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且乘青雀去
作者:見異思劍      更新:2020-07-15 05:05      字數:7692
  雷光明滅,劍雲聚散。

  環瀑山轟隆隆的塌陷聲在耳畔不停回響。

  高山上的樹木已經順著斜坡盡數滑落,九嬰的利爪在山體高崖上留下了極深的痕跡,在陸嫁嫁的劍刺下、九嬰如彎刀利爪的九首落下之時,整座山峰更加速了崩塌的速度。

  宗主殿連結四峰的山水大陣也寸寸崩裂,地麵下的暗泉湧裂出來。

  巨石滾落之間,陸嫁嫁以仙劍明瀾抵著九嬰的頭顱向下壓去,劍鋒刺破了九嬰的鱗片,半柄劍都陷入了它的血肉裏。

  九嬰嘴巴齜著,其間一排排蒼白的牙齒分明而緊致,它想要張開,卻被陸嫁嫁的劍將整個頭顱都壓下了一個巨大的弧度。

  其餘八首向著陸嫁嫁所在的位置撕咬了過去。

  陸嫁嫁劍鋒抵處,雪白螺旋般的劍氣被其餘八麵的氣流撞來,攪得粉碎,九嬰被劍氣壓垮的中間一首猛地抬起,森森的利齒扣開,怒吼聲震得群山回響。

  乓!

  離得最近的一首最先撞來,陸嫁嫁周身的劍域在蛇首撞擊之後發出脆裂聲響。

  白衣搖晃不休,她的雙手卻死死地壓著劍柄,劍刃切破了九嬰的表皮,她想要沿著切開的部分一路割過,直接將它的大腦斬碎。

  但其餘八首的進攻同樣是暴風驟雨般的。

  有的蛇首不停地衝撞劍域,打得陸嫁嫁灌風鼓脹的劍裳不停凹陷。也有蛇首直接延伸到陸嫁嫁的麵前,張大了自己的血盆大口,口腔的中央,或黑或白的靈氣如光點凝聚,在凝成實質般的光球之後,水柱般朝著陸嫁嫁迎麵衝推過去。

  哪怕是最尋常的水,在達到足夠高的速度後也能切開鋼鐵,更何況是這般精純的靈力?

  陸嫁嫁護身的劍域在一瞬間被掀去了大半。

  狂風劈麵而來,長發後揚,衣裳被碾在肌膚上,猶如針紮。

  陸嫁嫁拄著劍,身子彎曲了些,她與那撲麵而來的妖力艱難角力著,身子一點點後逼,而那九嬰的八首則像是潑婦般喋喋不休地爭吵著,在沒有了劍域阻隔之後,這些聲音不停響起,時而似高亢尖鳴時而似低沉神語。

  “要不然讓她砍死這個頭算了,它腦子裏長了一個該死的瘤子,那個瘤子想控製我們……”

  “我看你腦子裏也長了瘤子!它死了之後我們得跌多少境界?你難道想被這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殺了,再睡幾千年?”

  “那等我們殺了這個女人,再把這顆頭吃了吧……”

  “你還是這麽惡心……”

  “以後我們離開了這裏,世間所有白衣服的女人,我們都把她們吃了!”

  “閉嘴!”中間一首發出痛苦的低喝聲,它的聲音明顯要低沉很多,每一個音節都好像和前一個重疊了起來,帶著曆史的厚重與層次:“難怪千年前我死之後,你們也死得那麽快,這麽多年過去了,竟還像是井底之蛙!你們難道察覺不到,如今蒼穹的王座上,又坐上了新的神了。”

  “什麽?”

  “那些廢墟宮殿?”

  “還是新的神國?”

  “新的神是誰?它們坐鎮天上又為了什麽?”

  那些巨首的話語再次炸開,它們短時間內甚至放鬆了對陸嫁嫁的攻勢。

  翰池真人終於暫時搶回了九嬰的控製權,它以九嬰為本體低沉地訴說著:“如今至高的主神尚有十二位,它們坐鎮神國,輪流鎮守人間,我們的存在已為天地不容,今日當速戰速決,隱遁入虛空秘境之中,否則罪君神國的神使若至,我們必死無疑!”

  “什麽……”有的巨首似乎無法承受這一打擊,覺得自己起死回生,若不能橫行無忌,那神明的生命還有何意義?

  “十二位神主?鎮守人間?它們為了力量已經淪為天道的棋子了嗎?”

  “那祖龍,天藏,冥君他們呢?那些遠古大神可曾繼承了神位?”

  “據我所知,也都殞亡了。”翰池真人的聲音說不盡的遼遠。

  “鵷扶天君呢?這等強大的存在難道也能被殺死?”

  “鵷扶大神還存活著。”翰池真人說道:“三年之後,便是它的神國之年。”

  “沒想到他也成為了天道的刀……”

  九嬰的巨首在一番雜亂的交流之後,對著陸嫁嫁進行了更猛烈的攻勢。

  陸嫁嫁聽著神明的低語,道心很難再維持清靜,她所爆發出的、與九嬰抗衡的劍氣也在此刻達到了臨界點,力量在壓過了那條臨界的線之後,陸嫁嫁在一連串音爆的巨響中猛地被掀翻了出去。

  而仙劍明瀾則依舊深深地紮在了九嬰的血肉裏。

  九嬰之首高高仰起,如擎天之柱放肆嘶吼,翰池真人的意識又被九嬰蠻橫地給壓了下去。

  紫庭之後,便可履虛空如平地,而陸嫁嫁身影在高速的倒退之後驟然靜止。

  她手中無劍,身上的劍意卻如洪水傾倒般狂瀉著,她以指於身前一抹,手指所過之處,便是一道虛劍的殘影,那是當日棲鳳湖上,她於老狐處領悟的劍招,那時她斬出一道都極為費力,而如今舉手投足之中,密密麻麻的劍影便在轉瞬之間凝成了。

  在九嬰巨大的身軀的襯托下,陸嫁嫁的身影顯得渺小極了,就像是一片無意掠過高峰的雲朵。

  但這朵雲卻凜然不懼,直接朝著高峰撞了過去。

  隨著她身影掠動,虛劍之影一化十,十化百,轉眼之間遮天蔽日。

  九嬰令人驚顫的嘶吼聲像是一連串的爆炸,陸嫁嫁逆著這些爆炸聲而前,那些還未消散的劍雲再次化作了她的劍。

  雲撞進了山裏。

  白雲沒有消散,山峰也未被撞斷。

  群蝗過空般的劍影再如何密集,與九嬰相比終究顯得渺小。

  它們在九嬰的身體上留下了許許多多的細小創口,這些創傷沒有滲出一滴血,死靈之體此刻像是不死之身,以比陸嫁嫁更快的速度修複著自己受傷的軀幹。

  而陸嫁嫁明明隻有紫庭初境,但她的劍氣之盛也遠遠超過了九嬰的預估。

  “這是什麽?為何她可以以身化萬劍?”

  “這是劍靈同體!你腦子竟愚鈍成這樣了?”

  “這哪是劍靈同體!這分明……這分明是神兵之體啊!”

  “神兵之體?”

  “你還不知道先天劍體從何而來嗎?當年居於日中的十相國,鑄劍胚八十一把,散落人間,得劍胚之嬰皆為劍體,而真正能將劍胚鍛劍的,便是神兵之體!”

  “鍛劍的法門在我們那個年代便失傳了,她為何……”

  “殺了她!”

  陸嫁嫁注意到了他們的交談,她隱約知道了自己這副劍體的來曆,腦子裏靈光一閃,忽然想到那隻金烏會不會也是千年前,它們口中那十相國的神物?

  隻是它為何會認寧長久為主?

  陸嫁嫁此刻當然不會分心去深思這些,她如今的劍意也遠遠超過了九嬰的預估。

  兩者在空中不停地相撞著,九嬰以頭為爪的猛烈攻勢打得環瀑山越來越矮,他們從峰頂一直打到了雲霧中,又在雲霧中不停地相撞交錯,就像是海麵下深水中一場你死我活的逐殺。

  陸嫁嫁與九嬰不停地相撞、彈開,無數的鱗片像是閑風敲落桂子,簌簌抖落,鱗片下有的部分是血肉,有的部分則是死靈之軀,它就像是一個不真實的生命,此刻還介於生與死之間。

  九嬰的九首在空中穿插交錯著,想要襲擊陸嫁嫁,而陸嫁嫁此刻手中雖然無劍,但她以身為劍的速度卻遠遠比馭劍而行更快!

  陸嫁嫁一甩衣袖,再次抖落虛劍無數。

  九嬰驟然暴起獰笑:“十三招了!你這個小妮子就隻會這麽一套?”

  九嬰紛紛張大了巨口,淒厲而張狂的笑聲恰好與那些虛劍的靈力波動形成了共振,虛劍盡數於空間破碎,陸嫁嫁缺乏了掩護,身形一下子顯得孤單無依,她神色卻沒有絲毫改變,白衣如劍,瞬間凝成了一道數十丈高的劍光,向著九嬰的中心點斬落。

  九嬰有的巨首肆意狂笑著,有的巨首則是緘默不言,不敢高聲語。有的則是惱怒提醒:“你這般樣子,是想告訴鎮守人間的主神,我們重臨了世間?”

  有的巨首立刻噤若寒蟬,有的卻依舊不以為然,道:“你怕什麽?那位主神說不定我們當年的至交好友呢。”

  “神明之間從來不存在朋友。”有人提醒道:“我們殺死父王的時候,它未將我們當子,我們也未將它當父,更何談朋友?”

  “先殺了她在談其他。”

  “殺了她?你喊得這般大聲,為何你不先上?”

  “這小娘皮的刀子確實有些快……”

  神明的話語並非通過空氣的震動而傳播,它們幾乎是心心相通的,話語的傳播幾乎沒有一點延遲和損耗,但這種發自神魂的聲音,更容易讓靠近的修道者發瘋。

  陸嫁嫁卻沒有一點被汙染的跡象,她此刻表現出的形態,仿佛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冷冰冰的兵器。

  兵器不懼汙染,它哪怕染了再深的血垢,在暴雨之中依舊可以衝刷洗盡。

  陸嫁嫁驟然落地,踩在了一個九嬰的頭顱上,手中握著不輸真實刀劍鋒芒的虛劍,猛然插下。

  那巨首嘶喊一聲,甩動巨頭,空間的權柄驟然發動,將陸嫁嫁移到了另一個頭顱上。

  那個頭顱破口大罵,同樣運用空間的權柄,在陸嫁嫁的劍落下之時,將她送到了另一個九嬰的麵前,陸嫁嫁出現的一刻,那九嬰的利齒立刻扣合下去。

  陸嫁嫁在空間的騰挪之中懸定了身影。

  兩排利齒驟然合攏,幽暗吞沒了她。

  九嬰的上下頜像是緊閉的大門,隻是沒有一個眨眼的功夫,那蛇首上,便亮起了無數的劍氣,那些劍氣像是層雲間漏下的光,高速地切開了九嬰的頭顱,接著,陸嫁嫁的身影像是花炮般從它的顱腔中彈射了出來,其餘八首想要以空間的權柄加以阻攔,但陸嫁嫁的劍卻以斬破一切之勢,無可抵擋地衝天而去,來到高處之後,她猛地返身折回,以更快的速度向下斬去。

  而先前那個頭顱被陸嫁嫁以劍氣洞穿,打得千瘡百孔,但它生機未滅,依舊怒罵不止,一旁的頭顱不想再聽,直接將其咬碎——反正九嬰隻有一頭尚存,其餘幾首都可以複生。

  靠近著中間頭顱的兩個巨首,像是左右護法一般護著主首,它們明顯比其餘的頭顱要成熟穩重許多。

  陸嫁嫁一劍從天而降的畫麵落在了許多人眼中。

  遠處的人雖看得不清楚,但都能感受到那股劍意是何等的盛氣淩人。

  “這……陸嫁嫁何時變得這麽強了?”薛尋雪騎在瞎眼的猛虎上,遙遙望去,心神搖曳,當年祖師堂中的畫像裏,也有一位女子祖師斬出過類似的劍法,但畫卷終究是畫卷,如今一切真實地呈現麵前,帶給人觀感和衝擊終究是截然不同的。

  薛臨想了一會兒,道:“或許是那少年有關。”

  “那少年?”薛尋雪蹙眉道:“那個叫寧長久的?”

  薛臨點點頭。

  薛尋雪不相信,她搖頭道:“他紫庭境都還沒有到,哪裏來的這些本事?那陸嫁嫁應是在皇城一行裏得到了機緣,隻是故意瞞著我們。”

  薛臨也不辯駁姐姐的觀點,隻是看著薛尋雪坐下沒有雙目的老虎,輕輕地笑了笑。

  薛尋雪聰穎,立刻挑眉道:“你是說我眼瞎?”

  薛臨心想自己雖然是此意思,但姐姐也太敏感些了吧?

  遠處煙塵騰起,喧囂於層雲之上。

  這對姐弟皆不說話了,他們凝神望去,神色凜然。

  荊陽夏受傷不輕,他原本正在打坐調息,閉目溫養碧霄劍的靈氣,但動靜響起的那刻,他還是強行打破了“劍心藏寶奩,道境化清蟾”的心境,猛然睜眼,直勾勾地望向了前方。

  那一處的混亂瞬間爆發,靈力衝撞產生的氣流以超出他們認知的速度飛快擴散著。

  三位峰主沒有任何交流,心領神會,身形立刻散開,來到了四峰與環瀑山的交隔處,立下了一道臨時的護山大陣,防止這道氣流直接將四峰摧毀半數。

  那一場驚天動地的交鋒裏,最終的結局是陸嫁嫁輸了半招。

  她原本以尚且插在九嬰之首中的明瀾劍為點,鎖定了九嬰的位置,然後再借以從天而降的勢能,想要直接將九嬰之首斬去。

  但陸嫁嫁想得太簡單了些。

  先前她可以靠著劍體穿梭過其餘八首立下的空間結界,給了她一種劍體可以淩駕於九嬰法則之上的錯覺。

  但其餘的八首終究與居中之首相差甚大。

  陸嫁嫁那一劍從天而降之時,環瀑山上,一道道虛空之門驟然洞開。

  完整的九嬰所能施展的權柄,絕非挪移空間那般簡單,它可以在一個芥子大小的物體上,開辟出一個無窮浩大的虛空世界,那個虛空世界毫無征兆地出現,然後將它包容其中,與當日趙襄兒乘火鳳入雨滴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九嬰也未能完全隱蔽自己,它還未拔出額上的劍。

  陸嫁嫁靠著真正的劍靈同體,追索到了那道劍意的所在,她也以紫庭境的修為強破虛空,穿越層層疊疊的屏障,斬向了那道劍意在神識圖卷中發光的點。

  石破天驚。

  環瀑山幾乎被這一劍劈山,斬成了兩段。

  巨大的溝壑分開,仙劍明瀾墜落了下去。

  陸嫁嫁瞳孔微縮。

  她沒有斬中九嬰。

  九嬰一直沒有將劍拔出,便是早已做好打算,在遁入虛空之後悄無聲息拔劍,置入錯誤的領域,留下自己的氣息,誘使陸嫁嫁向那裏出劍。

  陸嫁嫁全力施展的一劍再如何強大,終究落到了空處。

  她意念一動,墜入大裂穀的明瀾劍倏然而起,再次化作白光來到了自己的手中,與此同時,她的身後,虛空開裂,九嬰從中探出了頭顱,它先前被炸爛的一顆,也已修複了大半,露出了醜陋了模樣。

  這一幕有些像是當日趙國皇城上空,吞靈者撥開兩界的縫隙,探出巨大無比的身體。

  陸嫁嫁反應了過來。

  但九嬰出手的速度更快。

  陸嫁嫁的靠著記憶中最本能的反應,想要先施展大河入瀆式為自己爭取時間,然後以反向的白虹貫日式暫時遁逃撤離。

  但這種想法險些要了她的命。

  大河入瀆式與白虹貫日式相繼發出,卻遠遠沒有發揮出它們該有的力量。

  陸嫁嫁這才猛然想起寧長久的囑咐——天宗的氣運。

  天諭劍經是天宗的氣運根基所在,她的劍體與虛劍都不在天宗氣運範圍之內,自然無所影響,但她最為嫻熟的劍經之式,在如今這片衰敗的場域裏,卻大打折扣了。

  九嬰衝破了空間的隔閡,撞上了陸嫁嫁的身體,陸嫁嫁的大河入瀆式被強行打斷,身形倒飛,猛地撞上了桃簾,凹陷了進去。

  陸嫁嫁紊亂的心刹那平靜,在九嬰以巨劍般的大尾斬來之際,她直接劍碎虛空,斬破桃簾,來到了天宗之外。

  九嬰追趕了過去。

  陸嫁嫁看了一眼天窟峰的方向,原本還稍有迷惘的神色立刻堅毅。

  兩道身影衝破了諭劍天宗,一路上依舊廝打不斷,陸嫁嫁且戰且退,雖未受什麽致命的傷,但終究不是如今完整九嬰的敵手,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拖垮。

  他們一路而北,所去往的方向恰好是南荒的所在。

  而在北逃之路的中途,陸嫁嫁的身體因為今日的負荷太過嚴重,背後兩道一直沒有痊愈的雲氣和白府竅穴,忽然撕裂開來。

  痛意鑽心。

  她背後的衣裳暈開了血紅的顏色。

  ……

  ……

  寧長久醒來,猛地從床上坐起,一旁還在煎藥的寧小齡也嚇了一跳,她趕忙放下手中的活,跑到師兄身邊,關切道:“師兄……怎麽了?”

  寧長久捂著自己的頭,眼皮以不合理的頻率顫抖著。他的嘴唇幹裂,也不停翕動,像是唇邊藏著無數話語,想要一股腦湧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寧長久按住自己的胸膛,強壓了一口靈氣,他此刻氣息雖已平複,但體內的傷卻依舊像是螞蟻搬噬咬著他。

  “我睡了多久了?”寧長久問。

  寧小齡楚楚可憐地看著他,聲音中都有些哭腔了:“師兄,你才睡了一刻鍾就醒了……多睡一會吧,師妹會幫你守好的。”

  “一刻鍾麽……”寧長久沉了口氣。

  明明隻是一刻鍾,他卻是過了幾千個春秋一樣。

  “我……夢到了一座道觀。”寧長久忽然說道。

  寧小齡微驚,當日在來到皇城的第一天,寧小齡也曾聽師兄這麽說過。

  寧長久卻沒有繼續往下說。

  他抿緊了自己的嘴巴,深深地明白天機不可泄露的道理,他把先前的夢藏在了心底——那個夢裏,他看到了一場席卷一切的雪,或許是那個世界太過空曠,也或許是那雪真的太大太大,他在其中迷失了許久之後,才找到了一個殘破而熟悉的道觀。道觀之外,是當年月下他們飛升的場景。

  在這個夢裏,他再次見到了師兄師姐們,隻是他們凝立風雪中,身上覆上了一層寒冷難言的霜雪,這層霜雪薄得像是歲月的塵埃,但無論他怎麽努力也無法抹去,寧長久放棄了嚐試,他一步步地後退,接著後背碰到了什麽。

  那是一棵樹,樹上也堆滿了皚皚的雪。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空無一物。

  他定了定神,向著風雪中的師兄師姐望去,他忽然發現,雪中隻有六道身影,不見師父和自己。

  而這個念頭才起,他便發現自己也無法動彈了……接著,他眼睜睜地看著手臂上也凝起了冰霜,他的血肉褪去了生機,好似石像。

  這一幕讓他發自內心地產生了恐懼,夢境的潮水飛快地退去,在一切幻滅前,他心有靈犀地抬頭,發現空中懸著一輪太陽。

  一輪依舊散發著光,卻蒼白寒冷的太陽。

  他猛然驚醒。

  “嫁嫁呢?她現在在哪裏?與九嬰分出勝負了嗎?”寧長久定神之後急切問道。

  “嫁……師父和九嬰離開了四峰。”寧小齡給他說著先前雅竹師叔傳來的消息,道:“他們好像沒有分出勝負,現在一路向著北邊廝打了過去。”

  “北邊?”寧長久咦了一聲,問道:“正北邊?”

  寧小齡點點頭,她連忙翻出了一份地圖給師兄。

  寧長久接過地圖掃了一眼,圖中,趙國的版圖在餘光中一閃而過,它的形狀就像是兩塊拚起的玉璧。

  他立刻找到了諭劍天宗的位置,手指沿著正北的方向向前推去。

  那就是蓮田鎮所經過的位置,而蓮田鎮之後則是南荒。

  他的呼吸不自覺急促了些,心髒撲通撲通的跳動聲哪怕是寧小齡都聽得真切。

  “我要去見張鍥瑜。”寧長久忽然說。

  寧小齡一怔,道:“師兄,你冷靜一點呀,宗主能回山門,不就恰恰說明了張鍥瑜已經被殺了嗎?而且你現在上哪裏去找他啊……”

  寧長久搖頭道:“我覺得事情沒那麽簡答。”

  寧小齡捏緊了裙子,用力地揉著,她心中著急極了,卻不知怎麽安慰師兄,隻好問道:“師兄你其實是想去救師父吧?”

  寧長久點頭道:“我必須去幫她。”

  寧小齡道:“可你現在的修為,去了也隻是白白送死啊……”

  寧長久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一個猜想勾勒起了形狀,他說道:“我有辦法。”

  “是是,師兄辦法最多了……”寧小齡有氣無力地說著,指間的裙子皺巴巴的。

  “師妹。”寧長久掀開被子,從床上起身,認真道:“等我回來。”

  寧小齡低下頭,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道:“師兄,襄兒姐姐和師父都能幫你那麽多,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寧長久習慣性地揉著她的腦袋,蹲下身子,微笑道:“你是師兄的錢袋子啊。”

  寧小齡道:“師兄可不準丟三落四的啊。”

  “好。”

  “嗯,要保護好師父啊。”

  “好。”

  “對了,最好也別讓九嬰毀了蓮田鎮呀,裏麵的小妖怪都很可愛的……我們以後還要去那裏養老呢。”寧小齡抬起頭,抿出了一個笑。

  “不去臨河城了?”

  “不去了,臨河城陰森森的,哪有蓮田鎮好?”

  “好。”寧長久點頭,他從衣架上取下一件嶄新的白衣,披上,然後回身對著師妹溫和地笑道。

  寧小齡看著他走出了房間,朝著自己廂房的方向走去。

  她的眼淚忽然斷線般落了下來。

  師兄哪裏騙得過她呢,他們明明是同心的啊……哪有什麽辦法?分明就是九死一生啊……

  可她除了自己的私心,卻也想不到任何阻攔的自由。

  她憎恨著自己的每一滴眼淚。

  寧長久來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取下了那幅掛在牆壁上的青鳥畫作。

  接著,他取過清水,以劍火融了墨汁,筆鋒蘸墨,以特殊的筆法為青鳥認真地點上了眼睛。

  點睛之後,卷上之雀栩栩如生,似要隨時振翅而出。

  這是今日清晨時,張鍥瑜為了將他們引出,畫的一隻未點睛的青雀,寧長久在臨走之前,偷偷帶走了這幅畫。

  如今蓮田鎮的回文詩題依舊還未修改。

  他可以憑借任意一幅張鍥瑜的畫作進入蓮田鎮中。

  他擱下了筆,帶好了劍,手觸摸上畫卷,接著他身影一點點變淡,好似畫中有城樓,仙人乘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