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氏性子平和從容，與世無爭。李西洲大病一場，她日夜痛心，如今已經想明白，家族榮光、修仙長生都是附屬，兒子健康順心最為重要。

  湯氏走到李西洲麵前，為他拂去發上的細雪，笑道：“洲兒，別思慮你是什麽李家長子嫡子，肩負家族重任。你就是你，一個應當快活自在的少年，隻管著康寧如意地成長就好。”

  李幽無可如何，道：“這件事日後再議。既然洲兒想再修仙術，送去仙人島再好不過。”

  湯氏皺眉道：“碧雲仙人收徒極為嚴格，她活了兩百多歲，門下弟子不過六人。洲兒現在完全是凡軀肉體，隻怕仙人不肯收。”言外之意，如今李西洲資質平平，又已錯過修煉的最佳年紀。

  “碧雲仙人從前除妖時，曾借弄靈坊離憂珠一用，她答應可諾我一事。上回去仙人島找她來救洲兒，恰好她在閉關修煉。算算日子，該出關了。她向來有言必諾，不會不收下洲兒。”

  “南歧路的兒子南蕭現也在仙人島修習，他為人向來孤怪，洲兒去了隻怕和他不睦。”

  “我們現在和仙藥堂是親家，南蕭不會為難洲兒，況有碧雲仙人主持公道，洲兒不會有難。”

  “我們在家裏建一間密室，單獨給洲兒修行之用，也未為不可。”湯氏不希望兒子背井離鄉，去偏遠的仙人島修行，巴不得兒子留在身邊，朝夕相見。

  李幽道：“碧雲仙人道術通玄，興許可以找回洲兒失去的法力。夫人，為長遠計，現下可不能婦人之仁。”

  李西洲被這對世上難得的好父母感動不已。他也明白現在的情況：他想學修仙之術，就得去仙人島，娘雖不希望他離開，也不得不退一步。他扶著湯氏在一張椅子上坐下，笑道：“娘，我去了仙人島，得了空就回來看你。”

  湯氏聽聞仙人島遠在大海縹緲之間，島上禁製又多，豈是洲兒可以自由出入之地。況且洲兒這一去，隻怕沒個十年八載難成氣候，想再見也難。

  不好再違拗老爺的意思，更不忍心斷了兒子的修仙之途，湯氏微微一笑，道：“隻要我兒安好，娘就放心。”

  一家三口又絮絮叨叨說了一堆，左不過夫妻二人叮囑李西洲好生跟隨師父，不可造次，好好照顧自己等語，且議定後天出發前往仙人島。

  瓊英和蓮衣得知這個消息，又是歡喜又是悲傷。

  瓊英喜道：“大少爺，等你學成歸來，別說蘭若寺的老妖婆，就是天上的飛龍，水裏的鮫人，也不怕了。”

  “大少爺學法術為的是這個嗎？”蓮衣柔聲道，“大少爺，我和瓊英跟不得你去仙人島，往後你要顧好自己。素聞碧雲仙人功參造化，你做了她的徒弟，將來必能羽化登仙。”

  這晚，李西洲夢見自己持劍除妖，一條騰蛇朝自己張口撲來，異常凶猛可怖，不禁嚇得驚醒過來。口幹舌燥，他輕聲喊道：“水。蓮衣，我要喝水。”

  蓮衣和瓊英素來輪流守夜，睡在外間，平常李西洲一有動靜，就會有人跑進來。

  李西洲又喊了兩聲，無人答應，他心中納悶：“今晚該是蓮衣守夜，人去哪了？”罷了，他也不是嬌生慣養之輩，自己爬起床，倒了水喝，複又躺下。

  因白天睡得久，這一醒，他倒睡不著了，睜著眼胡思亂想。

  過了半個時辰，忽聽門“吱呀”一聲，人影閃動。

  瓊英悄悄道：“大少爺沒醒吧？”

  蓮衣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讓瓊英去躺下，自己跑來探看李西洲。

  李西洲故意閉上眼，裝作說夢話：“你這作惡妖怪，我非除了你不可！”

  蓮衣坐在床沿，輕拍李西洲。

  “妖和人一樣，都有好壞之分。可你傷了這麽多人，怎好意思說自己是好妖？啊……”李西洲手腳並用，裝出一副打打殺殺的模樣。

  蓮衣輕輕將他搖醒，道：“大少爺，夢魘啦。”

  “因你們都不在，所以夢魘了。”

  蓮衣赧然道：“大少爺知道我們出去了。”

  “我一個男人要你們兩個女人守夜，本就說不過去。但你們從來不會兩個人一齊出去。”

  這時，瓊英也走了進來，默默不語。

  “大少爺既然相問，蓮衣也不敢隱瞞。”蓮衣並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放在眉心，一縷白色煙霧嫋嫋。等她將手指移開時，蓮衣額頭出現了一朵小小的黃蕊白瓣花朵。瓊英也如法炮製，額頭現出一朵白花。

  李西洲驚得瞪圓了眼，道：“這是什麽？”

  蓮衣指著額頭的白花，緩緩道：“瓊英和我都是花妖，瓊英是瓊花，我是蓮花。花族修煉成人，額頭皆綴有一朵白牡丹花。今日乃是我花族香玉花主的忌日，我和瓊英出去祭拜了一回，還請大少爺見諒。”

  李西洲想起，《弄靈冊》上記載“膠州人族黃生，以‘爽靈魂’、‘雀陰魄’和‘非毒魄’一魂二魄換取白蘞水三瓶”。

  “嶗山花族香玉，以‘恐情’換取移魂丹一枚”。

  李西洲驚道：“你口中的香玉可是和膠州人族黃生相戀的香玉？”

  “大少爺怎知？”

  李西洲將《弄靈冊》上所見告知，又問：“香玉花主後來怎地仙逝了？”

  蓮衣慢慢將陳年舊事道出。

  在聊齋世界，共有人族、狐族、鬼族、花族、魔族五大族類，又有各類散仙鬼怪不計其數。人族、狐族、鬼族、花族一向聯合對抗魔族，才能保得人間清寧。這四大族類共生一世，休戚相關，有共同的敵人，也有利益爭奪，糾纏不休。但一向沒有大動幹戈，保持著表麵的風平浪靜。

  誰料到，狐族狐主塗山夫人野心勃勃，覬覦花族的鎮宮法寶香魂寶座，伺機圖謀已久。十數年前，花族花主香玉和黃生相戀，沉溺在綿綿情意之中。狐族塗山夫人趁其不備，帶領精兵強將闖進嶗山，屠殺花族。等到香玉聞信趕來，塗山夫人已經占了香魂寶座。香玉拚盡一生修為，也敵不過塗山夫人，最後為其所殺，黃生也殉情而死。

  從前異香馥鬱的嶗山如今已是滿山的狐狸騷味。花族覆滅，死得死，逃得逃，被困的被困，也有留在嶗山任狐族驅使的。瓊英和蓮衣是從那次大戰中逃出，被狐族一路追殺，最後被李幽救進李府的兩隻小花妖。

  蓮衣悲道：“如今我們花族沒落，與狐族之仇不共戴天。隻可惜我和瓊英法力低弱，報不得大仇，隻能暫時苟全。”

  瓊英道：“大少爺，將來你從仙人島學得至高法術，求你為我花族報仇雪恨！”

  李西洲心中驚歎不已：“媽呀！沒想到這兒的故事比《聊齋誌異》裏麵的恐怖多了！”他回過神，道：“將來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幫忙。”

  瓊英和蓮衣忙磕頭道：“多謝大少爺。”

  李西洲將這件事來龍去脈想了想，花族狐族兩族仇恨苦深，到底多少隱情，這兩位小花妖未必能說清，暫時保全性命才好。他溫言道：“我去仙人島後，你們可要保護好自己，別被狐族的人發現了。”

  瓊英和蓮衣二人又在額頭施出一縷白煙，額頭的白花消失。瓊英道：“大少爺放心。老爺賞了我們二人隱跡膠，可隱藏我們額頭的標記，狐妖看不出我們真身。而且我們背靠弄靈坊，狐族不敢輕舉妄動。”

  李西洲體諒二人辛苦，讓她們不必守夜，都回房歇息。

  二人輕手輕腳回了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瓊英道：“蓮衣，我們今晚並非祭祀香玉花主。為什麽不告訴大少爺雪姨的事情？大少爺待我們這樣好，我們不該對他隱瞞。”

  “大少爺是人族，我們是花族，終究人妖殊途。”蓮衣輕輕歎道，“複仇大業本是我們花族之事，何必牽扯大少爺進來？我本來連複仇一節都不想道出，隻是今夜初見雪姨，得知我花族尚有複仇的希望，滿腔委屈和憤慨，一時激動說了出來。況且雪姨叮囑過，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她和少主的身份。”

  瓊英道：“我明白。隻是大少爺對我們推心置腹，我們卻遮遮掩掩，總是心裏不安。”

  蓮衣道：“事成之後，我們再向大少爺請罪不遲。我們等了這麽多年，終於等來了一絲希望，必得小心翼翼。也要更加勤修苦煉，將來助少主恢複花族榮光。”

  到了出發之日，一家人給李西洲送行。

  “大少爺這一去，定要蟾宮折桂。”趙氏笑道。

  李北渚送上一個繡有白雲仙鶴的香囊，道：“大哥，這是我用水桂、雲母粉、麋角散等煉製的三顆彭祖丹，有固本培元之效。你去了仙人島，興許用得上。”

  李西洲謝過。

  南琵琶站在李北渚身邊，拿眼瞧著李西洲，不發一言。

  湯氏自是不舍，忍不住泣涕漣漣，將一麵樸實無華的鏡子交給李西洲，道：“這是無相鏡，共有兩麵。娘想你的時候，就施法，對著鏡子呼喚，你聽見了，將鏡子拿出來照著，娘就可以看見你，你也可以看見娘。”

  李西洲心中“哇塞”一聲：“這不就是視頻通話嘛！”他將鏡子收好，拜別湯氏：“娘，你莫擔憂。二弟，你替我好好孝順娘親。瓊英、蓮衣，你們多陪我娘說說話。”

  眾人一一應下。

  李幽掐指捏訣，祭出一柄紫霞巍巍的絕仙劍，領著李西洲騰雲駕霧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