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緣 第十二章 人急燒香?
作者:桃李春風一杯酒      更新:2020-04-13 02:06      字數:8376
  林啟年提著一條魚獨自走在去往沛縣縣城的小道上,時不時打了個飽嗝。

  先前他與鄉裏的三老、有秩、遊徼剛吃過午宴,吃完飯準備帶著這條魚去沛縣拜訪蕭何、曹參,親自下廚犒勞下他們,畢竟他現在這個大也不大小也不小的亭長是他們爭取而來。

  在大秦郡縣製裏,按人口多寡,萬人以上的縣置銅印黑綬秩六百至千石的縣令,萬人以下則是銅印黃綬秩五百之六百石的縣長。縣轄下的鄉也會因人口多寡而對有些稱呼也有不同說法,比如職責都是調解鄰裏糾紛、為朝廷收取賦稅安排徭役的“鄉長”,五千人口以上的稱為有秩,五千以下的雖然職別職責一樣但稱呼不同,是嗇夫。大秦的鄉不比後世那些鄉,後者一般設一鄉長管理所有人、事,前者不同,不設鄉長,而是根據職責不同分不同職位,如掌管教化多是德高望重之人擔任的三老,掌巡查地方、緝捕盜賊的遊徼。三老、有秩或者嗇夫、遊徼三者互不隸屬各司其職。因為泗水鄉中心已經設有泗水亭,所以該鄉的遊徼設在偏遠的裏地,掌管當地以及附近的隸屬泗水鄉轄下泗水亭所管轄不到之處的治安,這次為了赴宴,遊徼隻能一大早出發。

  林啟年入了城直接去了縣衙,結果衙役說蕭大人曹大人都沒在縣衙當值,說是去演武場了,林啟年隻好按照衙役指示七拐八彎走了將近半個時辰路程才找到那位於僻靜位置的演武場。

  演武場門口站著兩個身穿輕甲腰懸佩刀的卒子,兩人看到一個笑臉溫醇的俊美少年走過來,手裏還提著一隻大魚,以為是某戶百姓家的孩子去集市買魚回程時走錯了路,兩位年輕士卒相視一眼,其中一個卒子走下台階攔住白衣少年的去路,沉聲道:“少年郎,請繞道走,這裏是演武場,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林啟年笑著說道:“我知道這是演武場,我專門來找蕭大人和曹大人的,聽說他們在這裏,麻煩通告一聲,就說來者是一個叫林啟年的家夥。”

  卒子半信半疑地上下打量一遍,眼前少年除了有副好皮囊,不見有什麽奇特之處嘛,衣著樸素,不像是有錢人家,怎麽會認識蕭大人和曹大人?這位無名小卒沒細想,轉身走上台階與同僚輕聲嘀咕兩句就踏進門檻稟報去了。

  沒多久,這名小卒匆匆走出,與先前那副麵無表情不同,這次迎上林啟年時這位貌不驚人的小卒滿臉都是諂媚笑容,“原來是泗水亭亭長駕臨,失敬失敬,亭長請隨小的來,小的這就帶您去見兩位大人。”

  林啟年笑著點點頭,跟著小卒進入大門,不久就來到一處空曠之地,到了這裏就能看到不遠處站著一胖一瘦兩道身影,卒子沒有再繼續帶路,與林啟年指了指那兩道身影的方向,說了一句兩位大人就在那邊後就匆匆離去。

  林啟年走到日後注定名垂千史的兩位曆史人物身邊,與他們並肩而立,雙手攏袖,就那麽自然地與他們一起欣賞演武場上那些正在操練的士卒。

  站在中間位置的曹胖子早已知道林啟年到來,倒沒有表現出多麽的熱情好客,隻是轉頭斜了一眼,扯了扯嘴角,“你小子不在泗水亭呆著跑這裏來做甚,難不成想入伍?”

  林啟年不答笑著反問道:“曹大人不在縣衙當值,跑這裏來瞎逛難道也是想入伍?”

  曹參哈哈笑了兩聲,伸出那隻胖手臂攬過林啟年肩膀,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幾乎整個人都壓在後者身上。林啟年呲牙咧嘴,斜眼道:“我說曹大人你該不會如此小心眼吧,說你一句就以自己的絕對優勢壓製我啊。”

  大概是因為肉多所以臉皮也就厚的緣故,這位矮小胖子沒有挪手,還故意加重力道,“我身材比你龐大就是比你有優勢,咋的,不服來反壓我呀。”

  林啟年果真試了試,結果可想而知,以他那小身板根本“撬不動”這身肥肉。好在一直負手看著士兵訓練的蕭何出言淡然說了一句,曹參你能不能成熟點,與一個小你幾歲的孩子較什麽勁。曹參才悻悻然脫手,然後餘光瞥見林啟年右手提著一隻大魚,眼睛就亮起來,“小子你這是準備給我們做好吃的嗎?!”

  林啟年白了一眼,輕聲嘀咕道:“看見吃的眼睛就發亮,終於明白你為何這麽胖了。”

  曹參哈哈笑道:“不是有句老話叫能吃是福嘛,胖多好啊,說明你能吃,你有福。”

  林啟年嗤之以鼻。

  然後不由分說,曹參就拉著林啟年去後廚,後者這次來本就是為了煮一鍋酸菜魚犒勞這兩位人生中的貴人,雖說食材不足無法煮出後世那種味道,但這種菜式新穎,不說味道如何,至少能讓這些秦人所愛。曹參靠在門柱那裏看著林啟年忙前忙後,那種切魚方式讓這位小眼胖子驚歎不已,於是忍不住問少年,你是如何知道這些的,怎麽知道魚還能如此切法如此煮法。忙碌中的林啟年隻是淡然回了一句,一朝明悟知天下。弄得那位胖子都很後悔自己問了這種白癡問題,早該想到這小子會這麽回答的啊。

  不到半個時辰,一大鍋混合各種菜卻沒有酸菜談不上多好吃的“酸菜魚”就上桌了,林啟年、蕭何、曹參三人圍坐一起,急不可耐的曹參一坐下來不由分說第一個就開始大快朵頤,也顧不得燙嘴,就像一個光棍了很多年的漢子,忽然有一天就要洞房花燭一樣。

  無論多麽新奇的美食,蕭何都是擺出那種不緊不慢的姿態,也惜言如金,要想從他嘴裏蹦出一兩句溢美之詞那簡直比登天還難,這位沛縣主吏掾隻會默默品嚐。

  曹參不同,每吃一口都要含糊不清地讚一句,已了解這位胖子秉性的林啟年沒有笑著去迎合,隻是默然接受了這位不僅眼小而且鼻下還沒有明顯胡須如稚童又如宦官的胖子的溜須拍馬。

  沒過多久,一位身穿武官服的年輕武人風塵仆仆地走進來,麵容俊朗,雖不如林啟年那般玉樹臨風、風流倜儻,但也算英姿颯爽了,若不是帶了把,恐怕會有人以為是某位家族女子女扮男裝入伍從軍。他腰間懸掛一柄大秦常見的長刀,一手拖著一頂官帽置於身前。一進來坐下,他就直接把官帽放在長凳上,然後立馬拿起筷子把那張不大的嘴塞得滿滿的,好似再晚點都沒有他的份一樣,好不容易吞了一部分,他凝視著如狼吞虎咽的曹胖子,一臉幽怨地含糊不清道:“死胖子,你一身這麽多肉還吃吃吃,吃太多也是長瓢,也是浪費,我這麽瘦,要多留點給我!”

  曹參抬起頭,滿嘴油膩,嘿嘿笑道:“能吃是福,你想享福得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了,一大鍋就在這裏,就看你有多大能耐吃多少了。”

  年輕武將正要埋頭對付這一大鍋魚菜,眼角餘光才發現對麵安靜坐著一個白衣少年,但他也顧不得打招呼,與曹胖子“比賽”吃了一輪差點被魚刺卡住才放緩速度,自認為自己與那胖子的粗脖子沒得比。這個時候,這位年輕武將才正式打量著林啟年,問同樣默然無聲的蕭何:“老蕭,這位少年郎是誰呀,怎麽以前沒見過,我以為我已經長得夠俊了,不曾想被一個小我幾歲的少年郎給比了下去。”

  蕭何正要介紹,那位原本隻顧吃的胖子大概是覺得沒人跟他搶食了也就不著急,抬起頭瞥了一眼年輕武將嗤笑道:“你夏侯嬰也就隻能在我們這裏顯擺一下你那副臭皮囊,這個世界比你俊的人多了去了。”

  年輕武將一肚子怒氣,剛起身正想要與曹胖子來一場“生死”對決,忽然發現對麵那俊美少年郎竟然直愣愣地看著自己,一副訝然神色。

  夏侯嬰上下打量下自己,疑惑道:“我這一身打扮有問題?”

  林啟年笑著搖搖頭,示意夏侯嬰坐下。不曾想竟然在這裏遇上一代名將,夏侯嬰!

  然後蕭何向夏侯嬰簡單介紹了林啟年,說了他的聰慧之

  處,聽得夏侯嬰嘖嘖稱奇。然後又向林啟年同樣簡單介紹了夏侯嬰,隻說後者因為英武過人,恰好老縣蔚致仕還鄉,他就替補了這個空缺。

  蕭何不愧是主吏掾,看人介紹人都有分寸,他沒有揭過去林啟年是傻子的身份,也沒有明說夏侯嬰在當這縣蔚前還隻是沛府的一位馬夫。這種不算見不得光的過往最終兩人都會知根知底,但比起從蕭何嘴裏說出來就有所區別了。

  曆史上的夏侯嬰確實是一位在沛府駕車迎來送往客人的馬夫,也正是因為這份“工作”,他才與劉邦相識,因為他每次送往客人經過泗水亭都會去找劉邦聊天,久而久之,兩人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據說這兩位“好基友”還有一段牢獄之緣,有一次,本性頑劣的劉邦不知開了什麽玩笑而誤傷了夏侯嬰,後者不以為意,覺得沒什麽,被好友誤傷嘛又有什麽,哪怕是重傷他也不會說什麽,可是有一位吃飽沒事幹的好事者卻向官府告發此事,於是劉邦就被抓,哪怕夏侯嬰出麵證明自己沒有收到傷害也無濟於事,最終劉邦被關了一年才放出來。後來他與劉邦起義,因戰績卓絕而被封為一名太仆。

  說起韓信、蕭何,世人很容易就想起家喻戶曉的蕭何月夜追韓信這個典故,但鮮為人知的是,蕭何之所以能結識韓信還是因為夏侯嬰,韓信之所以有後來的成就夏侯嬰功不可沒,那是因為當初是夏侯嬰先結識了韓信。據悉當時因為不被項羽重用而投靠劉邦卻也不被重用,隻是當一個倉庫小吏的韓信坐法連斬,其餘十三人都被斬了,就要輪到懷才不遇的韓信時,他恰巧看到英姿勃發的夏侯嬰,覺得此人應該不簡單,就大聲喊著,說漢王不想得到天下嗎,為什麽要斬壯士!夏侯嬰一看此人言語不同凡響,相貌威武,於是就放了他,並與他一番促膝長談後更覺得此人不簡單,就把他介紹給蕭何。

  在曆史上有慧眼識珠之稱的蕭何同樣與韓信聊了聊,更確信此人將來必定不凡,於是推薦給劉邦。隻是劉邦不以為意,還是沒有重用韓信。後來劉邦因為打不過項羽,明麵上雖說被封為漢王,但實際上是從長安被排擠到偏遠的南鄭,因為看不到希望,當時有十數位將領逃亡了,韓信那時就想著,蕭何夏侯嬰都在劉邦麵前說過很多自己好話依然得不到重用,那就離開吧。於是心灰意冷的韓信也離開了,聽說此事後,蕭何立馬連夜追趕韓信,後來夏侯嬰也追去,在蕭何、夏侯嬰兩人勸說下韓信依然不為所動,後來在夏侯嬰說了句“如果大王還是不肯重用你,那我們三人一起離開”,韓信才悻悻然跟著他們回去。至此,劉邦方拜韓信為大將。

  後人隻知蕭何月夜追韓信,卻不知夏侯嬰月夜也追過韓信。

  後人隻知夏侯嬰是名將,卻不知他溫良的另一麵。

  後人也隻知劉邦是漢高祖,是偉大的政治家,卻不知他冷血的一麵。

  據說當時劉邦打了敗戰,帶著一對子女乘車逃亡,路上遇見夏侯嬰,然後車技在當時可謂一流的夏侯嬰帶著他們一路奔逃,但身後追兵緊追不舍,而那匹馬一路上被急於逃亡的劉邦加鞭猛抽已跑得十分疲乏,所以最為惜命的劉邦特別著急,有好幾次用腳把兩個孩子踢下車去,想扔掉他們了事。但每次都是心地純良的夏侯嬰下車把他們收上來,那時又充當車夫的夏侯嬰好似並不著急,哪怕身後追兵依舊,他還是擺出不緊不慢的姿態,把還未成年的孩子收上車後先是慢慢行走,等到兩個嚇壞了的孩子抱緊了自己的脖子之後,他才快馬加鞭奔馳。劉邦為此非常生氣,有十多次想要殺死這個不知輕重的夏侯嬰,好在最終他們還是逃出了險境,安然無恙地抵達豐邑。

  蕭何沒有揭夏侯嬰的短,那位此刻並不會隻顧吃的曹胖子卻抬起頭,斜了夏侯嬰一眼,嗤笑道:“有什麽好得意的,要不是托了你妹的福,你一個馬夫會有披武官服司治安的機會?”

  大概是習慣了曹胖子的冷嘲熱諷,這位年輕縣蔚並不生氣,隻是勾了勾嘴角,“那又怎麽樣呢,至少我現在的官位就比你這死胖子大。”

  曹參歪了歪腦袋想要呸一聲,忽然發現嘴裏還在吃東西又轉回來,一臉不屑道:“縣令大人又不是明媒正娶……”

  蕭何冷不丁打斷曹參的口無禁忌,“曹參,差不多就行了,別扯太遠。”

  曹參悻悻然閉嘴。

  夏侯嬰也懶得與這位死胖子多說什麽,隻是默默吃魚。

  魚宴過後,夏侯嬰、曹參這兩位原本如一對天生八字不合的婆媳一見麵就吵架,但在吃飽喝足後卻如過命兄弟一樣相互攬肩有說有笑地去騎馬,然後一起縱馬狂奔,如曹胖子上馬前所言,吃飽喝足後就得鍛煉鍛煉才不至於全身長瓢嘛。

  林啟年不會騎馬就沒去湊這熱鬧,蕭何雖會騎卻也沒有這種興致,兩人就站在一旁欣賞。

  一人雙手負後,一人遠比同齡人老成持重,雙手攏袖。

  沉默一陣,蕭何沒來由感慨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句話在我們這裏其實沒什麽用,按秦律一縣縣蔚不掌兵,除非是邊關之縣才掌少數兵。我們現在操練這些士卒隻不過為了沛縣的治安罷了,雖說他們也曾經是兵,隻是長此以往,沒了沙場磨礪,他們最終會喪失打戰的能力。天下若有異變,唯有郡蔚手裏有兵馬可平變。”

  說完這句話,這位隻不過是管群吏進退類似後世人力資源,年紀隻不過三十來歲在大秦卻算中年的男子長長歎息一聲,好似為這些“士兵”所不值。

  林啟年淡然道:“兵,唯有保持兵該擁有的戰力,日後即便在天下有變、世事無常之際,也能力挽狂瀾。最初,這些士卒用來管治安算是大材小用,時間一久,估計連“大材小用”都稱不上,隻能說“可任該職”。”

  蕭何深以為然。

  然後,這位主吏掾就看到身邊那比他所見過的女子還要美的白衣少年蹲在地上,挽起袖子,然後從旁邊撿來一塊略尖的石子在地上“亂塗亂畫”,每畫一物,就說出此物如何使用有何用處。其實他所畫之物很簡單也很好理解,蕭何聽一遍也就記住了,比如那畫得比較矮的隻有兩柱一杆的也就一般雜草的高度的東東,少年說這是用來鍛煉隱秘靠近敵方速度的。還有那一塊塊並列而立的長行木板是用來訓練攀爬及翻越能力的。還畫有一伸腿坐在地上的人,雙手抱著一根大木棍,少年稍微做了示範說,這樣抱著重木前後運動有利於強化全身肌肉,嗯,也就是能讓身體結實……

  當少年站起身時,仿佛有些精疲力盡伸了個懶腰,然後又若無其事地雙手攏袖站在一邊,望著曹胖子與夏侯嬰縱馬狂奔的畫麵,沒來由自言自語道:“改天也得好好學下騎馬,不然到哪都得走路多累啊,天天坐馬車也吃不消呀。”

  蕭何好似沒有聽到林啟年的自說自話,視線低斂,凝視著地上那筆劃雖粗厲但每一勾每一豎都一絲不苟的“畫”,怔怔出神。

  過了好一陣,蕭何好似方醒悟,喃喃道:“若真能像你所說,按這樣訓練就能提高士卒戰力,而且訓練有成者以一敵五都沒問題……饒是如此,隻要訓練十萬兵馬大可天下無敵了,那…破匈奴豈非易如反掌?”

  林啟年輕聲笑道:“個個都是精英可能性也不大,畢竟這種魔鬼般的訓練不是誰都能受得了的,十個中有一人最終能堅持下來就已經很不錯了。按你所言要訓練十萬精兵,豈不是得訓練百萬兵馬方可見效?何況打戰僅靠個人武力根本不會取得決定性勝利,打戰最重要的還是得靠兵器,隻要兵器足夠先進,哪怕是普通士卒與精兵捉對廝殺也有很大可能取勝。”

  蕭何輕輕歎息一聲,“

  兵器就那幾種樣式要改進談何容易。”

  林啟年笑著說道:“一切皆有可能。”

  蕭何轉頭望著這位腦袋裏不知裝了多少新奇百怪東西的俊美少年,凝視著他那棱角分明的側臉,一時有些失神。世間竟還有男子如此俊美,關鍵是又聰慧,一言一行又比絕大多數人成熟許多,這樣的男子哪個女子不喜歡?在少年準備撇過頭看自己時,蕭何趕忙目視前方,長吐一口氣,輕聲感慨道:“但願真如你所言一切皆有可能吧。”

  林啟年忽然問了一個以前想問卻一直沒問的問題,“蕭大人,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這個世道再度崩壞,亂世再至,雖不至於如戰國時期那般多方勢力互相角逐,但也差不了多少。屆時你會怎麽做,順應潮流隨波而走,還是隱居山林不聞不問,抑或至死都得守護頭頂這頂官帽?”

  蕭何訝異看了林啟年一眼,顯然想不到這少年會問出這種問題。不過他還是認真想了想,說道:“隨波而流。”

  林啟年點頭道:“看來蕭大人若處在那個時代,肯定希望亂世之後有人能改變下這世道。”

  蕭何輕聲感慨道:“誰又不希望呢,隻是如果也如戰國之後天下一統後,世道不見得有多好,黔首不見得有多幸福,那又有何用呢。”

  林啟年輕聲道:“其實這也不難,隻要這世上能出一位能體恤民情知民苦的君王,這世道隻會愈好。”

  大概是腿站麻了,蕭何抖了抖腿,然後抬頭凝望明朗晴空,“出一位賢明君王也許容易,但世代都出賢明君主談何容易,所以即便有賢君給了這一代好世道,隻要後續君王不賢,再好的世道也會被消磨殆盡,屆時又會回到如今這樣。”

  說到這裏,大概是想著那種創再好的世道也無用的情景,這位主吏掾有些心灰意冷,一時間默然不語。

  林啟年也不知該說什麽,蕭何所言並不無道理,後世那朝代更替正印證其所言。

  蕭何沒有錯,隻是想得太久遠了。

  於是,有“先知”能力的林啟年就安慰道:“其實我們不必想那麽久遠,一朝一世道,隻要在當世經營好這個世道,就能為後人多攢點資本,日後哪怕世道再度崩壞,也會因為基礎雄厚而不至於就一下子耗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把自己這一世活好,活得精彩就已經很好了,何必要顧慮那未知的後世呢。”

  蕭何沉默許久,最終轉過頭看著林啟年自嘲笑道:“我比你年長十幾歲,最終還是靠你為我解惑,我這多出的十幾年豈非白活了?”

  林啟年會心一笑。

  兩人沉默一陣,蕭何冷不丁又感慨一句,“那天你所說的世道我至今都沒有忘記,真想那一天早點到來啊。”

  林啟年譏諷道:“那個世道好是好,不過那時的讀書人就不是真正的讀書人了。”

  蕭何疑惑道:“你說那時老人有機會含飴弄孫,婦人能安心相夫教子,青壯能安心拚搏養家糊口,除了天災人禍,極少會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事情發生,路邊不會有凍死骨,處處有琅琅書聲,稚童不是想著如何活著,隻要安心讀書就成……如此美妙的世道為何讀書人就不是讀書人了?那時的讀書人不更應該好好珍惜這機會,多讀書,將來為任一方好報效朝廷嗎?”

  想起那兩千多年後的後世,林啟年異常平靜,麵無表情道:“正因為世道太好,人人都被養成了蛀蟲、懶蟲,不知珍惜為何物,隻知享樂。那時候的讀書人一年讀過的書或許比現在這個世道的讀書人一輩子讀過的書都要多得多,隻可惜他們並不珍惜那美好世道,多數讀書人沉迷娛樂,世間還傳言讀書無用的說法。他們大都喪失耐心,說是讀書人其實隻是翻書人,以一目十行為傲,以一天能翻多少書為榮,他們即便讀書,所讀之書也非聖賢書,有內涵之書,隻圖一時之爽,翻過之後便如垃圾扔掉,然後回頭還厚顏無恥地說,我又看完了一本書,耶!”

  “他們已不知何謂見賢思齊,更不會將心比心,往往以為自己做不到就認為別人也做不到,所以看到那些能做到他們無法做到之事的英雄們常嗤之以鼻,覺得他們傻,為了救別人而失去生命。至於先賢們為了這樣好世道而奮不顧身拋頭顱灑熱血的種種事跡,他們大都忘卻腦後。在那種看著很有意思的世道,其實早已喪失了先賢們在世時無比希望後人能夠繼承的東西。”

  少年越說越激動,“大概是因為有這種所謂的讀書人存在,也就造就了一批同樣沆瀣一氣的寫書人,說是寫書,實際上隻是寫流水賬,常言講故事嘛何需那麽多彎彎繞繞,搞那麽多有內涵有文學性的東東給誰看啊,文筆差又如何,文字、文風幼稚又如何,有人看有錢賺才是王道,這是商業小說不是文學!”

  不知為何,說到這裏,林啟年就忽然沉默了,沒有繼續“義憤填膺”下去,隻是微微低頭,輕輕抬起一隻腳把玩腳下一粒石子。

  蕭何愕然,不是因為聽不大懂林啟年最後所言,而是震驚於世上還會有那樣的讀書人。

  不知過了多久,林啟年忽然抬起頭凝視著身邊不知在想什麽的主吏掾,笑臉燦爛,“雖說那種世道有部分讀書人“世風日下”,但這個世界還得需要那樣太平世道才能繁榮昌盛發展下去。世道並沒有錯,錯的隻是那些心浮氣躁的讀書人。”

  蕭何輕輕吐出一口悶氣,笑臉燦爛。

  聽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

  林啟年抬頭看著天色就要接近黃昏,不再逗留。隻是離開前又與蕭何聊了幾句,然後留下再度心難平複的蕭何怔怔站在原地。

  ……

  在林啟年離開沒多久,曹參和夏侯嬰終於玩盡興了,回到蕭何這裏時,卻被估計心已平靜的後者攔截在大概十步之外,好似怕馬蹄踩爛某些東西。

  坐在馬背上的曹參身體前傾,視線越過蕭何頭頂,死勁瞅了瞅後者身後地麵,沒見什麽東西,於是笑著打趣道:“老蕭啊,你該不會是發現了一窩螞蟻怕被馬蹄踩死吧,跟你同僚多年怎麽才發現原來你是如此心軟,連螞蟻的性命都要護著。”

  蕭何麵無表情道:“你們都下馬,有些話要跟你們說說。”

  然後,沛縣這三位所司之職各不相同的大人蹲在地上,一人指著那些“畫”竹筒倒豆子一般說著自己從那少年那裏聽到的見解,另外兩人越聽越激動,眼睛發亮,雙拳緊握,就差沒有起身高呼過癮了。

  說到最後,蕭何還特意囑咐夏侯嬰務必要早點把這些如那少年所說的訓練設施建成。因為在聽過林啟年那句話後,他覺得練兵這種事越早越好。

  先前年齡相差不過十幾歲的兩人有過這樣一問一答。

  “當今世道想要變好是不可能了,我再問個如果,如果世風愈發日下,你猜會是什麽結果?”

  “不知。”

  “不是有句俗語,狗急跳牆,那人急呢?”

  當時蕭何本欲脫口而出“人急燒香”,但轉念一想就沒說出口,因為他意識到那說完“狗急跳牆”就離去的少年絕不是要他如稚童回答先生所提古詩文那般簡單補充下一句。

  正因為他想到一種可能性,或者說是少年所想,他才真正發覺當前形勢窘迫。

  少年先前所說的第一個如果或許並不是“如果”,而是會真真切切發生的事實!

  人急不是燒香。

  人急……

  會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