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骨蛇銜燭來
作者:見異思劍      更新:2020-07-04 22:50      字數:6096
  十一詞盯著這名自稱盧元白的中年男子,他從沒聽說過諭劍天宗有這一號高手,而對方更是劍氣內斂,看上去隻似一個境界不高的修道者。

  但越是如此,十一詞便越是認真。

  他淡紫色的法袍上亮起了遊魚般竄動的靈光,那些靈光相觸相離,似大鼎上所刻的古奧文字。

  十一詞的身後,紫色靈氣開裂、展平,然後打著轉兒,似翩躚而舞的蝴蝶,他像是流連幻彩花叢的公子,隻是袖中滑出的不是雕花折扇,而是一柄鋒芒似水的道劍。

  “我不認識你,你為什麽要等我?”十一詞問道。

  盧元白抓過劍鞘,抱入懷裏。他臉上還帶著微醺的酒意,從地上站起時,身子還不穩地晃著,“等的就是你。”

  “為什麽?”十一詞不明白。

  盧元白道:“有位大人讓我今天來這裏等人,誰來了,那等的就是誰。”

  十一詞問:“不知是哪位高人?”

  盧元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歎道:“你可真是讓我苦等啊。”

  十一詞問:“你要殺我?”

  盧元白搖頭道:“我隻是攔在這裏,攔住任何要下峰的人,你要是現在扭頭就走,那我繼續躺下喝酒,兩不相幹。”

  十一詞沉默著想了一會兒,他身邊的紫氣更盛,實質的靈氣似蝶火翻舞,沒有退讓之意。

  盧元白環臂抱劍,平靜地看著他,等待著答案。

  十一詞道:“不知你如今是何境界?”

  盧元白有些羞愧道:“不瞞你說,我修道多年,天賦一直不咋樣,就全靠一身艱苦卓絕的勇氣支撐著,後生晚輩也不愛搭理我,每日相伴唯有劍與酒,喝多了還要挨罵挨白眼,這日子實在難過啊……”

  十一詞冷冷道:“你們劍宗高手都喜歡廢話?”

  盧元白撓了撓頭,笑道:“這不和你拖拖時間嗎?拖久一點,說不定我們就不用打了,我也好撿一條小命。”

  小命這兩個字的嘴型已經出現,卻沒有一點聲音。

  本就昏暗的隱峰變得更黑,所有的光和聲音都在無形中被吞噬了,淡紫色的靈氣炸散,那是唯一可以看見的光,一縷縷繞過盧元白的身側。

  道門法陣。

  黑暗中,盧元白拍鞘,大劍從鞘中抽出,沒有聲色。

  它向著背後的黑暗斬去。

  死寂到了極點的黑暗裏,終於泛起了一點波。

  那是劍與劍相觸而起的波動。

  大劍與道劍相觸的那一刻,黑暗中亮起了許多的光,那是先前縈繞在十一詞身側的靈氣蝴蝶,它們大量湧出,蟻附在盧元白的劍上,然後蝴蝶像是著火了一般,轟得一聲間炸成了一團氤氳的靈氣。

  盧元白伸手握住了劍柄,向前刺去。

  靈氣團中伸出了一隻女子般秀氣的手,捏著劍鋒向他的喉嚨割去。

  兩柄劍交錯而過。

  殺意揉納在了一起,然後化作兩道分開的線。

  地麵上傳來了滴答滴答的聲音,那是血水墜地的聲響。

  周圍的黑暗像是潮水般退去。

  兩人依舊站在原地,仿佛剛剛發生的一切,都隻是場虛幻的夢。

  “天窟峰的峰主應該是你。”許久,十一詞才如此說道。

  盧元白用衣袖擦著劍鋒上的血跡,歎氣道:“還不是殺不掉你。”

  十一詞的手指微微顫抖著,他白暫的手臂上流淌下來的血像是一條條黏附著的紅線。

  “如果其他三個來,任何一個,你今天都死了。”十一詞說道:“我不擅殺人而已。”

  “唉,我學藝不精我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盧元白咧嘴笑道:“那你去叫他們三個來,他們要是來,我……我就乖乖讓道,放你們進去。”

  十一詞歎息道:“沒有天魂燈,九嬰魂識難聚,會發瘋的,到時候不僅僅是我們,而是整個南州的災難。”

  盧元白問:“九嬰是誰啊?關我何事?”

  十一詞皺眉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與我裝傻?”

  盧元白道:“我隻是奉命守在這裏。”

  “奉命?到底奉誰的命?!”十一詞問。

  “一個我信任的人……也算是我,半個師父吧。”盧元白說道。

  “半個師父?”

  “總之師命難違,我也不想大費周章地殺你,回去吧。”盧元白打了個哈欠,將劍收入鞘中。

  十一詞看著他懷中的劍,不甘道:“你的劍太好了。”

  盧元白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十一詞歎氣,他知道自己勝不過眼前這個人。

  沒想到今日道門謀劃多年,所有誌在必得的一切,竟落得了這樣的結局。

  他還是不願離去,他將手中的道劍收回了鞘中,五指如花一般開合,周身的靈蝶同時破碎,化作了漿水般的光,凝在了他的手中,變作了一柄比方才更長三四倍的刀,他緩緩揮舞起長刀,刀鋒像是切豆腐般切過那些選下的鍾乳石,向著盧元白掠去。

  盧元白再沒有每日飲酒的頹喪模樣,他神色認真極了,臉部線條硬朗得像是刀刻斧鑿而成,眉宇之間英氣更勝劍氣。

  大劍出鞘,與十一詞的靈蝶長刀想比,卻顯得很短。

  在長刀掠至的那刻,他身子下蹲,然後蓄力猛地躍起,那大劍被他的身形拖起,在空中拋過一個陡峭的弧線,重重砸下。

  隱峰的鍾乳石被打碎無數,落下的碎石就像是劈裏啪啦打落的雨點。

  白色的劍氣與紫色的靈蝶之刃在昏暗的隱峰中纏繞交鳴,兩者就像是相互擊打的梆子,每一聲都在隱峰中惹來地動山搖般的動靜。

  十一詞燃燒靈力,七竅流血,以瘋狂壓榨身體換取短時間殺人的力量。

  每一朵翩躚的靈蝶都是銳利的飛刀,它們似劍氣般纏覆上盧元白,而盧元白在三招之後便轉攻勢為守,他的身上在短短數息間也添了幾十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道門給了你什麽好處?你這麽賣命。”盧元白忍不住罵了一句,躍起踩住他的刀刃。

  “天宗又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心甘情願隱姓埋名這麽多年?”十一詞冰冷回問,手腕一抖,靈蝶在他身下破碎,化作數十柄長刀,天罰般斬落。

  “報我師父大恩而已。”盧元白右臂向外一分,揮劍猛地撞開了一柄柄落下的刀,但他手臂依舊卻被靈蝶侵入,險些直接切開腕上的血脈。

  “如果你師父是惡鬼呢?”十一詞的刀隨著他一起斬來。

  “嗬,他老人家一身正氣,輪得到你來指指點點?”刀劍碰撞,以十字相抵,兩人的臉靠得很近,麵容上皆是血跡。

  這場戰鬥在最高峰時急轉直下。

  十一詞被斬去了頭顱。

  動手的是陸嫁嫁。

  他們本就有前往峰穀的想法,而隱峰忽然爆發的動靜,讓他們來得更快了些。

  十一詞身子後仰,碎開的靈蝶像是殘紅般覆蓋在他的身上,他一如流連花叢數十年的公子哥,終於在某個清晨悄然死於花床,隻是分離的屍首抹去了所有醉人的美。

  靈蝶化火,很快將他的身體焚盡,不留下任何東西。

  立在陸嫁嫁身側的,還有回陽峰和懸日峰的峰主。

  “盧元白?”陸嫁嫁看著那個傷痕累累的持刀男子,疑惑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盧元白臉上的認真神色不見了,他擦了擦臉上的血,笑了笑,道:“見過峰主大人。”

  薛臨笑道:“一峰的風氣果然都是隨峰主的,峰主藏拙,弟子藏拙,如今又來了一個,以後四你們天窟峰人說的話,誰還敢信呀。”

  薛尋雪看著他手中的劍,覺得有些眼熟,她問道:“你……我好像見過你。”

  盧元白道:“見過的見過的,每次四峰會劍,在下都能一睹薛峰主卓然風采啊。”

  薛尋雪輕輕搖頭,問道:“你是不是追求過我們峰中的一個女子?”

  盧元白神色一僵,扭捏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道:“好像……是有這麽一回事。”

  薛尋雪笑問道:“後來怎麽樣來著?”

  盧元白道:“我這般不成器,怎麽留得住女人的心呢,峰主大人可別笑話我了。”

  薛尋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放棄這麽多,你為的是什麽呢?總不該真是默默無聞地守著天窟峰吧?”

  盧元白笑道:“放棄?哪有什麽放棄啊,這些年我在峰裏過得也很開心,當年和宛琴不過是場鬧劇,她的名字我都不記得了,哈哈……”

  盧元白笑著笑著也不笑了,隱峰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陸嫁嫁心中的驚訝在他們的話語中緩和了些,她問道:“所以你在這裏,究竟要做什麽?”

  盧元白道:“有賊人來,我當然要幫著擋擋。”

  陸嫁嫁看了他身後一眼,問道:“你知道多少峰穀的事情?”

  “峰穀?”盧元白揉了揉自己的眉毛,他笑著將大劍往背上一背,道:“諸位峰主真以為我是什麽高人啊?我不過是奉命守在這裏罷了。”

  “守在這裏?”

  “嗯,今天任何人都不能去往峰底。”盧元白挺直了腰杆,卻忽然歎氣道:“唉,師父明明告訴我守一個人就行了,怎麽一下子來了這麽多,這是要徒兒不得好死啊。”

  “師父?”陸嫁嫁的心顫了些,盧元白的師父也是自己的師父啊,可師父明明幾年前就死去了啊,難道說……他還活著?

  盧元白道:“峰主大人別誤會,我口中的師父另有其人,不過這暫時是秘密,不能告訴你們。”

  陸嫁嫁沒有追問,她說道:“峰下有可能藏著邪魔,我們要入峰搜查。”

  盧元白搖頭道:“這可不行啊。”

  陸嫁嫁道:“我不知道你何時偷偷破到了這等境界,但要攔住我們,恐怕不可能。”

  盧元白笑道:“盧某人當然不會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地與諸位峰主交鋒,隻是……隻是我也有苦衷啊。”

  陸嫁嫁道:“苦衷?雖然你阻攔紫天道門之人有功,但你可知,峰底下藏著的邪魔極有可能釀成毀峰的慘禍!”

  盧元白搖頭道:“你們都誤會了,峰下沒有邪魔。”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薛尋雪問道。

  盧元白道:“諭劍天宗今後能否成為南州最大的宗門便在今日,如今當局者迷,今日之後,你們就知道自己的選擇對不對了。”

  陸嫁嫁道:“我是天窟峰峰主,我不敢以全峰命運去賭,我隻信自己親眼所見。”

  盧元白道:“既然不願意賭,那就挑一個絕對正確的事情去做就好。”

  “絕對正確的事?”

  “紫天道門正在複生邪靈,殺死那頭邪靈,就是正確的事。”盧元白說道。

  陸嫁嫁知道他的言語有道理,但九嬰遠在蓮田鎮,那頭傳說中的巴蛇卻正在眼皮子底下,同是大火,當然應該先撲滅近處的。

  “你的師父或許不是邪魔,但一定是位瘋子。”

  一個聲音從陸嫁嫁的身後響起,寧長久走了過來,他看著盧元白,說道:“盧師叔,好久不見。”

  盧元白看著他,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簡單,沒想到這麽不簡單。”

  寧長久道:“我倒是沒看出師叔的不凡,如今看來,是師叔藏得更好些。”

  “因為我本就是俗人一個。”盧元白笑道:“以後有機會,可以一起喝酒。”

  寧長久笑了笑,卻沒有接話,而是開門見山道:“我曾去到過峰底,我在峰底見過一個老人,那個老人自稱是守墓人,看守著陵園裏的一具蛇骨,他說要教我無上的劍招,我拒絕了他。”

  盧元白聽著他的話,驚愕之後遺憾道:“看來你錯過了一樁大機緣。”

  “我不這麽覺得。”寧長久輕輕搖頭:“方才我一直在想,峰中到底什麽時候出了這樣的高人,為此我還去了劍堂後院的石碑前看了一會兒,我心中原本有了些答案,但是見到你之後,我忽然覺得都不對。”

  “嗯?你有何高見?”盧元白也來了些興趣。

  寧長久繼續道:“我對於他身份的猜測建立在他對我說的話裏,一般而言,一番話要別人相信,都是幾分真幾分假的,於是我開始思考他到底哪些說的是真話,但是看到你之後,我一下子醒悟了一個問題——我當時根本沒有相信他的話!”

  所以他連出了兩劍,用的都是自己必殺的劍招。

  “你想說什麽?”盧元白問。

  寧長久道:“我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話,所以他的所有話,都可能是假的。守墓人是假的,三百多年的前輩是假的,唯一傳承也是假的,他未傷我,或許是因為我的劍招,也或許是因為我們師尊是個固執的人,若是我出事了,她一定會想方設法尋我,到時候峰底的秘密可能就會暴露。”

  盧元白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的,那一位……是個很大的大人物,我很尊敬他,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們宗門。”

  寧長久沒有理會他的話語,繼續道:“在我意識到他所有的話都可能是假的以後,我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什麽?”

  “當時隱峰中那樁刺殺。”寧長久道:“當時我跌入峰穀,按照道理而言不可能存活,而那時,師父固執地下峰找我,也是那個時候……很多長老對師父動了殺心。

  我一直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挑那個時候,而且意見如此統一,就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樣。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確實是商量好的!曾經有人告訴過他們,任何人前往峰底,都不能讓他活著,就像是他今天讓你守在這裏一樣。”

  盧元白皺起了眉頭,道:“隱峰內亂我知道,他們不過是覬覦峰主之位罷了。”

  寧長久輕輕搖頭:“當時一個反叛的長老,臨死之前說了一個字‘寒’,接著寒牢就破了,當時我們都以為,他想說的是寒牢。”

  “難道不是?”陸嫁嫁同樣疑惑。

  “不是。”寧長久搖頭,卻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回憶起另一件事,道:“後來我被困在蓮田鎮,當時我不明白,為什麽要困住我,我究竟有何特殊之處?現在想來應該也是他擔心我恢複記憶,節外生枝,打亂他的計劃,就像是……現在這樣。

  所以他想讓我在四峰會劍的今天回不得峰,而張鍥瑜也曾與我無意間說過,他在諭劍天宗有一位故友。我原本以為,今日四峰會劍之事,是張鍥瑜與紫天道門共同施為,現在看來,又想錯了。與張鍥瑜真正合作之人,應該是峰底的那位……他們聯合著坑算了紫天道門。”

  “真是好大一盤棋。”

  寧長久的話語像是一個有些拙劣而生硬的故事,落到不同人的耳中,激起了不一樣的情緒波瀾。

  陸嫁嫁一下子想起了最後關頭,那黑衣少年捂著腦袋痛苦嘶喊的場麵。

  薛尋雪皺眉道:“你說了這麽多,到底要說什麽?峰底那人到底是誰,若是邪魔,我們三人下峰,一道將他斬了就是,每遲一分,希望就少一分。”

  寧長久歎了口氣,他說這麽話的原因,隻是因為他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之後,明白哪怕他們加起來,也絕不是他的對手。

  與其入峰找死,不如靜靜地在此等待。

  薛尋雪沒有等到寧長久的回答,卻等來了一場隱峰中的小地震。

  眾人的神色在片刻的驚慌之後一齊望向了纏龍柱的方向。

  那根貫徹天窟峰的纏龍柱也在不停顫抖著,它承受了整個山峰的的力量都從未搖晃,卻終於在此刻發出嘎吱嘎吱的不安聲響。

  所有人都明白了過來——有什麽東西正順著這個纏龍柱高速往上爬。

  沒有知道爬上來的究竟是神靈還是魔鬼。

  盧元白已回過身,將大劍放在身前,身子跪伏了下去。

  寧長久有氣無力地歎了口氣,他對著纏龍柱的方向躬身作揖,道:“恭迎宗主大人出關。”

  “宗……”

  “宗主大人?寒……翰池!”

  “翰池真人不是去往中土尋覓機緣了嗎?怎麽……”

  所有訝然的驚歎與疑惑都在越來越近的巨響中湮滅了。

  纏龍柱上,一條白骨大蛇繞著柱子爬了上來,它就像是沒有四爪的蛟龍,猙獰地攀附大柱之上,穿越茫茫無盡的死靈大霧,然後那些大霧被它的身體吸附,成為了它的血與肉,而它尖牙利齒森森排列的巨口之中,置著一盞古燈,一如神話傳說中銜燭的真龍。

  那古燈寂靜燃燒,火苗沒有一絲顫抖。

  白骨大蛇越過了深淵萬丈,來到了隱峰之中。

  這大蛇本就恐怖,而最令他們感到震撼的,便是大蛇背脊上立著的老人。

  老人的臉像石像一般生硬,披著的白色麻衣卻飄舞不定,似仙人翻飛的衣袂。

  “拜見宗主大人。”

  片刻的安靜之後,隱峰中的所有人齊齊行禮。

  他是諭劍天宗的宗主,翰池真人。

  ……

  ……

  (由衷感謝書友力排眾議928打賞的舵主和書友不好好睡打賞的大俠!!謝謝兩位書友的打賞支持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