點了點頭。

  “想要這把刀,就得跟九爺練功夫,啥時候把九爺打敗了,這把刀就送給你。”

  “嗯嗯,拉勾勾!騙人是小狗!”

  ……

  時光來去,枯榮了歲月,我們的時代,終究走到了尾聲。

  阿彪也老了,鬼刀的稱號已經繼承給了新的後起之秀,鬼發,還有已經長大的鬼影,和新鬼刀並稱為“三鬼”,他們有我們當年沒有的盛氣,他們身上,是組織的未來。

  阿彪這個老鬼刀依舊幹著自己的老本行,新來的強子都已經成了大哥邊上的紅人,他卻依舊隻是個下手利落的劊子手,大哥心機重,當年是他下令滅了阿彪的媳婦兒,他隻是擔心阿彪會記恨,也隻有我才明白,阿彪沒有記恨,更多的卻是感激。

  感激大哥,給了他一次重生。

  仔細算算,新鬼刀去了A市也已經一年多了,小夥子城府很深,雖然手腳功夫比不上鬼影,但心眼卻多的很,大哥派他去那邊,便是看重了他的優點。

  更重要的是,“三鬼”現在的身份很迷惑人,很多人都以為,鬼刀指的是阿彪這個跟了組織半輩子的老男人,卻不知道,真正的鬼刀已經另有其人。

  後生可畏也不止是我手底下的人,大哥養大的那個孩子,也慢慢的開始參與組裏的事情,我不是什麽神仙,沒辦法看透人們的內心,但我明白,這個孩子絕非善類。

  “葉寒落……”

  我細聲念著這個名字,一同出口的還有我鍾愛半生的中華煙,煙味在空中慢慢消散,但心頭的愁雲卻越聚越多。

  “九爺,A市的人已經聯係好了,他們那邊查到,是一個叫南宇恒的人幹的,貨……八成也已經被轉出手了。”

  鬼影從門外走進來匯報著,當初的孩子,不知怎得,忽然間就長大了,高挑的個子比我都高出一頭,長得也俊俏,手中那把影字決刀,已經和他合二為一,成了組織最可怕的殺器。

  我將煙頭戳滅在煙灰缸裏,披上我那件有些年頭的大衣,站起身朝外而去。

  “那就去一趟A市。”

  肺癌晚期,多麽令人恐慌的詞匯,說來可笑,我都已經這個歲數了,老天才想起給我加報應。

  當然,這件事兒隻有我和阿彪知道,我和他還能說說心裏話,和別人都不說。

  我知道,自己已經大限不遠,二十年前我覺得啥時候死都行,無所謂;但現在,我卻想多活幾天。

  操心了半輩子,已經改不了了,最後的時候,也想替阿彪這個老東西做件好事兒。

  保住鬼影。

  阿彪下場絕對好不了,但鬼影,我老九必須要保。

  車子在夜色中行駛著,我有些犯困,迷迷糊糊的就夢見了以前的時候,那天的夕陽仿佛又照在我的臉上,轉過頭,那個報廢了許久的老車嶄新著停放,阿彪就靠在引擎蓋上,抽著煙,吐著煙圈,身上的血跡還沒有幹。

  當時漠不關心的一切,現在居然成了我夢寐以求的曾經,我想再回到那時候,好好享受一次年輕。

  窗外的星星比那些年暗淡了許多,會不會有一顆就屬於我這個老東西,……會在我死的那天一同湮滅?

  嗬嗬……

  老九啊老九,你是越活越沒出息了。

  ……

  唉…………

  就這麽靜靜的,化作塵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