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住了，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從來他算計大局，算計人心，算計人性，便沒有出過什麽偏差。放在任何一個人，處在洛肅封的位置上，即便他再不喜歡自己這個兒子，也完全沒有要傷洛子夜的理由。那麽，為什麽……？

  龍傲翟眼神一冷，看著軒蒼墨塵，問道：“你從一開始，想過會有這種可能嗎？”

  軒蒼墨塵呼吸很沉，語調依舊溫柔淺淡，卻已經沉了許多。盯著對方，坦然道：“按理說，不應該有這種可能！”

  所以，他從沒這麽想過，根本都不曾往這邊考慮。想到的，最多也不過就是洛肅封對洛子夜有些怨氣，讓她受點皮肉之苦罷了，萬萬沒想過，會傷及她的性命！

  龍傲翟聽到這裏，也不再說什麽了。在他身側的巨石上坐下，兩隻手肘放在曲起的膝蓋上，捂住了自己的臉。這一瞬他很頹然，與以往他在戰場的殺伐果決，渾然不同，他將臉埋於雙掌之中。冰冷的聲線，似在問軒蒼墨塵，也似在問他自己：“我們到底做了什麽？”

  他們到底做了什麽？

  口口聲聲都在說喜歡洛子夜，甚至鳳無儔還沒死，他們就已經要為洛子夜最終屬於誰，而險些吵起來。可最終呢？他們差點害死她，或許已經害死她了。

  軒蒼墨塵的麵上，依舊看不出什麽情緒來，仿佛洛子夜是生是死，跟他都沒有什麽關係。然而，他寬大袖袍之下顫抖的手，卻在此刻出賣了他的情緒！腦海中一遍一遍掠過她的臉，或怒或笑，或沉默或張揚。還有在國寺的時候，她蹲坐在自己身邊，那雙漂亮含笑，避世又不染凡濁的眼睛。

  他們做了什麽？

  她真的死了嗎？或許……或許，她並沒有死，隻是，隻是暈過去了呢？他從來清明的腦子，在這一瞬間驟然思緒混亂。回眸看了一眼墨子淵，開口吩咐道：“傳朕的命令，去找她！一定要找到她，不管是生還是死，朕要知道她的消息！”

  “是！”墨子淵點頭，很快地回身而去。

  他明白洛子夜對於陛下而言，意味著什麽。就如同陛下所言，他的愛情不能用國家來衡量，卻可以用性命來衡量。在陛下的眼裏，沒有任何東西重得過軒蒼，重得過那些百姓，重得過他肩上的責任。洛子夜亦然。然而，在他心裏，洛子夜至少是比他的性命，要重要的！

  若是洛子夜真的死了，大概就跟要了陛下的命一樣吧。

  墨子淵離開之後，空曠的大街上。隻剩下軒蒼墨塵和龍傲翟兩人，其他人要麽去找人了，要麽去執行任務了。夜風吹過，很冷也很涼。龍傲翟的臉，埋在掌心，並未抬頭。他冰冷磁性的聲，緩緩地道：“是你害她，是我逼她，是洛小七騙她。若你不這麽設計，她不會落入皇宮，被人傷成那樣……你不知道，禦書房裏，地上全是血，全是她的血。若我不逼鳳無儔跪下，也不會氣得她吐出心頭血，徹底無聲無息。若洛小七不曾有欺騙……”

  說到這裏，他忽然不說了，低低地苦笑出聲。半晌後，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問道：“軒蒼墨塵，你說。我們這麽做，值得嗎？如果她真的死了，你，我，洛小七，我們都會原諒自己嗎？”

  他這話說完，軒蒼墨塵原本平靜的麵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不錯，若是她真的死了，他一生都不可能原諒自己。若是她真的死了，那就是死在她的算計，死在他的自私自利裏。若是她真的死了……他不敢想，他會怎麽樣，他會不會氣得殺了自己。下一瞬，他繃緊了表情，溫聲道：“她不會死的。”

  這一句說完，他不知是為了說服龍傲翟，還是為了說服他自己，很快地，他又重複了一遍：“她不會死的，龍傲翟，她不會死的。鳳無儔不會讓她死的！”

  說著這話，他的手緊握成拳。

  鳳無儔，他一心想要除掉的人，而此刻，他卻要把所有他心愛之人活著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那個人身上。他不知道此刻該說自己可笑還是該說自己卑劣，卻覺得心口那麽疼，即便在千浪嶼，杖邢之下，頻死的時候，也沒這麽疼過。

  這讓他幾乎受不住，捂著自己的胸口，坐了下來。和龍傲翟坐在不一樣的位置，卻是一樣的頹廢。

  龍傲翟這時候，也苦笑了一聲：“我也希望她不會死，否則，軒蒼墨塵，我永遠都不會原諒我自己。永遠都不會原諒我，為了所謂的墨氏，逼她入絕境。也永遠都不會原諒我自己，為了可笑的驕傲，將她向死亡又推進了一步！”

  墨氏到底是什麽？

  是生他養他的地方。然而，他龍傲翟，作為墨氏的皇太子，從懂事之後，便成為古都最神秘的人，不再讓他跟過多的外人接觸，而神秘的理由……不過是為了讓他來做成這一件事情。他身上背負的是墨氏的尊嚴和驕傲。同時，他要活下去！

  墨子燿的人生，隻有兩條路。第一，將鳳無儔推下神壇，成為古都的王，坐上至少的皇位。

  第二，死。

  就那樣神秘的存在，神秘的死亡，如同從未在世人眼前出現過一樣。他的父皇，並不需要無能的皇子，更不需要無能的太子。尤記得當初父皇的話：“墨子燿，你隻有兩條路，要麽為王。要麽下地獄！這是王的必經之路，走不走得過，全看你自己！”

  他要活。甚至，若他無法完成古都的任務，他的母後也會被連累，秘密處死。他沒得選擇！可，到這一刻，他忽然開始質疑自己。他為什麽沒有早早地想過反抗，為什麽沒有早早地把自己人生的主動權拿在自己手裏？卻是沿著父皇給他準備好的路，聽話的一步一步走過來。

  因為他一直在告訴自己，他是墨氏的子孫，是墨氏的皇太子。

  然而……

  到如今，他忽然發現自己這樣可笑。他真的有那麽在乎墨氏，真的有那麽在乎這天下到底姓什麽嗎？他不知道。他眼下能知道的，隻是，他很後悔。他應該早一點反抗，早一點掙脫自己的宿命，早一點意識到將他當成工具的墨氏對他而言，其實根本無關緊要，早一點救出母後，就不會……就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他到現在才後悔，到洛子夜真正出事之後才後悔。可是晚了，晚了！

  軒蒼墨塵聽完他的話，看著他的樣子。同樣苦笑出聲，他心裏很明白對方在想什麽。他低低地道：“我曾經想過，隻要這一計成了。哪怕她恨我，我也有辦法讓她安安分分做我的皇後，可是……”

  可是如今，她可能死了。

  這讓他也意識到，他自己的心，恐怕遠沒有他自己想象的那般冷硬。是啊，所有的打算，都是在她不會有事的前提下，哪怕她傷心、難過，但時間是最美妙的東西，終究會將那些不好的情緒都帶走，盡數帶走。可他沒想過，他的算計，會將她也帶走。

  他這話一出，龍傲翟也是冷笑了一聲：“我何曾不曾想過，要她做古都的王後，做天下的王後？”

  他們說著這話，竟是不約而同的，感到喉頭一陣腥甜。然而，龍傲翟到底身子好一些，咽下了，鐵青著一張臉，咬著後牙槽，不再願意多說一句話。軒蒼墨塵卻驟然臉色微變，猛然咳嗽了幾聲，伸手捂住唇畔，卻是一手的血。

  世上不會有任何割在身上的傷，比淩遲在心的傷更痛。

  軒蒼墨塵盯著自己掌心的血，淺淺一歎：“或許這是報應！”

  對。是報應！他們每個人都做著美夢，做著除掉了自己的眼中釘，就能抱得美人歸，跟心愛的女人一生一世、攜手問鼎天下的美夢。這夢原本就很虛幻，不知能不能成，而到此刻更是幹脆支離破碎，就如同人生就此灰白，再也看不到其他的色彩。

  這就是報應！

  龍傲翟沒說話，卻是閉上眼。默認了這個說法。又沉默了良久之後，他開口道：“嬴燼走的時候，上官禦纏著我。我怕傷了他，讓她更恨我，所以……讓嬴燼也跑了。至於上官禦，抓住了，受了一點輕傷。神機營也有兩千多人，被我們抓獲。不管她是不是還活著，我打算放了他們！哪怕放了一定會成為隱患，我也一定要放。軒蒼墨塵，不論她是生是死，此生我也無法再做任何傷害她的事。鳳無儔已經從神壇跌落，我的任務完成了，其餘的，是你們的事。我不打算再管了！”

  從來冷傲的男人，從來驕傲過人的男人，忽然說出這麽頹廢的話，這令軒蒼墨塵都有幾分驚訝。他凝眸盯著龍傲翟，開口問：“那墨氏呢？”

  “我會回去。我會找到她的消息，如果能找到，如果她還活著，下半生我會盡我所能去補償。如果她死了，如果找不到她的消息，天下將不再有龍傲翟，也不再有墨子燿！”說完這話，他起身，大步離去。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對她動心的，卻在發現的時候，便已經發生自己不能抽身。如今，她也許死了，是被他害死的，他幾乎無顏麵對他自己。

  若她真的死了，如果他找不到她的消息，他會從此從天下之戰中隱退，去找她。

  哪怕隻能找到，埋葬她的地方。

  看他大步離去，軒蒼墨塵眸色微深。他心裏清楚，龍傲翟，不……墨子燿，如今已經是墨氏複興唯一的希望，如果洛子夜真的死了，或者就此失蹤了，那等於是毀了墨子燿，也毀了整個墨氏。這對於他來說，當然是好的，可這一刻，他卻那麽不希望她死……哪怕，他還要跟墨子燿對峙，再花個幾年去盤算呢。

  龍傲翟走後。

  這裏就隻剩下軒蒼墨塵了，而墨子淵傳完命令之後，很快地回來了。方才龍傲翟話，他遠遠地也聽了一個全。走到軒蒼墨塵的身後，問了一句：“陛下，那擊殺鳳無儔的事，還要繼續嗎？”

  其實他覺得，鳳無儔這時候已經成神壇跌落，隻要殺了王騎護衛的那些人，就已經足夠了，沒有必要非得趕盡殺絕。若是洛子夜真的還活著，知道陛下殺了鳳無儔，那怕是……所以，要不然就隻殺了王騎護衛的那些人好了，何必……至於鳳無儔，就讓他自生自滅好了，反正他已經身受重傷，不知道還活不活得了。反正鳳無儔和洛子夜的關係，陛下也早就已經挑撥得差不多了，洛子夜再想修複關係，也沒有多大的可能。何必一定要做道極致，惹洛子夜厭呢？

  而，他說著這話的時候。

  軒蒼墨塵輕輕笑了笑，緩聲道：“子淵，我真的想學龍傲翟，說一句。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傷她，然而，軒蒼墨塵能做到，軒蒼的皇帝卻做不到。不過，這件事情之後，剿滅了王騎護衛之後，我會做到的。”

  “那……”墨子淵忽然吃不準他的意思，那陛下的意思，是到底還要不要等鳳無儔上鉤？

  他沒問出來，軒蒼墨塵便已經知道他要問什麽。他淺笑了一聲：“鳳無儔如果可以殺，我是一定要殺的，許多時候，他超越神，又勝過魔。天下有哪個帝王，能容得了這個危險的存在？而且，你不要忘了，隻要洛子夜還活著，鳳無儔被我們困住，她一定會來找他的，一定會的！”

  那樣，他就知道，她是不是還活著了。

  那樣，若她還活著，他就一定還能見到她。

  這話說完，他便又是喉頭一哽，血腥味再一次湧了上來。他也愛她至深，卻終究深不過他的家國大業。洛子夜，若你死了，我會為你報仇的。我會殺了龍傲翟，殺了洛小七，殺了所有參與算計你的人，然後，殺了我自己。

  不會讓你寂寂死去。

  ……

  天曜的皇宮之中，一片混亂，禦醫們都在焦急地為洛小七診治。而原本當被黃楚風控製的皇宮，卻很快地湧進來皇後的娘家兄弟，陳琰帶著兵馬入了宮。更甚之，其他手中有兵權的皇子們，在知道洛肅封重傷之後，都帶著兵闖入了皇宮。

  個個都是為了皇位的繼承權來的，皇帝還沒死，便將要為皇位爭一個頭破血流。

  皇宮裏頭到處都是廝殺聲，洛小七沉默著待在天牢裏，等著那些人廝殺完之後，出去坐收漁翁之利。而這時候，他都還隻知道洛肅封和洛子贇被鳳無儔打傷，並不知道洛子夜已經出事。

  武神大人，原本已經走了。

  然而，在聽見京城廝殺聲震天，還有皇宮方向的火光的時候，這時候忍不住又回來看熱鬧。看著下頭來來往往的人，他摸了摸下巴，幸災樂禍地道：“茗人，你瞧瞧。洛肅封這還沒死透呢，他的兒子們，就搶成這樣了！”

  茗人不說話，心聲是：您哪天要是成了洛肅封這樣，我朝的皇子們，說不定也一樣會這樣搶。

  武神大人為了看情敵的笑話，從這裏跳躍到那裏，整個皇宮都轉了一個遍。經過天牢的時候，驟然聽見洛小七的聲音，從下頭傳出來：“太子哥哥現在在哪裏？”

  “聽龍將軍的人說，被鳳無儔救走了！”有人回了一句。

  洛小七麵色微變，不是很開心。武修篁倒也不知道為什麽，看著洛子夜那個不著調的小子受傷之後，他老人家心裏一直像壓著一把火，為啥壓著火，他也說不上來。這令他直接掀開了屋頂的磚瓦，看著下頭道：“算計洛子夜的，也有你小子吧？太子哥哥？叫的還是蠻親熱的！她被你父皇打了個半死你知道嗎？鳳無儔是把她救走的，不過老子很懷疑，救走的是不是一句屍體！”

  “你說什麽？”洛子夜猛然站了起來，一刹之間，麵色慘白。

  茗人這時候也適當補刀：“看洛子夜那時候被打，反抗都不曾，一副生無可戀等死的樣子。怕也是覺得人生無望了，洛子夜那樣臭不要臉的人都有這樣的時候，也是讓人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