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 63 章
作者:溪畔茶      更新:2020-04-14 11:06      字數:3787
  慵來妝最新章節

  送走了大夫,許融就吩咐人去抓藥。

  蕭信想反對,但許融壓根不管他也不看他,轉頭就去暖閣了,他自己悶悶站了一會,隻好也回了東次間。

  案上還攤著他作到一半的一篇文章,他提起筆來,要繼續寫,但腦子裏有些亂,絲縷的情緒遊散著,不算繁雜,卻攪得他集中不了注意力,不但不知底下要寫什麽,連之前寫的也看不進去。

  她是不是生氣了?

  是,這不用懷疑。

  認識這麽久,他第一次見她從唇邊到眼底都完全失去笑意,還不顧體麵,當著大夫的麵就與他爭執起來。

  她身上本當永遠有一種不疾不徐的慵懶風度,像春日吹過庭院的風,又像秋日涼爽的天空,闊朗安適,令人安寧。

  現在都沒有了。

  啪嗒。

  手腕懸停的時間久了,一滴墨直墜下來,暈染了他筆下已寫滿大半的宣紙。

  蕭信低頭,皺了下眉,將汙了的紙放到一邊去,另拿過一張新的來,想謄抄,才抄了一行,又覺得這篇寫得幹巴枯瘦,破題也破得陡峭,索性丟下筆,將兩張紙一起揉了。

  這是他的缺陷,蘇先生再三提點過,八股文風要端正正大,才不易出錯,銳氣太重,就容易叫考官壓下去。

  他相當一部分精力花在改造這上麵,但偶一閃神,仍會有屬於他本性的那部分跑出來。

  他的本性……

  就是既不端正,也不正大的。

  比如此刻。

  蕭信勾一勾唇。他知道她生氣了,但他仍舊笑得出來。

  且是由心發出的愉悅。

  她一定不知道他有這麽壞。

  他還不想改。

  怎麽改得了。

  文風可以偽裝,心情偽裝不了,這一點甜潤在舌尖,是他的全部也是他的僅有。

  ……

  好一會之後,蕭信終於鋪開一張新紙,從頭又構思起來。

  這次不知怎麽回事,卻是順暢許多,一篇文從破題到結尾幾乎一氣嗬成,寫完了再審視一遍,他自己也有淡淡的滿意。

  “二公子。”

  簾外適時傳來聲音,跟著簾子被掀開,許融端著一個小碗走了進來。

  蕭信一望便知那是什麽,很想說他不需要,話到嘴邊,拐了個彎:“你讓丫頭送來就是了。”

  許融將碗放到他書案上,才道:“丫頭送來,二公子也一定喝嗎?”

  她一點也不客氣,直接把話點明。

  蕭信無話可答,慢吞吞伸手去拿那碗藥。

  觸手半溫,是已經放置過一陣子的。

  “二公子,你這麽大了,”許融見他拿到手裏又不動彈,催他,“難道還怕苦?”

  蕭信瞪著碗裏黑乎乎的藥汁。

  苦是真的不怕,藥也是真的不想喝。

  “我沒事——”他試圖再掙紮一下。

  什麽氣虛,完全沒有覺得,他每日精神都好得很。

  他坐著,許融站著,居高臨下瞥他一眼,很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由生出些許無奈來:還挺要麵子,不想承認虛,就藥也不肯吃。

  她有點沒辦法,說不出真的重話來——有沒有用且不說,他因苦讀而傷了元氣,現在算是半個病人,她難道還能跟病人計較嗎。

  見他仍在磨蹭,她隻好道:“二公子,你在太子殿下跟前說的話原來都不作數嗎?”

  但倘若內子為此憂悶——

  不用完全回憶,蕭信低頭,將大半碗藥汁一飲而盡。

  許融:“……”

  她驚了一下。

  就也沒想到這麽爽快。

  她自己吃藥都得好一陣子,知道長痛不如短痛一口氣喝下去最好,但是太苦,真咽不下去,喝完了還得躺枕上緩一會,感覺靈魂都要苦出竅。

  蕭信已經把碗遞回給她,表情平靜,示意她接。

  許融遲遲疑疑地,一手接碗,另一手把一顆藏好的蜜餞遞出去,總覺得她有點多餘準備。

  還有點後悔,早知他沒這麽難勸,就不提那日的話了。

  蕭信怔了一下,而後倒沒說什麽,從她手心裏拿起蜜餞,塞到嘴裏,臉頰就小小鼓起一塊。

  他抬頭看許融,許融鬆了口氣,那點後悔沒了,見他的樣子又有點心軟,差點要伸手摸他的腦袋,想及目前微妙尷尬的關係,及時忍住,端著空碗轉身出去。

  蕭信望著她的背影,拿舌尖把那顆蜜餞撥弄得換了個邊,清甜果香溢滿口腔,漸漸把藥汁的苦澀全蓋了過去。

  簾子晃動停止,他轉回頭來,一邊含著蜜餞,一邊又看著蘇先生給他開列的另一個題目,想起新的破題來。

  時間不知不覺過去,天色漸漸昏暗,至晚間,蕭信出來吃了飯,又要回去,卻被攔住。

  “二公子,我們談一談。”許融很正經地向他道。

  蕭信隨她到了暖閣。

  他不知許融要說什麽,坐下等她開口,許融卻沒立即說話,而是從炕頭的立櫃裏取出一張紙來,遞給他。

  蕭信低頭看去。

  是一張有點奇怪的紙,打了橫平豎直的幾道格子,格子裏挨個列著——

  辰初-辰中:起身,洗漱,早膳。

  辰中-午初:讀書。

  午中-未中:午膳,午歇。

  未中-申末:讀書。

  酉初-酉末:晚膳,洗漱。

  戌初-戌末:讀書

  亥初以後:就寢。

  蕭信:“……”

  許融為他解釋:“二公子,這是我給你擬的作息表,你以後就按此起居。”

  蕭信緩緩抬頭,看看她,又看看手裏的紙,目光最終回到她臉上,這一出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有許多想說的話,但一時之間,又好像什麽也說不出來。

  許融以為他有意見,嚴肅地向他道:“二公子,我充分考慮過了,一天裏你有四個時辰的讀書時間,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已經足夠了,先如此試行一個月。一個月以後,如果於大夫說你的元氣補回來了,你想更改,那到時再說,眼下就這樣吧。”

  蕭信沉默,好一會之後,他輕聲道:“我真的沒事。”

  就算有,也隻是一點點,不必要這麽鄭重對待。

  許融想歎氣,她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去管他是很為難的,按照她的預期計劃,回來以後就算不去點醒他,也要適當疏遠才是,誰知道太子妃歪打正著,真的把他診出了病來。

  如果是陌生人,她沒有這麽多善心揮灑,她自己就是社畜過來,過勞算是什麽事?她直接過勞穿了。

  但蕭信對她來說不是陌生人了。

  曾經的遭遇便以另一種形式給她敲了警鍾,正因為她知道過勞的危害,眼下才不能看著蕭信不當回事。

  “二公子,來日方長,你隻是歇這一個月,耽誤不著什麽。”她隻能堅持勸他。

  蕭信卻比她更堅持,搖頭:“下個月,是府試。”

  他言簡意賅,許融瞬間一怔——她擬作息表的時候居然忘了。

  這一個月好巧不巧,偏偏卡在府試之前,難怪他再三地不肯讓步了。

  許融有所猶豫起來,府試在即,別的學生一定都在日夜衝刺,她叫蕭信停下來,損失不言而喻。

  明麵上是停一個月,實際可能是一年。府試一年一次,這一科考不中,就隻有等到明年去了。

  而這還是最簡單的計算,因為後麵的院試是三年兩次,跟著順延,明年考不成,隻能延到後年,後年不一定有,那說不定是大後年——

  人生又有幾個明年和後年。

  更重要的是,他延的不隻是他的時間,也是她的。

  蕭信站起身來,他雖然不準備照做,還是把作息表拿上了,整齊疊了兩疊,道:“那我過去了。”

  許融心亂如麻,沒注意到他的動作,隻是下意識伸手攔他:“你等一等。”

  蕭信站住不動。

  他眼神幽深了一點,像單純等待,又像有所期待。

  許融掙紮著,終於仰起頭來,望著他,道:“二公子,我還是覺得,緩一緩吧。”

  她補充著安慰他,“隻是少學一些時間,不一定就耽誤了這科。”

  蕭信卻好像還擰著,問她:“如果我沒考中,就是耽誤了呢?”

  “那就明年再戰。”許融打起精神來,已經做了決定,她也想輕鬆一點,說服他也說服自己,道,“府試年年都有,身體隻有一個。我聽說童生試還好,到鄉試要關進去好幾天的,沒個好身體,在裏麵撐都撐不下來。”

  蕭信道:“嗯。”

  “……?”許融愣了,她驚訝地乃至站了起來,“二公子,你答應了?”

  當然這是好事——但這什麽情況,總覺得勝利的果實一下子也來得太輕易了。

  蕭信肯定地再度道:“嗯,我答應了。”

  說完他甚至露出些笑意,出去的腳步也不掩飾地輕快。

  許融莫名其妙坐了一會兒,不知道哪句話對了他的脈,想一陣想不出來,隻得放棄,叫人抬水進來沐浴。

  亥時。

  蕭信伏案。

  他十分冷靜且有精神。

  休息還是不休息,利在哪一邊,非常明確的事,她選了他,沒選利。

  這就足夠了。

  至於答應下來的話,他看一眼貼在桌角那張四四方方的作息表,天天看一下就夠了,他覺得比藥管用。

  ——說到底,他覺得他不虛。

  燭光閃了一閃,是燃得太久了,他摸到小銀剪,預備把上麵多餘的燭芯剪掉,靜夜裏,忽然聽見簾外有腳步聲響起。

  腳步聲很輕,因這夜才顯得清晰,蕭信不以為意,當是哪個晚睡的丫頭,但又有點不妙的預感,因為那腳步聲目標明確,就是向著這邊而來。

  丫頭們被許融教得很好,不經他傳喚,一般是從來不進他屋子打攪他讀書的。

  唯一一個不聽話的翠庭已經被攆走了。

  所以——

  一隻纖細手腕掀開簾子,披件單衣的許融踱步進來,雙手環胸,沒走近他,隻是靠在簾側牆上,似笑非笑,隱有薄怒:“二公子,你就是這麽答應我的?”

  她都睡下了,還是越想越不對勁,總覺得他前後兩個態度差得有點遠,果然。

  蕭信:“……”

  他持銀剪的手慌亂裏一動,哢嚓一聲,不小心把燭火直接剪滅了。

  屋裏一下暗下來。

  蕭信視線陡然陷入黑暗,他看不見許融,但許融從外麵暗的地方走過來,借著窗外淡淡明月銀輝,仍是看得見他的,她一字字道:“二公子,隻有作息表看來是不夠的,從今日起,請你跟我過來,到暖閣裏住吧。”

  作者有話要說:蕭小信:……那,其實可以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