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枯掃琉璃塔
作者:一眼十方      更新:2020-04-11 09:54      字數:3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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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晨,洛北起的很早。

  一夜之間,外麵好像突然煥發出更多的春意。

  寺院後牆處的桃樹上結起了很多小小的花骨朵,雖然距離真正的綻放可能還有很長時間,但也並不影響這一份盎然之意。

  牆邊花待放,晨星攬入懷。

  一夜春風過,遍地染塵埃。

  寺中每日的早課還未開始,就連平時有早起習慣的大師兄也沒有見到,所以外麵仍分外安靜。

  洛北走出禪房,見寺門是開著的,於是就出了門,下了石階,來到湖邊。

  湖麵上水色氤氳,淡淡寒氣冉冉而升。

  站在湖邊遠望,發現遠近村落裏少有炊煙,說明人的確是越來越少了。

  他不禁想起逆流北上那一路上遇到的逃難人群,拖家帶口,甚至買賣兒女實在艱難。

  他很想知道那個小女孩當時的決絕到底是來自什麽,是因為父親將她賣給別人嗎?可是在最後的時候,她又跪在那裏深深的磕了個頭,雖是離別,卻也有淚珠滑落。

  “哎……”洛北深深的歎息。

  “不知道這天下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偏生那許多戰禍,戰爭的最後真的有贏家嗎?”

  忽然他又想起嶽飛,總覺得看到他的人跟傳說中的人物甚至是師父秦穆川收藏的那幅字裏的筆者都並不相同。

  字跡剛勁有力,顯然滿心豪情揮灑,可真實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嶽飛卻是雙鬢斑白,盡是壯誌未酬。

  突然,一滴雨落下來,打在洛北臉上。

  他回過神來,抬頭望向天際,隻見天邊浮雲悠悠,已經壓的越來越低。

  或有一場大雨將至,洛北看著湖麵上墜落的雨滴,即便是天上墜落凡間,也終究要混為一體,再也分不出彼此。

  “你還在為了這兩天的事困擾吧?”

  洛北回頭,就看到大師兄觀雲正站在他身後,目光悠遠的看著湖麵,手裏拎著兩桶水。

  寺中所有飲水都來自於湖邊的一口大井,所以大師兄每天清晨都會早起打水,將後麵的兩口盛水的水槽裝滿,差不多就夠全寺一天之用。

  “其實也不用……”

  “大家雖然都很擔心,不過該幹什麽不是還在幹什麽,日子總是一天一天的過,過去了的也不會再回來,所以……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大師兄,用不用我幫你……”洛北聽到他的話也笑了笑,然後說道。

  觀雲暢快的笑道:“這個……還是不用,我每天都會做這些事,早已經習慣,何況如果拿一桶給你兩臂間重量便不再均勻,反而要吃力些!”

  說罷,觀雲手提雙桶都盛滿了水,毫不費力的走上台階。

  洛北攤開雙手,在想他的話,難道真的是雙臂同時提水還要比單臂輕鬆些嗎?

  兩人沿著石階走進寺門,這時候眾位僧人大多已經起來,來來往往,幹什麽的都有,就像昨天的事並沒有發生過一樣。

  觀雲將水倒了下去之後,帶著洛北來到琉璃塔大殿裏。

  這時候,外麵的僧人雖多,反倒是大殿裏沒有什麽人,洛北又看

  到了那個蒼老的灰衣身影。

  啞然仍舊在一絲不苟的打掃著,不知道幾十年的歲月裏,他每天都重複著這樣的事情,到底會不會感到一點無聊?洛北在心裏不禁想著。

  “大師兄,啞然大師真的是每天都這樣重複著相同的事情一直持續了很多年嗎?”洛北不禁問道。

  觀雲看著啞然的背影,眼神有些惘然,微微點頭,說道:“自我來到寺中他每天便是如此,我記得師父也曾說過,在他之前,啞然就在寺中,所以他具體掃了多少年的琉璃塔或許沒有人真正清楚……就連他老人家師父曾出家為僧都不知道”

  “至於啞然也是後來大家起的,因為沒有人見他說過話,不過有一點……他年紀雖然已經很大,但耳力極好,即便是最輕的腳步聲他也一定能夠聽到,這一點甚至連師父他老人家也都有所不如!”

  聽觀雲這麽說,洛北對啞然更加好奇了,初見時覺得這位老人家年紀實在太大,還每天幹著這樣的事情,覺得有些於心不忍,更為他數十年枯掃琉璃塔而感到難以置信。

  可是,現在來看,老人動作雖慢,可腳步卻穩重異常,即便在塔中反複挪步也不曾碰到任何地方,更沒有絲毫吃力的跡象,加上觀雲所說的,老者耳力極佳,那就說明一點,那就是啞然本身修為並非一般。

  當今禪宗修為可分為六大境界,每個境界又分為上中下三品。

  雖然這是直到一百多年前才由那位創建了無量穀的大德高僧創立的,可如今天下,哪怕禪宗仍分為諸多不同流派,卻也將這六大境界的定義和界定給予了公認。

  一百多年來,世上高僧輩出,可要達到最後兩個境界的幾乎未曾有過,據說就連當年佛法和修為都當世無雙的無量穀創建高僧也隻不過剛到了涅槃中品,終生未曾勘破寂靜這一關。

  蓮花寺住持無岸大師從年輕時便是悟性極高的修行天才,如今已經年過古稀,也不過到了無常中品的境界,至於這位枯掃琉璃塔數十年的老者啞然是否會比無岸大師修為更高或許已經無人知曉。

  一個老者,沒有家人,不知歲月,即便他並不是真正出家的僧人,不需要像他們那樣守著清規戒律每天拜佛誦經,可是從洛北來到蓮花寺的一兩個月時間裏,都未曾見老者走出過這座琉璃塔,就憑這份數十年如一日忍受寂寞的能力,也足以勝過大多數出了家受了戒的“高僧”。

  “啞然師傅!”觀雲看著洛北的目光裏突然間閃出一絲精光,一眨之後輕聲叫了一句。

  他的聲音並不很大,也很突然,但啞然卻緩緩轉過頭,當看到大殿處站著的兩人時,他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甚明顯的笑容。

  然後,他慢慢的點了點頭。

  “我一直都想說,你年紀已經太大了,這些事就由我等來做便是……”說罷,觀雲突然欺身上前,伸手便要去抓老者手中的掃把。

  啞然身上灰色僧袍被觀雲欺身而來夾帶的風驟然吹起,但他的身軀卻如高山般屹立不動,絲毫未受影響,甚至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觀雲突來的試探之舉。

  可就在觀雲的手幾乎要碰到那把掃把時,掃把卻突然

  向後微微一挪,不緊也不慢,不偏也不倚,剛好超出觀雲能觸碰到的範圍。

  老者輕挪掃把,仍在一絲不苟的掃落地上的灰塵,好像對觀雲所做的一切都不曾察覺。

  觀雲手上的真氣消失,彎下腰去,扶住老者的胳膊,說道:“大師,您住在寺中的時間最久,或許早就已經超脫了俗世當中的生生死死,不如就為我等眾位師兄弟解惑如何?”

  啞然微愣,似乎並沒有想到觀雲在剛剛試探之後竟會說出這樣的話,瞬間之後,他淡淡的笑了笑,然後卻輕輕搖頭。

  他指了指大殿中的佛陀塑像,然後又指了指最大的那個蒲團,正是無岸大師所坐的,或許是在告訴觀雲,寺中有無岸大師就已經足夠,而他隻不過是掃塔的無名老人。

  觀雲退後兩步,恭恭敬敬的將雙手合十,眼裏盡是尊崇之意。

  ……

  無岸大師是在當日黃昏時候回到寺中的,雖然他臉上還是慈祥的笑容,但大家都能看得出,他這次出門並不容易。

  腳上的泥土還沒有完全幹燥,就連僧衣上也有些不經意的淩亂,這是在大師身上很少發生的事。

  大師剛一進門,殺生就直接跑過去撲到他懷裏。

  無岸大師一邊笑著,一邊摸著殺生的頭,說道:“這兩日師父不在,你可有聽諸位師兄的話完成課業?”

  殺生定定的看著師父,縮了縮脖子,也不敢說話。

  這時候,觀雲走過來,見過了師父後,說道:“小師弟他很乖巧,悟性也高!”

  “師父……這一路可曾順利?”

  無岸大師一眼就看出觀雲的神色有些異樣,他微微搖頭,說道:“金國宗室當中阿骨打四子一向心懷大略,這一次他終於掌握大權,親率大軍南侵,這一消息剛出,北方諸鎮的百姓便都已大幅南遷……看來這場戰禍已經難以避免了……”

  “師父……”觀雲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聽到師父這樣說,眼神仍舊忍不住變得有些黯淡。

  “觀雲,你且帶著諸位師弟做了晚課,到時為師有些話要對大家說!”

  觀雲本還有話要說,可見到師父的眼神,便又咽了回去,隻好低下頭,答應了一聲。

  無岸大師牽起殺生的手,又對洛北說道:“隨我到湖邊走走吧!”

  ……

  清晨時,下了一場小雨,不過時間並不長,太陽便又破雲而出。

  小雨讓外麵的空氣變得更加清新,草葉間留下的雨滴好像殘留未去的露珠般清澈而自然。

  微風中,露珠滴落,打在地上的落葉間,沒有聲響,卻讓落葉間的濕潤還沒有變幹就又滴滴如雨。

  走在湖邊,無岸大師望著湖心蕩漾起伏的湖水許久不語,所以洛北和殺生也隻是跟在他身後,並未說話。

  殺生也少有的安靜,因為他能感覺到師父心中似乎有什麽特別重要的事要說。

  洛北看著大師的背影,感覺他一直挺拔的身軀在這一刻變得有些蒼老,他也不禁想到,能讓無岸大師都猶豫許久不易決斷的事,恐怕世上並不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