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緣 第一章 小年
作者:桃李春風一杯酒      更新:2020-04-13 02:06      字數:7794
  泗水郡豐邑縣轄下有一座名叫中陽裏的小村子,這座不起眼的小村子規模不大,隻有二三十戶,戶與戶間相互緊鄰,皆沿山而建,麵朝田壟,背靠青山。

  這座不說在泗水郡哪怕在豐邑縣都籍籍無名的小村子可謂“魚龍混雜”,僅二三十戶就有七八個姓,有姓趙的有姓錢的有姓馬的,其中以盧、劉兩姓最多,占了將近一半,最少的是姓林的,唯有一戶。這戶看著有些“形單影隻”的林家人口也少得可憐,堪堪兩人。

  一個眉清目秀卻天生憨傻的少年。

  一個清麗脫俗卻早年守寡的寡婦。

  這對孤兒寡母不是本地人,據說他們五年前才遷徙至中陽裏,當時他們可謂孑然一身,除了兩個大包袱,就隻剩下兩個蓬頭垢麵的一大一小了。

  他們初來乍到,沒有多餘碎錢,出發時所帶盤纏基本都在路上花光了,又無親無故,真可謂無依無靠無錢無糧,當時這對母子站在村口,除了不知處境隻會看著那些圍觀之人傻笑的稚童,背著兩個大包袱的婦人那美麗的眼眸裏隻有無奈。

  大概覺得這對母子可憐,倒有一位姓盧名隱的男子站了出來,說願意暫時收留這對母子,然後他建議大家一起出力把他家旁邊那處荒廢多年的廢宅給翻修出來給這對來自異鄉的孤兒寡母住,緊鄰廢宅另一邊的劉家跟著附和,於是就在中陽裏人熱情幫忙下,這對孤苦伶仃的母子二人終於有了歸宿。

  這位不知是不是因為貌美才得到眾人爭先幫忙的婦人卻並非“人如其名”,人倒長得有模有樣,直接秒殺同村婦人。可名字就不存在什麽優勢了,與這個世上絕大多數女子一樣普通,姓李,因為在家中姐妹裏排行最小,她老爹就隨意給她取了一個幼娘的名字。

  相比而言,她那憨傻兒子比她“人如其名”多了。不僅人長得英俊,名字也美,林啟年。當時那位最先站出來幫忙的盧隱知道後就開玩笑說,你這孩子雖然腦袋不大靈光,但好歹人長得好看,名字更是取得“有學問”,我家那盧綰要不是因為托書院先生幫忙取名估計就跟老劉家那四位兒子一樣,從大到小直接取名劉伯劉仲劉季劉交了。

  當知道孩子名字是他爹取的,那位熱心腸的莊稼漢還伸出大拇指讚了一句,你夫君可真有學問。當時李幼娘隻報以甜甜的淺笑,並未多言。盧隱倒是個識趣之人,也不愛八卦,並未就此話題去刨根問底問人家夫君如何如何,為何隻有你們母子二人流落至此。

  林啟年不論是長相還是名字都可冠絕中陽裏,若非癡傻模樣日後不說有一番作為,娶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那簡直易如反掌,隻可惜造化弄人,上天給了你一副好皮囊,為了公平起見隻好讓你癡癡傻傻了。

  大概有人覺得林家母子二人還不夠可憐,反而嫉妒他們比自己好看,既然在李幼娘身上占不到便宜,就在林啟年名字上做文章,於是就有心懷不軌之人“強行”給這癡傻少年亂取小名,有叫傻年的,有直接叫傻啟年的,更直接的就叫林傻子,還有叫林家那傻子。尤其是覺得自家男人被那李幼娘勾了魂自己長相偏偏與人家相差十萬八千裏的婦人嫉妒心更重,一口一個林家那傻子叫得比幹農活都勤快。

  興許是三家緊鄰關係相對較好的緣故,林家兩邊的盧家劉家不會那麽輕視林家母子,他們把那憨傻少年當正常孩子看待,隨李幼娘也叫林啟年小年。

  盧家獨生子盧綰,劉家兩孩子劉季劉交,因年齡與林啟年相仿,四個孩子經常一起玩耍,他們更不會輕視林啟年,倒很喜歡林啟年跟著他們憨傻笑著,雖經常髒兮兮的模樣,但他們一點都不嫌棄,總是小年小年叫得親切,若有什麽好吃的,他們都會分一份給小年,有什麽好玩的,總會叫上小年。

  上天總歸還是會特別照顧這位憨傻少年。一個月前,他們四人一起去山林玩耍,期間天空突然烏雲密布,很快一場磅礴雷雨傾盆而下,他們躲在樹下躲雨,不幸的是,劉家那四個孩子中最調皮也最無所事事的三子劉季和林家那憨傻少年意外遭到雷劈。

  一死一昏。

  劉家那人高馬大的劉季當場被雷劈成一根大黑炭,林家那憨傻少年醒來後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居然不再憨傻,簡直比正常人還正常。當時李幼娘看著清醒後與眾不同的兒子當場喜極而泣。

  一人因禍得福。

  一人因禍得禍。

  劉家那劉季的死,林家那憨傻少年的靈智重開,都是天意。劉家不可能因為同樣遭遇意外,自家兒子死了,而林家那憨傻少年卻變聰明了就心生不滿或者嫉妒,那位姓劉名藏的老農隻能認命。

  這一日,日斜西山,臨近中陽裏的一處山峰上,三個少年並排坐在一塊巨石上,斜陽照在他們身上,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很長。

  左邊少年坐資隨意灑脫,一腳懸空,一腳踩在石上,那隻握著一根雜草搖擺不定的手放在這隻腳膝蓋上,嘴裏還叼著一根雜草把玩。

  中間白衣少年興許是累了,雙手撐在身後,神情恬淡。

  右邊青衫少年中規中矩坐著,雙手搭在膝上,顯得安靜老實。

  從左至右,分別是盧家這一代唯一男丁盧綰,林家那因禍得福靈智重開的林啟年,劉家劉藏最小兒子劉交。

  他們以前經常來這裏看夕陽西下,俯瞰峰下群山圍繞的小村子,隻是以前是四人,如今少一人,少了他們中年齡最大也是最調皮的“孩子王”劉季。

  以前那憨傻少年雖也經常穿白衣,但沒有如今這麽幹淨,出門沒多久就髒兮兮了。

  以前那白衣少年不會這麽安靜坐在那裏,他總是圍繞巨石嘻嘻哈哈奔跑,哈喇子流了一嘴直接用袖子一抹就了事。

  以前那最調皮的大孩子來這裏經常都會站在這顆巨石上,指著下方唯有二十多戶的小村莊大言不慚地說,等我劉季發達了,我一定要把我們中陽裏建得更大,更美。可轉念一想如今世道,那位人高馬大的孩子王又沮喪地低下頭唉聲歎氣,感慨一句,生不逢時啊。有時他還會獨自一人躺在這巨石上,雙手為枕,嘴裏叼著一根雜草,就那樣睜著大眼看著明朗晴空發呆。

  三人沉默,大概還是沒能從劉季之死中走出來,誰都沒有說話。最終還是天性同樣活脫的盧綰打破這壓抑氣氛,他看著身邊白衣少年那精致幹淨的臉蛋,用力搓了搓臉頰感慨道:“感覺在做夢啊,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既傷心又開心,劉大兄走了,你腦袋瓜好了,我現在都不知要該感謝那道雷還是痛恨。唉……天意如此,我們也隻能麵對現實。”

  林啟年淡然笑了笑,沒有說話。

  其實隻有他心裏清楚,現在的他已不是過去那個憨傻“林啟年”,因為他的到來引來那場雷劫,那天,那位人高馬大的孩子王劉季與那憨傻少年都死了,他從現代穿越而來不過占據了那具皮囊還算不錯的身體而已。經過一個月時間他才適應這具皮囊並漸漸接受這個身份。而通過這個皮囊原先記憶,他也清楚了這是一

  個什麽樣的朝代。

  這是秦朝,秦始皇還在世,但從原主成長過程的所見所聞,他基本可判斷出現在離亂世也沒多久了,因為天下苦秦久矣,比如各種苛捐雜稅、徭役比以往多了不知多少倍。目前他雖還無法知道亂世究竟什麽時候到來,但他知道一個即將風雨飄搖的時代很快就會來臨。

  林啟年來到峰畔,雙手籠袖,舉目眺望山腳下那寥寥二十來戶的小村子,怔怔出神。

  盧綰踢了踢身邊那老實巴交的夥伴劉交,指著站在峰畔的林啟年,笑問道:“你沒有發現小年自從腦袋瓜好了後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言一行哪有過去的影子啊,完全就是另一個人啊,性情完全變了……嘖嘖,想不到我們小年與我們一樣正常後竟是這般豐神如玉模樣,我要是個女子就非小年不嫁。”

  劉交看著那白衣少年,癡癡道:“是啊,我也……”

  早已決心扮演這具皮囊角色的林啟年轉過頭,笑罵道:“虧你們還是我最好的玩伴,竟這麽說我,還想著讓我再傻回去是吧。”

  盧綰大笑著跳下巨石,來到林啟年身邊伸手就摟住後者脖子,“看到你這張笑臉我才感覺到小年你還是過去那個小年啊,以後你得多笑。”

  林啟年苦笑搖頭。

  盧綰驀然收斂笑意,一手順勢搭在林啟年肩膀上,一起望著山下村子,沒來由感慨道:“以前我們四個,雖然我與劉大兄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他總愛以老大自居,總覺得比我大很多,其實聽大人們說劉大兄隻比我早幾個時辰出來,他是早上我是傍晚,然後是隻比我們小兩歲的你,最小的是劉交。但我們一直把你當成沒長大的弟弟看待,都特別照顧你,尤其是劉季,相比疼劉交更疼你,有什麽吃的他寧願少吃或者不吃都給你,你那時胃口也大,看見吃的就跟餓死鬼投胎一樣,恨不得一抓到手就一口吞下去,那時劉季不吃就溫柔地摸著你的頭看你狼吞虎咽的樣子就很開心,那時我才知道平時大大咧咧的劉季竟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麵。”

  “他因為不愛幹農活在劉大伯那邊討不了好,整天無所事事還愛說大話,所以劉大伯最討厭這個兒子。不過劉季對我們很好,他雖隻比我大幾個時辰比你長兩歲,卻好像大我們很多一樣,總愛照顧我們三人。有他在身邊,村裏那些愛碎嘴的婆娘就都閉嘴了,不敢當麵叫你傻年、傻子。有一次有個調皮小孩唱歌謠取笑你,被劉季知道後狠狠打了一頓,導致兩家大人至今都無話可說,哪怕路上碰見了連看都不看一眼直接低頭匆匆而過。他最喜歡你樂嗬嗬跟在他屁股後麵,無論是在田野雜耍、溪邊戲鬧、入城遊逛還是偶爾入山圍獵。”

  盧綰抬頭遙望天幕,長歎一聲,“隻可惜不是我們兄長更似我們兄長的劉兄就這麽走了,我原以為,我們會一起成婚一起生子,一輩子相伴到老。我們本還約定好日後我們的孩子出生後無論如何都得定個娃娃親,哪怕我們生的都是女兒或者兒子,那就繼續生,直到能定下娃娃親為止。我們還幻想著等我們老了就選個風水寶地告訴我們子孫待我們百年後無論如何都得葬在一起,好在下麵再做鄰居,再做兄弟。”

  林啟年輕輕拍了拍盧綰搭在他肩上的手背,沒有多說什麽。

  盧綰說的這些他都知道,當時還是憨傻模樣的他也在場。那時劉季還說等他某天功成名就,定會為林啟年娶個美嬌娘,即便是綁,也得綁一個回來。當時那憨傻少年不知道是否真明白隻是樂嗬嗬笑著,哈喇子一直流。

  大概盧綰的一番話再次觸動了心底那根弦,猶然枯坐巨石上的劉交輕輕抽泣,如同一個受委屈的少女。

  盧綰走到劉交麵前,輕輕拍了拍後者肩膀,猶豫一下,終究沒說什麽。

  暮色漸濃,三人沿原路返回,路上,盧綰冷不丁輕聲道:“我們約個時間去沛縣一趟吧,去見見樊噲。我們已失去劉兄,不能再失去樊噲了。”

  猛然聽到樊噲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林啟年首先愣了愣,然後才在腦海深處找到這麽個人,原來原主認識這位如今還未展現出潛能的樊噲。

  以前劉季經常帶著劉交盧綰還有他去沛縣這位賣狗肉的屠夫那裏趁吃趁喝,以前那憨傻少年雖未與樊噲說過一句話,腦子雖笨卻也記住了那位對他挺照顧的屠夫。沒有被提及,林啟年也不會無緣無故就會在夾雜著原主及前世的混亂記憶中找到這麽個人,哪怕在前世還未穿越前,他也不可能不經意間就會記起記憶中的某個同學。

  盧綰又埋怨道:“這樊噲也真是的,劉兄走了也不來送他最後一程,當時我有叫人通知他啊。”

  林啟年輕聲道:“也許他有苦衷吧。”

  盧綰恨恨道:“到時好好問問他。”

  回到中陽裏,盧綰半路上被他老爹盧隱抓去收尾餘下農活,剛從追憶劉季中走出,不用多久就又是那個生性跳脫的盧綰隻能聳拉著腦袋悻悻然拐進田間。

  沒辦法,盧隱幹農活要找幫手隻能找盧綰,不像劉家那般“人多勢眾”,誰叫他隻有一個獨生子呢。盧隱隻有盧綰這麽一個兒子,不是因為他不想生,隻是自從生了盧綰這個小子後,他家那婆娘肚子就不再有過動靜,起初他以為是自己不夠賣力的緣故,可後來無論他如何努力都沒有見到想要的結果。他固執地認為原因不會在他這大老爺們身上,隻能是家裏婆娘的緣故。可又沒能力添新婆娘,這位大大咧咧的漢子隻能作罷,認了這個一生唯有一子的命。

  劉交看到父親劉藏兄長劉仲各扛著一大袋今日剛收割的稻穀埋頭往家裏走,劉藏手裏還提著一小袋,於是這位看著有些唯唯諾諾的少年與跟他並肩而走的林啟年道別後就急匆匆趕上前頭體格差不多大的一老一小,然後不由分說從父親手裏接過那一小袋稻穀,父子三人一起回家。

  相比盧家更加“人多勢眾”的劉家男人如今就剩這三人了,年過半百的劉藏本有四個兒子,大兒子劉伯早年就已成家,娶了個賢惠勤勞的媳婦,五年前這位任勞任怨的婦人又給劉家生了個大胖小子,給這個大家庭增添了一份樂趣。

  本是其樂融融的一大家庭,可三年前的一個惡耗徹底打破了這家日子雖清苦卻也過得快樂的一家。

  大概五年前,朝廷說為了抵禦北方匈奴頻繁入侵我朝疆土,於是就在邊界修築萬裏長城。這是一個大工程,需要難以想象的人力物力財力,於是從那時開始苛捐雜稅多了,百姓還得服遙役。逃不過此劫的中陽裏每家每戶都得抽一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去當苦役,建造在後世能成為世界奇跡之一的萬裏長城,除了盧家是獨生子無法去服役可多捐一倍稅“抵債”外,其餘家裏隻要有兩個孩子,哪怕最小的還在繈褓中,也不能用多捐稅以免去苦役,隻要有勞動力的都難逃此命。

  劉家最大兒子劉伯自是無法逃避,當時還沒當多久爹的他隻能含淚與妻兒、爹娘、兄弟告別,去遙遠的北方服這不知期限的苦役。這一別就是兩年,兩年後劉伯並沒有出現在他家門口,來到劉家的是鄉裏的薔夫,劉家以為

  薔夫是通知劉伯服役期限已滿即將要歸來的消息,因為之前來通知遙役的也是薔夫,卻沒想到他是來傳達死訊的,而且隻是冷冰冰的死訊,連屍首都沒給帶回來,作為最底層黔首,劉藏連問一句為什麽都不能,也不敢,生怕這一問,習慣草菅人命的官府保不齊就會以這為借口將他們一家滅口。

  其實像劉家這樣在修建萬裏長城服苦役最終未歸的家庭並非個例,曆史上許多家庭子嗣離開家鄉去遙遠的北方服役後就再沒有回來過,傳回來的隻有冰冷冷的死訊,有的甚至連死訊都沒有收到。那些青壯勞動力要麽累死要麽被打死要麽餓死,死在了萬裏長城,長城底下就是他們的墳墓。也難怪有史學家說,萬裏長城雖是世界八大奇跡之一,但都是古人以屍骨堆積而成的。

  後世就有一個有關萬裏長城的悲淒故事廣為流傳,說的是有一個叫孟薑女的女子哭倒長城的故事。

  據說這位孟薑女與一位叫範喜良的小夥子剛新婚三天,她的丈夫就被抓去修建萬裏長城,而勞役繁重,她的丈夫範喜良不久後就因為饑寒勞累而死,屍骨直接被埋在長城牆下。官府並沒有把死訊傳達給孟薑女,遠在家中的孟薑女久無丈夫音訊,甚是思念,那時又值深秋,於是她就親手縫製了棉衣準備帶給丈夫。曆經千辛萬苦她終於抵達長城城下,她以為一路上一直幻想著與丈夫相見的情景就會馬上實現,卻未曾想迎接她的是她丈夫死亡的噩耗。孟薑女在長城邊哭了三天三夜,最終大概是感動了上天,城牆竟然倒了,露出範喜良的屍骨,這對隻新婚三天就被迫分開不久卻又陰陽相隔的新婚夫妻終於相見,隻是一個是冰冷的屍骨,一個是哭成淚人的可憐人。

  自那時開始,劉藏更加沉默寡言,可世態炎涼他又能如何,總不能帶著一家老小去找官府拚命吧,值得嗎,連申冤的門路都沒有更別說能從官府那裏得到津貼,他也隻能認命。有時他想想這世上不隻他的兒子喪命服役途中心裏就會好受些,隻是夜深人靜時那種思念兒子的痛苦唯有他自己知道。劉伯那賢惠的媳婦自劉伯走後就沒有改嫁的想法,她隻想好好把孩子扶養長大。劉藏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分,於是他就更賣力幹活,他隻想在自己有生之年盡量將孫子扶養成人。

  相比忠厚老實的劉伯,生性跳脫的劉季就不受劉藏待見了。

  這位整天無所事事就愛說大話的劉季整天就知道在外麵野,不愛幹農活,老大不小了也不想著要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平時最愛做的一件事之一就是在夜深時跑到寡婦家窗外偷看寡婦洗澡。要不是因為與林啟年關係好,保不齊他也會跑到就在他家隔壁不遠的林家偷窺。有一次這件事暴露了,劉藏雖狠狠揍了三子一頓,可老臉上無光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劉藏再討厭劉季,可是兒子死了他也傷心,哪怕他老大不小了還是那麽“不懂事”。

  林家就夾在盧家劉家中間,三家還是有一定距離,所以從大路又分三條小徑。林啟年踏上中間小徑來到一棟與中陽裏其他各戶如出一轍的泥牆瓦房門前,推開裂痕斑駁的陳舊木門走進已有燭火搖曳的屋裏。一位麵容姣好身段豐腴的婦人坐在擺有飯菜碗筷的木桌邊,一手拿著針線,一手拽著還未成型的衣裳,借著木桌上的昏黃燭光正埋頭織衣。知道兒子回來了,婦人連忙放下活,笑著起身給兒子裝飯。

  母子倆無聲吃完飯,在婦人收拾碗筷時,站在一邊的林啟年瞥了眼放在一張木椅上那未完成的白衣,輕聲道:“娘,你白天忙農活晚上就不要這麽勞累織衣了,這麽不停歇忙活身體肯定吃不消,到時生個什麽病該如何是好。”

  李幼娘眼眶瞬間通紅,她從未想過隻會對她傻笑的小年會有一天能說出如此關心她的話語。她強行抑製住心中激動,抬起頭溫柔笑道:“小年不必擔心娘的身體,娘的身體吃得消,趁著身體還行就得多忙活才行啊,人呐,一旦懈怠下來想要再回到以前那股幹勁可就難嘍。你跟你爹一樣都愛幹淨,以前呢你不懂得如何保持幹淨,娘把你打扮得幹幹淨淨出門,回來時就一身髒了,現在你懂事多了,幹幹淨淨出門幹幹淨淨回家,讓娘少操一份心。你現在好了娘也有了一些想法,在給你留三四套衣褲後,餘下的娘想拿到集市賣點半兩錢,把錢漲起來以後為你娶媳婦用,你都十五歲了,別家大戶孩子早就成家了,我們也不跟他們比,娘就想再等個兩三年等攢夠錢要麽在咱們中陽裏要麽到隔壁他鄉給你娶個媳婦,那我們林家也總算有香火可續了。”

  林啟年苦笑道:“娘你就不必為我的婚事操心了,我的婚事我自己以後做主,而且現在還沒遇上對的人,我現在也絲毫沒有成婚的想法。”

  李幼娘氣笑道:“別人跟你一樣大都當爹了,還不想成婚?你還想玩到什麽時候呐。”

  林啟年一笑置之。

  婦人在刷洗碗筷時,還在絮絮叨叨,“自從你好了,娘想法可多哩,娘不僅要賺錢給你娶個媳婦,還想讓你去馬公書院認幾個字,不用學太多夠用就行。”

  說到這裏,婦人忽然停下手中活,轉頭看著窗外漆黑夜空發了會呆,再回頭忙碌時卻是輕聲呢喃道:“娘讓你讀書並不是想讓你日後考取功名,僅僅想讓你認幾個字日後謀生能更順利些。如今世道,與其寒窗苦讀十年去考取功名,不如就在這鄉野間種點糧有點吃的能養活一家人就足夠了。”

  林啟年默不作聲,雙手籠袖靠在破舊的門框邊,遙望明朗月空怔怔出神。

  他本來想說自己不用再去馬公書院讀書,早年經常在書院玩耍耳濡目染幾年也能認很多字,考功名興許不行,但隻是謀生能認得字會算術不被人宰絕對綽綽有餘。但聽到他娘說到這世道讀書還不如種田,他忽然感慨萬千沒了說那句話的興致。

  這樣一個讀書人還不如農民的世道,確實不必多讀書。即便讀了書又為誰效力?又去何處效力?

  李幼娘並不知道自己無意中的一句感慨竟會讓兒子同樣感慨萬千,大概早已習慣了這種世道,她說完這話好似就忘了,在灶前忙活完就又坐到桌前捧起那未完工的衣物繼續埋頭織衣。

  偶爾抬頭看著那道雙手籠袖斜靠門框的身影,婦人眼裏總是充滿幸福笑意。眼前的場景在以前她萬萬都想不到,她以為此生也打算畢生就在這裏好好守著憨傻兒子,利用畢生之力努力給兒子存點錢,好待自己百年後無依無靠的兒子後半生多少也能有個保障。想不到峰回路轉,憨傻兒子腦袋瓜好了,讓她驚喜的同時她也多了許多新念想新想法。每次一想到有一天自己會有機會抱上孫子或者孫女,她總是動力滿滿,哪怕感覺腰酸背痛也會堅持下來,僅僅是想多織幾針,多換幾個半兩錢。

  不到半個時辰,婦人就做完那件衣服,她高興地拿著這件新衣給少年穿上。

  看著穿著新衣顯得愈發風流倜儻的兒子,婦人開心地笑得合不攏嘴。

  林啟年伸手輕輕撫摸那一條條線痕,沒來由想起已記不清是哪個古人寫的一句詩。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