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道道歉……”小剛舌頭一下子打結了，不是不肯，而是壓根就沒想好自己要說的話。

  簡單來說，他還沒想好這個歉自己到底該怎麽道，才能討觀眾喜歡。

  但眼下彈幕的節奏逼上來了，南宮也逼過來了。

  小剛一時之間也顧不了那麽多，牙一咬，腳一跺，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剛才他還在心底偷偷感歎，南宮摘下麵具的樣子。

  沒想到這麽快就輪到了自己。

  沒錯，小剛生平頭一遭當著成千上萬觀眾的麵，抬手就把那張假麵具給撕下來了。

  麵具摘了，真麵具也就露了出來，那些真情實意也就藏不住，沿著肺腑從嘴裏一股腦的往外倒：“我確實是要道歉，南宮罵的也沒錯，我就指著吹神去幹一件驚世駭俗的大事，好來盡情發揮一波。

  “我一心隻想著做節目效果，太著急了，急到根本就沒心思去分析場上的局勢。說到底，我是想看你們在網上叫好，我是想聽全場觀眾的歡呼，我最想的還是那一句‘吹神牛逼’！

  “吹神這個人是我小剛第一個挖出來。你們吹神牛逼喊的越厲害，豈不是證明我小剛更牛逼？如果吹神成真神了，那我小剛不也要跟著到天上去了？

  “說是想聽吹神牛逼，但我小剛是帶了私心的。說到底，我想聽的是你們喊剛烈牛逼。”

  南宮一愣，剛才那句道歉就真的隻是一時氣急的口不擇言，沒想到這個男人竟然會吐的這麽徹底。

  “你們在網上噴的沒錯，真是一點錯處都沒有。前些日子，我還在直播間裏大義凜然的吐槽，某些主播花重金去搞慈善，但那些錢一大半全花在作秀和麵子工程上，到了那些真正需要幫忙人的手裏，隻有很少很少。

  “我小剛真是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眼下幹的竟然是一樣的勾當。南宮說的一點也沒錯，我真的被虛榮衝昏了頭，我已經不管是非對錯，隻想看吹神打的好看。

  “就像那些做慈善的主播們一樣，捐的一千萬裏頭，九百萬都是用在宣傳自己在大力做慈善這件事上……我當時在直播間裏罵這些人該死，現在我也覺得我小剛該死。”

  南宮聽著聽著，覺得話頭不對，便出聲製止道：“夠了夠了，差不多就夠了——”

  你就是裝出一副痛徹心扉的模樣，想幫自己洗白，那也得適可而止。

  真的不能說了，再繼續這樣說下去，你他媽人設就塌了呀。

  你的幾千萬鐵杆都是衝著你敢說真話這點粉上的，現在讓他們知道，你小剛和那些黑粉們說的一模一樣，從頭到尾就是個心機鬼，這麽多年壓根就沒有一個字是真的。

  千年道行一朝喪，這又是何苦？

  沒想到小剛不單不肯，反手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我最該死的是，我一個一個正直剛烈，事實上，我他媽就是一個無所不用其極來蹭熱度的小人。我根本就是你們口中說的那種愛國賊！

  “我最該死的地方就是，我自己是個小人就夠了，還以小人之心揣度吹神，差點惱羞成怒，帶出一波大節奏。

  “南宮說的一點也沒有，吹神沒有膨脹，也不是想秀。不是說他不能秀，恰恰相反，這個局麵他隻要隨便亂殺一個人，就是送了，單衝著這一身的傲骨，就足夠我小剛吹一個月。殺兩個，老子起碼能夠吹一年。

  “但他知道，自己眼下最重要的是，不是殺人，而是幫隊友爭取推塔的時間。

  “吹神明明知道，自己隻要動一動手指就可以收獲滿堂的喝彩。別說是他，就連我一個解說差點都被虛榮心衝昏了頭。

  “可是這個男人沒有，他腦子從頭到尾隻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怎麽樣幫助隊友贏。都愛說不忘初心，但什麽叫不忘初心？這就是！”

  小剛反手又是自己一耳光，再開口時聲音都在抖：“你們看呐，高地塔現在都推掉了！我他媽到底在想什麽了，竟然還口口聲聲在罵吹神把一個魚人玩成了白銀分段的蠢狗亞索！你們看呐，我小剛早就把初心丟到九霄雲外了！”

  總算說出來了。

  靠著“敢說真話”的人設混了這麽久，總算是肯把自己藏在心裏的真東西倒出來了。

  哪怕小剛知道這些真東西引起的風波，對自己很有可能是一場滅頂之災。

  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他不過是突然間想起來，自己當初幹主播這一行，一開始就真的隻是喜歡打遊戲。

  小剛對著鏡頭一口一個愛國，就隻因為老子是正統的炎黃子孫，是中國人。

  他一開始直腸子直出，有什麽說什麽，是因為他真的看夠了別人的臉色。

  在生活裏得時時刻刻裝出一臉假笑來討好工廠頭子，難不成到了自己的場子，還要裝嗎？

  他就是不想戴著麵具做人，才幹直播這一行的。

  如果這都不能讓他痛快，那還真不如去搬磚。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路走著走著，道就彎了。

  話說著說著，味就變了。

  別人可能不知道，小剛現在說一千道一萬，拚了命要守住的是什麽。

  但那些一路跟過來的老粉們知道，這個人寧可粉身碎骨，也要守住的那點真東西，就是他最初的模樣。

  南宮本來懷疑這光頭是在演戲，但這個念頭剛從心底劃過，他就覺得自己卑鄙，是小人之心的那種卑鄙。

  南宮並不知道吹神在場上麵對的是七宗罪。

  但他知道，這樣的原罪，應到了身旁的男人身上。

  也經過剛才那個念頭，應到了自己身上。

  於是也就明白了，小剛之所以肯把心挖出來，攤在成千上萬雙眼睛麵前，不怕別人笑話這顆心有多黑有多髒。

  是因為他意識到了罪孽。

  他不是故意把自己擺上台去，也不是真的讓別人朝他扔石子。

  這個人是在懺悔。

  對著神明懺悔。

  在飯桌上談起小剛，南宮聽的最多的一句就是，這人是沒有良心的。

  曾幾何時南宮也是這樣以為。

  但現在看來是自己錯了。

  原來這個光頭胖子的良心還沒黑透。

  其實南宮又錯了。

  從殺進名利場的那一刻起，小剛就已經不知良心為何物。

  他早就把那玩意棄之如敝履的丟了許多年，任它自生自滅。

  小剛以為這東西死了，但現在才知道，原來沒死。

  這玩意死不了。

  你可以裝作它沒有，裝作看不見。

  但它永遠就呆在那兒，等著你重新發現的那一天。

  它就永遠就呆在那兒，等著你良心發現的那一天。

  作為過來人，小剛可以告訴你們，總會有那麽一天的。

  他現在幹的事確實是懺悔，但並不是如南宮想的那樣，對著在吹神懺悔。

  其實小剛是在對著南宮懺悔，對著這麽多年死在自己刀下的亡魂懺悔。

  因為他總算知道了，明明已經過上了人上人的生活，但這些年驚擾著自己夜不能寐的東西，究竟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