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亂世少年 第二章 人間善惡 第二十一節 寂滅
作者:一眼十方      更新:2020-04-11 09:48      字數:4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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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偉的峰岸上長著幾棵巨大的鬆樹,古老的樹幹上的樹皮幾乎就像是歲月凝結成的鱗片。

  即便山上的風再勁再厲,古老的樹木依舊絲毫不懼,挺拔而略顯莊嚴。

  此刻,救下了洛北和卓小嬋的蟾月還有一身黑衣的雲滄就站在鬆樹下,麵容複雜的看著倚靠著樹幹的那個渾身浴血的男人。

  男人麵目依舊如枯木般,沒有多少表情。

  他氣息已經無比虛弱,甚至有些時有時無,他努力的睜開眼睛,看到麵前站著的一男一女,知道是他們把自己帶到這裏,讓自己可以安靜的死去。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能有個這樣的死法也算是命運待他不薄了。

  他沉寂百年,不過是含著一口恨意,沒想到剛剛走出那片腐朽的森林就遇到了一個自己完全低估的人。

  與秦慕川最後那生死一搏,讓他知道,即使自己沒有低估對方,恐怕也不過是兩敗俱傷。

  而此刻,自己全身經脈皆已碎裂,想必秦慕川也好不到哪裏。

  他們兩個人情況差不多,剩下的時間大概都已經不多了,他現在還不知道秦穆川已經走在了他的前麵。

  經曆了亡族之痛,就連自己最為親近的姐姐也身死異鄉,所以這一刻,他在臨死前,連作最後的告別的人都沒有。

  他又掙紮著抬起眼看向一直站在自己麵前的兩個人,目光掃過蟾月時,雖然隻是稍作停留,她的臉依然被白紗遮住,但奇怪的是,在他仔細看了站在自己麵前那個滿頭白發的女孩時,不禁有些錯愕。

  然後他枯木般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種與此刻完全不符的笑容。

  笑容給人的感覺更像是一種釋然。

  蟾月和雲滄也看著將死的黑衣人,目光中沒有對他樣子和行為的憎惡,反而是一種特別的憐憫。

  “你們是在憐憫我嗎?”黑衣人喘著粗氣勉強的說了句。

  蟾月雪白的臉上微紅,好像心思被看透了一般,好在除了那雪亮的眼眸外,他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

  黑衣人的語氣裏自嘲多過生氣。

  她一直看著他,不知為什麽,對眼前這個重傷的黑衣人好像有一種很特別的熟悉感。

  可是,在眼前的這個人明明是如此陌生。

  “你傷的很重,這一次可能要休養很久才行……”雲滄揉了揉下巴說道。

  “休養很久……”黑衣人的話語聲有些飄忽,就像一片零落的殘葉。

  “還要多久呢,再來一個一百年嗎?”

  “我可不想再像鬼魂一樣苟活下去,喝著鳥獸的血,聞著屍體慢慢腐爛的味道,有時我甚至都在懷疑自己的身體是不是也跟它們一樣在逐漸腐爛變質……這樣活下去大概也沒有多大意義吧?”

  看到蟾月明亮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厭惡,他沒有把這一百年裏最清晰的回憶再說下去。

  “你們……是不是真的以為能找到那個傳說中的地方?”

  他的話似乎毫無邊際,可此刻的蟾月和雲滄不禁有些吃驚。

  看到他們二人的表情,黑衣人喉嚨裏響起極為難聽的笑聲,然後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直到雲滄給他喂下了一粒丹藥才平複了下來。

  雲滄收好那支精致的小瓶,喂眼前這個人吃下一顆十分難得的丹藥,說實話他自己還有些心疼。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與自己和蟾月所要尋找的線索相比,也都不重要了吧。

  “你知道我們是誰?知道我們要找什麽地方?”雲滄試探的問道。

  黑衣人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一個帶著重寶天璣鐲,一個身懷貪狼訣,我想除了當年的魔教餘孽恐怕也沒有其他人了吧……”

  “為了當年葉北狄留下的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能如此上心的也隻有你們這些被他騙的死心塌地的人了”

  雲滄聞言大驚,身子瞬間向後一掠,如驚弓之鳥,手裏按住了法決,他可以隨時對眼前的人發動攻擊。

  但是,蟾月攔住了他。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不過此刻的我已經行將就木,你們也大可不必這般小心了吧!”

  與雲滄滿臉警惕之色不同的是,蟾月並沒有向後退去的意思,而是滿目的期盼之色,問道:“你……你知道那個地方該怎麽去?”

  “那個地方……也許根本不存在……”

  黑衣人的話讓她心頭一涼,他們兩個人在大千世界搜尋多年,可終究還是毫無線索,本來已經絕望多過希望,可這時黑衣人出現了,他雖然行為詭異令人厭惡,但既然他能活了一百多年,而且對當年的人物如數家珍,想必對那件轟動天下的大事也必定有所了解,所以蟾月和雲滄才救下了他。

  “據說那個地方在萬川合流、瀚海歸心之處,隻有七星墜落之時大門方才會出現,可惜,這世上又怎會有這樣的地方呢,不過是魔教餘孽在裝神弄鬼而已……”

  雲滄走到蟾月身邊,微微搖了搖頭,目光裏也極是失望,甚至有些後悔喂給他一顆丹藥,從一開始他就對從這人口中能得到些什麽抱著十分懷疑的態度,當時要不是蟾月堅持,他才懶得出手。

  “蟾月,我們走吧……”

  蟾月怔怔的看著虛弱的黑衣人,看著他那已經完全衰敗的臉色,眼神裏閃過悵惘而失望的神色。

  誰知道這時候,虛弱的黑衣人卻勉強的抬起手來,竟是對蟾月招了招手。

  雲滄沉重的搖頭,他不知道那人又想做什麽,但以他的行事風格想必在這一刻不會有什麽好事情。

  蟾月推開了雲滄,很堅定的一步一步緩慢的走向黑衣人,她俯身下來,身上雪白的裙擺被風吹的飛舞起來。

  在與黑衣人身上黑衣交織的瞬間,就仿佛這世上的黑夜與白晝的交錯。

  黑衣人在蟾月耳邊說了幾句話,聲音很輕,輕的連雲滄都聽不到,可是他能看的出,蟾月雪白的臉上出現了某種異樣的神色。

  “月兒,還記得那座日月神山,那片熔岩之海嗎?”

  “隻可惜這輩子沒有機會再回去了……”

  “原來生命的最後一刻,最想回到的還是那個最初的地方”

  風吹拂著大地,吹亂了蟾月額前的青絲。

  她臉上的輕紗也不停地飄舞,露出些許白到了極致的麵容。

  許多年來,她從未忘記過那個裝滿了她整個童年記憶的地方,可讓她回憶更多的卻是那個充滿了激情和驕傲的身影。

  如果不是他,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就算她能僥幸活下來,也必然要從屍體和鮮血中爬出來。

  所幸,她留在了那座純潔而神聖的神山裏,要不然,這麽多年來她也許都會在噩夢中度過,那將是多麽悲慘的事啊。

  殘存的記憶中,除了那些美麗如畫,險峻無比的畫麵外,就隻有那扇門關上的一瞬間留在她目光裏的那個身影。

  她還以為那片血海中不會再有人活下來。

  沒想到……在眼前這個瀕死之人叫出她的小名時,一切都好像突然回到了回憶裏,真實又恍然。

  許久,蟾月木然的從喉嚨深處吐出兩個字來,聲音生澀仿佛來自遠古。

  “三……三叔……”

  被蟾月這一叫,似乎連黑衣人自己都沒有想到,他那張朽木般的臉上浮現出一百多年都不再有過的神情。

  那也許應該算是一絲溫情……

  本該多麽溫暖的情緒,可對他來說卻已經如此陌生。

  白露結草

  紅雨迎晨

  一葉輕舟

  扶搖滄海兮而歸

  崖前遠眺

  遙望天地兮沐以霞光

  春江落雲海

  一語入微塵

  蒼山萬裏

  日月連心

  ……

  ……

  黑衣人不再多看蟾月一眼,而是唱起一首古老而激昂的曲調。

  蟾月看到他的表情,知道此刻他僅剩下的些許生命仍然在不停的流逝著。

  她一改往日沉靜似水般的性情,而是緊緊的抓住雲滄的手臂。

  “雲滄……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雲滄不知道他到底對她說了什麽,為什麽她的態度會變化如此之大,但他知道,蟾月向來並不是那種容易衝動的人,看她的樣子,這個人應該是極為重要。

  於是,他點頭,即便不能保證什麽,但讓他活下來,至少是暫時活下來,他還有幾分信心。

  可是,黑衣人攔住了想要伸手救治的雲滄。

  不知為何,本已十分虛弱的他竟是輕輕一彈,便彈開了雲滄的手,而雲滄卻好像毫無還手之力。

  “雲滄……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你的醫術能有她的幾分呢?”

  “你姐姐有沒有給你提過一個叫方靖舟的名字……”

  聽到黑衣人說到姐姐,還有那個姐姐口中確曾無數次提起過的名字,雲滄臉上的神色有些古怪,不管怎樣看,眼前這個人都很難跟那個名字聯係起來。

  可是,人之將死,相信他不會說謊。

  “想不到啊,這世上竟然還有故人……”

  “雲滄,你一定能救好他的是嗎?你一定能的……”

  雲滄看了看焦急的蟾月,微微皺著眉,然後緩緩的點了點頭,哪怕僅僅為了他還記得姐姐,自己也應該先把他救下了才是。

  “死了怎樣……活了又怎樣……一切都回不了頭了……”

  黑衣人搖著頭,沒有給他們絲毫的機會,伸出那隻殘破的手臂,在眼前看了看,然後無奈的搖了搖頭。

  “你們兩個……活下去,忘記過去,忘記自己的出身,活著本來就該是件輕鬆的事啊……”

  他笑著望向眼前的兩個人,這一刻,好像又回到了當年那個一葉輕舟,遙望天地的驕傲少年。

  而他這最後的笑,在蟾月和雲滄的眼裏竟是變得那麽淒慘。

  當年的滅族事件中,那個躲藏在熔岩之海才活下來的小女孩如今已經長大成人。

  如果不是他說起了“日月神山、熔岩之海”,恐怕這世上已經很少有人記得那些曾經美麗無比的地方,而當年還是個小女孩的她,曾站在他的身後,一起眺望神山,一起感受熔岩之海的熱浪撲麵。

  許久,知道眼前瀕死的黑衣人已經拒絕救治後,蟾月沉默了半晌才終於鼓起勇氣問道:“三……三叔,你真的那麽恨他嗎?”

  黑衣人慘笑道:“恨,自然恨,為什麽不恨,別人都以為我窮極一生找他報仇是因為他導致了族人的覆滅,但其實在我心裏,哪怕整個海神宮都死絕了又有什麽可惜……我恨他,隻是因為他當年親口答應要照顧好我姐姐,但他卻沒有做到,僅此而已……”

  聽到他的話,蟾月和雲滄都沉默了許久沒有說話,本來準備好的所有反駁之詞到此刻竟一句都說不出來。

  慘笑過後,換來一陣陣喘息,黑衣人目光變得極為暗淡。

  “記住這個世上曾經有個叫方靖舟的家夥……忘了眼前這個醜惡之人……忘了他”

  剛說完這句話,還沒等蟾月和雲滄反應過來,他伸出那隻完好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幽綠色光芒微微閃過。

  然後轉瞬即逝,不見他多用力,身子卻像海綿般毫無阻礙的陷了下去。

  須臾之後,隻見他的身子竟是開始變得飄忽起來,仿佛化作一顆顆微塵,散入虛無當中。

  大樹下,留下滿目悲戚的兩個人,看著逐漸化作塵埃的方靖舟,好像看到昔日那個長身玉立,年少輕狂的他。

  那個叫做方靖舟的家夥……

  背負了一生的愛恨,不過就是因為一個沒有兌現的承諾,僅此而已。

  直到他死去,大概已經沒有人能夠想象他的一生到底都經曆了什麽,從年少得意,到家族滅亡,最終卻要在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裏苟活於世。

  也許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活著本該是件輕鬆的事,可自己卻偏偏過成了連自己都覺得煩擾不堪的樣子。

  於是,死亡對他來說或許才會帶來些許輕鬆。

  蟾月和雲滄看著正在被風吹散的塵埃,他們想象著當年的慘烈,。

  那時候他們隻不過是不懂世事的少小孩童,但是從親人臉上、眼中的神情他們知道那絕不是美好的回憶。

  可是究竟是誰造成了那些早已無法挽回的慘烈呢,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

  人世間所有的事皆有因果,可是單單就對錯來說,誰又能說是某個人他做錯了,就要去承擔所有的後果。

  活著,本該是件輕鬆的事啊,可是這個世上有多少人真的能活得輕鬆……

  那首古老而激昂的曲調仿佛還在耳畔回蕩著。

  許久,許久……

  白露結草

  紅雨迎晨

  一葉輕舟

  扶搖滄海兮而歸

  崖前遠眺

  遙望天地兮沐以霞光

  春江落雲海

  一語入微塵

  蒼山萬裏

  日月連心

  ……

  在記憶的最深處,無妄海永遠都是一片看不到邊際的無窮大海,沒有人知道那裏有一座山叫做日月神山,那裏麵有絢麗的海神宮,有熔岩之海,每一處幾乎都是足以讓人歎為觀止的天工奇觀。

  除此之外,曾經還有過一些人,一些故事,比如那一對姐弟。

  人生渺渺,方靖舟的一生在愛與恨中猶如一葉輕舟。

  跌宕起伏的人生路,走到了最終的盡頭便是寂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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