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春日宴
作者:路九公子      更新:2020-07-07 19:06      字數:2656
  法海寺山腳下,一襲紅衣獵獵站在九千石階旁。

  往上看去,高峻的山嶺翠鬱蔥蔥,梅紅點點。

  山巔之處,隱能瞧見一尊石佛聖像,佛目慈悲望著山腳下那身穿霞帔嫁衣的女子。

  蓮紗隨風騰嫋,似如雲中仙。

  青絲未梳,鳳冠未戴,可那女子仍是美得驚心動魄,豔若丹朱。

  霞帔嫁衣穿在她身上,更映襯著那芙蓉嬌麵春緋滿色。

  美則美矣,卻少了魂,丟了魄

  似如一軀行屍走肉,不笑不歡。

  陸子虞麵無表情站在石階之下,任由身上的嫣紅嫁衣被寒風馳騁在空中飄蕩。

  春來,梅花還在掙紮著開。

  冬的淩厲殺不死它,卻能把它滿身的芳華給奪去了,吞盡了。

  她還有父母、兄嫂要守護,不能隨著他一同倒在冬雪中,她還要走,艱苦著走。

  既然此生無姻緣,那便來世再相見

  身給不了他,就把魂給了他。

  陸子虞緊攥著掌心中的玲瓏骰子,她抬眼望著那看不到盡頭的石階,神色不禁湧現出一股子悲涼。

  這是她第三次來到這兒了。

  第一次,他騎馬擄著自己奔馳而上;第二次,她襲紅袍步至山頂,送他離京;第三次,她為嫁魂而來

  蓮紗緩擺。

  陸子虞動了。

  她沒騎馬,沒抬足邁過石階。

  步子停在第一層石階前,紅紗垂落在地,露出一截子雲煙如意鳳紋繡鞋。

  雙膝微曲,落在冰冷幽涼的石階上。

  垂頭叩首,滿目虔誠。

  這一次,她要跪滿九千階,忍常人不能忍的苦,受眾生不可受的劫。

  九郎,等等我

  “公子,四娘子這是要作何?”虛懷和言懷瑾來至山腳下,剛巧看到陸子虞身襲霞帔紅袍,屈膝叩首。

  言懷瑾憐惜望著那紅衣瘦影。

  許久,他略顯三分病色的唇梢輕啟,“她想一路跪到山頂,祈求盧舍那把她的魂魄嫁給瀛夙。”

  “嫁魂不過是流言罷了,四娘子怎可能會信?”虛懷麵上盡是不可思議,嘴巴大張到能塞進一個鴨蛋。

  言懷瑾苦澀勾唇。

  是啊,嫁魂不過是流言。

  就連蠢蠢笨笨的虛懷都知道,可是她那麽聰明的人也是無奈信了。

  若是能有辦法和退路,她絕不會傻到相信嫁魂之說。

  可是她無計可施、走投無路,卻又放不下心中執念,隻好以此法子尋求解脫。

  隻是讓言懷瑾沒想到的是,她對他,竟會用情如此之深,深到讓自己肮髒醜陋的嫉妒。

  天色灰暗。

  烏蒙蒙的雲中,竟翩翩落下了鹽絮般的細雪。

  又密,又急。

  春後飛雪,世間少有。

  虛懷仰著頭,用腦袋去接那鬆軟卻又寒涼刺骨的雪花。

  “公公子,下雪了。”他胡亂把臉上的雪水抹掉,抬眼望著石階上那不停跪拜的女子,神色為難道,“要不咱們趕緊把四娘子給敲暈了帶走吧。我瞧這雪來得急,說不定一會兒還就把咱們給困在這裏了”

  言懷瑾搖了搖頭,“你回去吧,我守著她。”

  他知曉,若是今日不讓陸子虞把心頭的怨憤、不甘給發泄幹淨,這事兒興許會囚禁她一輩子。

  執念、執念,隻有放得下了,才能徹底擺脫它。

  言懷瑾從馬車內拿出了一柄油紙傘,他邁步朝著石階走去,卻永遠沒走到陸子虞的跟前。

  他守在她身後,默默無聲的陪著她。

  陸子虞僵硬重複著自己的動作。

  抬步,跪階,叩首

  涼幽幽的雪花飄進她衣領之中,有些還被風吹入了眼裏,發間。

  她停下身子,攤開一掌去接著雪花。

  下雪了?

  雪太冷了,她的九郎已經躺在冷冰冰的棺材之中,為何還要再掩埋上一層厚雪?

  她要在春時嫁給他。

  暖和的、明豔的,萬物崢嶸而生的季節嫁給他

  若雪太冷,那就用她的血來化。

  腦門砸在石階上,發出一聲悶響。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陸子虞薄唇微張,眉眼滿是徹骨涼。

  白玉般的額頭磕得紅腫,已經隱隱破了皮肉。

  言懷瑾提著心弦寸步不離跟在陸子虞身後,油紙傘始終穩穩當當落在她的頭頂。

  他明白這件事自己阻止不了,隻能當一個旁觀的看客。

  “一願郎君千歲。”繡鞋踏階。

  “二願妾身長健。”霞帔垂落。

  “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青絲攜淚。

  陸子虞唇瓣呢喃,啞聲一遍又一遍唱著這首《春日宴》。

  她唱悲歡,亦歎離合。

  唱人世間愛恨纏綿,歎癡情人陰陽兩寬。

  詞裏有郎,她無郎;曲中有愛,她無愛。

  整整九千階,九千階

  額頭上的血順著麵頰而流,可陸子虞卻感受不到疼痛。

  石階綿延不絕,厚雪掩掩。

  又冷,又長。

  登階路上,她險些跪壞了腿,哭瞎了眼,唱啞了喉嚨。

  嬌瘦的身影搖搖晃晃,如雨中浮萍,無依無靠。

  言懷瑾看著、守著,心裏像是被針紮般,疼意滿滿。

  她不僅是在折磨自己,更是再折磨他。

  日暮,風雪停了。

  法海寺青翠山巔被茫茫銀妝裹著,一抹紅豔終是趔趄著身子登上山頂,嬌如朝霞。

  陸子虞已經沒有力氣能撐著身子走到盧舍那跟前,她腿一軟,狼狽摔在雪地上。

  言懷瑾慌張撂下油紙傘,趕緊上前將她僵冷冷的身子半扶而起,“虞妹妹,虞妹妹?”

  陸子虞置若罔聞,眼神呆滯。

  她推開言懷瑾,掙紮著身子朝盧舍那匍匐爬了過去,那模樣,讓人瞧著心疼到肝腸寸斷。

  猩紅的嫁衣拖在雪地上,如火如荼。

  陸子虞雙腿用不上力,她隻能緩緩把力氣挪在手臂上,讓手臂撐著身子爬到盧舍那腳下。

  她仰起頭,目色哀求朝著盧舍那看去。

  臉上滿是悲。

  她用手顫抖著想去抓盧舍那的坐下蓮,可用盡渾身力氣,仍是抓不到,摸不著

  “求你求你把他還給我,把我的九郎還給我”

  那哭喊聲撕心裂肺,聲調淒涼哀怨。

  美豔的麵龐上,滾燙炙熱的血和沉重晶瑩的淚交織在一起,就如嫁衣般紅豔。

  盧舍那佛目一如曾經那般低垂著,似憐憫。

  陸子虞知道。

  他死了。

  她也死了。

  心死了

  手臂緩緩垂落而下。

  她平躺在雪地上,紅若胭脂的裙擺攤開如錦屏,三千青絲散散似墨,在雪上潑成了一幅畫。

  睫簾顫抖了幾下,漸漸闔上。

  掌心的玲瓏骰子滾落在白如綢的雪地之上,本該是黑焦成炭的樣子,竟然隱隱露出一抹月牙白。

  待言懷瑾瞧見陸子虞闔上雙眼後,他忙是解下自己肩頭的大氅給陸子虞裹上。

  指尖探在她的鼻息之處,無力又虛浮。

  言懷瑾蹙了蹙眉,抬手運功將自己體內的暖氣渡給陸子虞。

  一番渡氣的動作做完,他不由掩唇猛咳起來。

  雪地上,紅珠垂落,刺目鮮豔,分不清楚到底是誰的血。

  言懷瑾瞧見陸子虞蒼白的麵上多了三分紅潤,一顆心終是沉了下去。

  他抬袖抹去唇梢的殘血,大掌穿過陸子虞的腰間,將人給打橫抱了起來。

  聲音溫如三陽風,帶著輕哄打趣,“虞妹妹別睡著了,言哥哥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