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啪！”場記打板。

  坐在車裏賀新右手從檔位上拿下來蓋住佟亞麗的手，轉頭眼神溫柔的望著她。

  佟亞麗也轉過頭來看著他。

  目光交匯，一方是溫柔的，帶著安慰和鼓勵；另一方是悲傷、忐忑和迷茫的。

  賀新不是傳統意義上所謂的濃眉大眼，他的臉型瘦長，額上有三條挺深的抬頭紋，眉毛很濃，眼睛並不大，但很清澈。透過他的眼眸，佟亞麗似乎看到了一片海，一個寧靜的世界，一個倒映出的澄澈的自己。

  就在這一刹那間，她原本經過心理建設，各種紛雜的情感糅雜在一起的複雜的心情，突然就平靜下來。她什麽都不想，盡情的讓自己包裹在對方的眼神中。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也許就是當年兩人一起拍《雙驢記》的時候，她就被這個男人身上獨特的氣質深深吸引，具體說什麽講不出來，就是特別有安全感。

  她很小就一個人離開家庭，上學跳舞，先是烏魯木齊，然後隻身來到京城，也許內心深處一直隱藏著孤獨和不安全感。明明認識程好在先，明明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可每每看到這個眼神，總是不由自主的深陷其中。

  眼神的對視是情感的交流，賀新馬上就覺察到不對。其實一開始當她望過來的時候，那種悲傷、忐忑和迷茫的眼神應該說非常準確，但是看著看著就變味道了。

  “卡！”

  賀新朝鏡頭擺擺手，先喊停了。

  “小佟，怎麽回事？剛剛還挺好的，怎麽走神了？”

  “啊？”

  佟亞麗這時才醒悟過來，不禁臉上發燙，麵對賀新明顯帶有不滿的眼神，忙道：“哥，不好意思，是我的問題。”

  “有問題麽？”賀新語氣稍稍緩和。

  “沒有，再來吧。”佟亞麗連忙深吸了一口氣，把腦海中的私心雜念摒棄，認真的點點頭。

  “好，那再來。”

  “第一百零八場，第一鏡第二次！”

  場記打板。

  “A！”

  這次佟亞麗總算沒有掉鏈子，賀新拍拍她的手背，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她這才稍稍平定，遲疑了一下，開門下車。

  “卡，過了。”

  這個鏡頭隻是一個銜接，今天這場戲最關鍵的還是佟亞麗和倪大宏父女間的對手戲，隻要演員的表演程二直接就喊過了。

  然後程二又特地跑過來：“賀老師，補個你在車裏的特寫鏡頭。”

  “什麽心理活動？”

  “呃，感慨吧……”

  “明白。”

  十年前獨梟綁架了牙醫的女兒，然後威脅他取回獨品來換回女兒，以至於牙醫被判了十年。如今獨梟成了牙醫的女婿，心情肯定是複雜的，難以麵對，所以他沒有下車，給牙醫和女兒一個獨處的空間。

  這種特寫鏡頭對於賀新來說信手拈來，不用過多的表情和肢體語言，情緒到了，那種狀態自然而然就出來了。

  接著便是今天的重頭戲。

  固定機位，攝影機就戳在屋內前排座位的前麵。這是一個頗有侯賠錢孝賢風格的靜止景深鏡頭，近景就是倪大宏那張麵癱臉，你看不出任何表情，眼神波瀾不驚，渾身卻散發著一種頹廢無助的氣息。就是倪大宏的本事，或者說他本身的氣質就是這樣的，不死不活，拖拖遝遝。

  景深處，一輛奔馳轎車在門口緩緩停下來。

  這時賀新不用在車上，他正在坐在程二的身邊盯著監視器的畫麵。

  畫麵中倪大宏聽到動靜，回過頭看向門外。

  因為要跟之前的鏡頭呼應，車子停下來稍微隔了一會兒，才見佟亞麗開門下車。下車後的佟亞麗站在車邊稍稍遲疑了一下，才緩步走來。

  看到佟亞麗這個稍稍遲疑的動作，讓賀新不由點點頭。不能說她完全沒有演技，畢竟人家也是經過中戲四年的科班訓練，比起後世那些非科班的流量明星以及大部分北電畢業的還是要強上不少，就象這個處理就非常好。

  賀新對她的不滿意主要是來自於這姑娘這些年在表演上絲毫沒有長進，甚至有時候還不如拍《雙驢記》那會的表現。這跟天分無關，完全是對自己沒有要求，不肯努力。

  相比之下，紅姐那邊王若丹雖說基礎差點，但本人對表演方麵還是很有追求的。包括小辣椒白雪也是如此，這些年演了不少電視劇，雖說都不是主角，但是在表演方麵的進步同樣有目共睹。

  此時倪大宏也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迎接女兒。

  隨著人物的移動，此時從景深鏡頭變成了一個長鏡頭。機器如同一個冷眼的旁觀者靜靜地注視著這對十年沒見麵的父女的重逢。

  佟亞麗低著頭走到裏倪大宏大概有三四米的距離，再次遲疑著停下了腳步，這個遲疑很短，大概隻有一秒鍾，又往前走了兩部，停住，抬起頭，神情微微有些激動，聲音顫抖地喊了聲：“爸爸！”

  鏡頭裏隻是倪大宏的背影，但是透過背影依舊能讓人感覺到他此時正深深地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女兒，隨著鏡頭慢慢往前推，接著他便身體一側讓開門口，依舊是那張波瀾不驚的麵癱臉，眼神沒有跟女兒交流。

  也許是出於愧疚，也許是無法理解女兒的選擇。

  佟亞麗看了一眼裏麵沒有什麽布置的遺體告別廳，眼神中流露著哀傷，跨步走進來。

  父女倆一前一後，默默地走到鏡頭前坐下來。

  此時的鏡頭始終懟在佟亞麗的臉上，隻見她嚴重的哀傷越發的濃鬱。

  “最近怎麽樣？”倪大宏在鏡頭外問了一聲，聲音低沉，卻飽含關心。

  “很好！”

  佟亞麗再也抑製不住，哆嗦著嘴唇，大顆的淚珠從眼眶中溢出，卻強行擠出一絲笑容道：“我現在在教村子裏的小孩讀書。”

  “讀書？”

  鏡頭給到倪大宏那張不死不活的臉，就見他斜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冷笑道：“他們說中國話嗎？”

  “……”

  佟亞麗無法回答，扭過頭擦了擦臉上的淚水，然後看著倪大宏，語氣懇切道：“爸爸，我現在很好，我很幸福，這樣難道還不夠嗎？”

  十年分別，不可避免的造成了父女間的隔閡。

  倪大宏雙眼看著前麵，語氣堅定道：“我不要你幸福，我要你活著！”

  “我會活著，我是活的好好的嗎？這些年媽媽也是他安排照顧的……”

  “不要提他，事情的起因是什麽！”

  “可是一切的起因都已經發生了，回不去了……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緬甸。如果有這麽一天，我希望爸爸跟我們一起走！”

  佟亞麗始終用期盼的眼神看著倪大宏，卻得不到任何回饋，她神情變的落寞道：“但是在那天之前，我什麽也不想改變……我習慣了。”

  一直看著前麵倪大宏這時才轉過頭來，看著女兒，半晌才道：“我理解不了！”

  佟亞麗同樣看著她，靜靜的，隔了一會兒才緩緩道：“你試著理解我，我試著讓他做好人……”

  “卡！”

  監視器後麵程二跟賀新對視了一眼，兩人眼神中都流露出惋惜之色。前麵非常好，但是當父女倆對話的時候，佟亞麗就不由自主地被倪大宏帶著走，一個不死不活，另一個也跟著不死不活，單調，蒼白。

  “丫丫，呃……”

  程二呃了半天，呃不出什麽具體內容。

  賀新拍了拍他肩膀，摘下耳機，索性走過去。

  “小佟，發現問題了沒有？”

  “啊？”

  佟亞麗懵逼，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已經被倪大宏帶偏了，還以為自己剛才的表演一直都很投入。

  賀新見狀暗暗歎了一口氣，而旁邊倪大宏早已看出了問題，忙搶在賀新開口前笑嗬嗬地站起來道：“你們聊，我先歇會兒。”

  說著，便轉身走人，還朝工作人員喊：“哎，那誰，有水麽？”

  “大紅老師，冰鎮的甘蔗水要不要？”

  “喲，這個更好了。”

  賀新無奈地看了一眼這老貨的背影，原本還想讓他幫著配合一下呢。

  他隻得回過頭來，就看到佟亞麗那張有意無意做出嬌羞狀的那張臉就更無語了。明明是誤會，你為什麽非要做出一些加深誤會的表情呢？

  “咳咳咳，注意力集中！”

  “啊？哦，哥，你說，我聽著呢。”

  還好，佟亞麗總算還分得清孰輕孰重。因為她知道，自己在拍攝時還吊兒郎當，賀新是真的會罵人的。

  “十年後小安和爸爸見麵是什麽樣一種心情？”

  “陌生、愧疚……呃，還有點不敢麵對。”

  “那小安對獨梟是什麽感情？”

  “當然是愛情咯！”

  這個問題佟亞麗毫不猶豫，抬起頭來看著賀新道：“小安深愛著他！”

  “你不覺得這個所謂的愛情是畸形的麽？”

  佟亞麗先是不解，沉吟片刻，還是堅定道：“不，我覺得應該是日久生情！”

  說著，她快速地掃了一眼滿臉認真的賀新，帶著幾分羞澀辯解道：“因為從小到大隻有獨梟才能給她帶來足夠的安全感，她早已經離不開他了。”

  “呃……這麽說也沒錯。”賀新想了想，所謂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不正是這樣的麽。

  接著他又道：“但是現在小安的父親要小安離開獨梟，那麽小安會是什麽反應？”

  “當然不答應。”佟亞麗脫口而出。

  “對呀，你不答應，但你為什麽剛才的表演會這麽平呢？”

  “啊？”

  佟亞麗這時才反應過來，驚訝道：“我被大紅老師帶著走了？”

  賀新這才點點頭，雙手一攤，無奈道：“所以啊，我先前跟你交代的，你還是犯了同樣的錯誤。”

  “大紅老師真的太厲害了，我都沒有感覺到……”

  “行了，人都走了，你不用拍人家馬屁。說到底還是你的注意力不夠集中，你得打起精神來。還有，當倪大宏老師剛才說他不能理解的時候，我覺得小安這時候應該是迷茫的，按照你的說法，她可能連愛情是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自己為了安全感離不開他。後麵的台詞，雖然是小安再向她爸爸解釋，但從另一個側麵來講，更是在為自己找理由，直到她說出‘你試著理解我，我試著讓他做個好人’，這句台詞時，她的目光才重新堅定起來。因為她找到了自己要的那個理由。你明白麽？”

  “……”

  佟亞麗低頭思索。

  其實剛才她說到小安愛上獨梟的理由，不自覺的把自己對眼前這個男人的代入進去了。但這個真的是愛情的理由麽？為什麽要迷茫呢？

  明明知道這個是自己叫姐姐的程好的男人，按道理自己不該有這種非分之想。明明是姐夫，為什麽自己還要不自覺的去接近他呢？難道真的是小姨子的半個屁股是姐夫的？

  她可能自己也說不清，但是有一點是肯定，那就是每每看到這個男人審視的目光，她會心跳加速，而當他目光變的柔和、關切，就象剛才在車裏那樣他看著自己，佟亞麗又會發現自己的心會變的非常平靜，什麽煩惱一下子全都沒有了。

  同樣是男人的目光，那位追求自己的陳導演那種油滑、輕浮，明顯帶有澀情的目光卻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惡心、渾身不自在。

  “我試試吧！”

  她終於點點頭，卻不太有信心。

  賀新本來沒指望這妹子一下子就能開竅，拍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道：“你也別太緊張，首先一定要注意力集中，節奏不要跟著大紅老師，至於其他的……呃，你怎麽理解的，就怎麽來吧。”

  “我知道了。”

  重新開拍。

  場記一打板：

  “第一百零八場，第二鏡第二次！”

  “A！”

  這次賀新沒有做到監視器後麵看，而是就在機器旁邊。

  從下車到走進來坐下，跟第一遍一樣，佟亞麗表現的很好，至於倪大宏那老貨，他一點都不擔心。

  “我會活著，我是活的好好的嗎？這些年媽媽也是他安排照顧的……”

  “不要提他，事情的起因是什麽！”

  倪大宏麵癱管麵癱，但語氣中流露出深深的怨恨。

  佟亞麗則無奈道：“可是一切的起因都已經發生了，回不去了……”

  繼而她又眼睛一亮，眼神憧憬道：“我們總有一天會離開緬甸。如果有這麽一天，我希望爸爸跟我們一起走！”

  可惜倪大宏油鹽不進，佟亞麗眼中的光亮漸漸暗淡，目光慢慢轉移到站著攝影師旁邊賀新，傻傻的就這麽看著……

  賀新還以為這姑娘又走神了，正要張口喊停，這時候神奇的一幕發生了，隻見她的眼神居然真的變的迷茫起來，語氣中似乎帶著無限的惆悵道：“但是在那天之前，我什麽也不想改變……我，我習慣了。”

  倪大宏顯然有點被驚到了，轉頭看著她：“我理解不了！”

  佟亞麗看著他，目光慢慢變的堅定道：“你試著理解我，我試著讓他做好人……”

  “卡！好，丫丫，非常好！”程二興奮的站起來喊道。

  說著，還特意朝賀新道：“賀老師，你說是不是？”

  “嗯，確實不錯。”

  賀新拍著手，同樣很吃驚，剛才佟亞麗的表演可以說該有的都有了，特別走心。

  隻是……

  他接著目光落到倪大宏的身上，遺憾道：“大紅老師好象有點問題，感覺不太流暢啊！”

  “我！我的問題。導演，對不起啊！”倪大宏隻得一臉無奈的舉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