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紙上的名字
作者:見異思劍      更新:2020-05-10 18:35      字數:2888
  環形的空間巨大延展開,琉璃般透明的石壁後麵,白色的光源不斷地湧入,照亮了這片巨大的領域。

  一個個木櫃書架同樣巨大,就像是峽穀中陡峭拔起的高崖,其上崖刻無數。

  寧長久走入其中,一身白衣如珠玉入海,無比渺小。

  雖說書山之路以勤為徑,但當這一座座大山橫亙麵前,又如何能真正閱盡?

  更何況,這也隻是世間無數的大山的一角罷了。

  寧長久知道,這世上真有以讀書證道的,學富三山四海,神遊八極六仞,言隨法出指點世間形色,妙筆生花落下便是千裏山河。

  那是極其玄妙而壯闊的境界,但並不適合他。

  雖然他從小被迫讀過許多書,但他依然不愛讀書,因為學海須以勤苦為筏,他求的是縹緲大道,而不是書卷之間益與苦。

  他走入其中,目光掠過書脊,時不時翻開兩本,看幾眼又送了回去。

  時間如水,轉眼今日的修劍已然結束,樓梯上有許多弟子走了下來,前來觀書。

  寧長久知道,小齡應該也回來了。

  他不再看書,向著外麵走去。

  那些劍裳纖塵不染的內門弟子,有好幾個注意到了他,因為此處是內峰靜地,不可高聲交談,所以寧長久也隻是見到他們對著自己指點了些什麽。

  他並不在意那些目光,徑直向前走去。

  走過木階梯,逆著人流而上,寧長久回到房門時,神情微異,因為他見到寧小齡捧著一摞書坐在自己的桌邊,一臉興奮地望著自己。

  “小齡你膽子可真大啊,明目張膽進來,就不怕被同門師兄姐高刁狀?”寧長久笑了笑,好奇問道。

  寧小齡坦坦蕩蕩道:“當然不怕。”

  寧長久眉頭稍挑,問道:“誰借你的膽子?”

  寧小齡指著那摞書,道:“這可是嫁嫁姐親自欽點的特權,因為小齡不識字,所以師父讓我每天來與師兄學認字,最多可以待一個半時辰呢。”

  寧長久嘴角微揚,氣笑道:“不識字還這麽開心?”

  寧小齡嘿嘿一笑,道:“這不傻樂嘛。”

  寧長久忽然想起了昨日之事,原本也很輕鬆的心情一下被自己撫平了,讓寧小齡這小丫頭窺探到自己的喜怒悲歡,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而寧小齡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

  寧長久便自我安慰著說,正好給自己一點壓力,再好好修修心,若能修得古波不驚,便也沒有什麽好擔憂的了。

  “好。”寧長久點頭道:“不過你要答應我,必須認真學習,絕不可故意拖延進度。”

  寧小齡嗯嗯了兩聲,然後擔憂道:“師兄,我這樣會不會耽誤你修行啊?”

  寧長久答道:“師兄不修行。”寧小齡一驚,道:“平日裏這內峰之中寥寥無人,應該不會有人打攪呀,師兄你不要懈怠啊,你這樣三年後怎麽打得過襄兒姐姐。”

  寧長久說道:“不是還有三年嗎?”

  寧小齡扶額歎息,道:“師兄,你不會是自暴自棄了吧?”

  寧長久道:“不要多想,師兄隻是在……磨刀。”

  寧小齡立刻想到了那句諺語,脫口而出道:“磨刀不誤砍柴工?!”

  嗯……而這個柴,偏偏是自己本身。

  寧長久笑了笑,開口道:“既然是師父有命,那我開始教你識字吧,別耽誤了時間。”

  寧小齡哦了一聲,立刻坐端正了。

  “那我先教你最基礎的筆畫吧,橫豎撇捺,折點彎鉤……等師兄潤筆,寫給你看。”

  “好。”

  寧長久研磨蘸毫,攤開一張宣紙,以鎮紙壓住,毫筆侵墨其上,端端正正地暈出筆畫,在雪白的宣紙上襯出溫潤的美感。

  “師兄的字可真好看。”寧小齡由衷感歎。

  寧長久無奈道:“你又不認識。”

  寧小齡認真道:“不需要認識啊,就像看一個陌生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好看不好看我還是可以分辨的。”

  寧長久手腕一頓,看了她一眼,笑道:“修行才修了一日,就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

  寧小齡吐了吐舌頭,道:“我一直都可機靈了。”

  寧長久淡淡一笑,繼續落筆,給寧小齡一一介紹這些筆畫的名字和書寫順序。

  半個時辰之後,寧長久大概講完了筆畫,問道:“都記住了?”

  “記住了!”寧小齡自信道。

  寧長久微笑道:“學這麽快,看來用不了多久就能出師了。”

  寧小齡連忙一撫腦袋,暈悠悠地道:“哎呀,學了後麵的忘了前麵的,看來還需要師兄多指導指導!”

  寧長久忍俊不禁,正色道:“繼續,我給你先講一些最簡單也最常用的。”

  寧小齡搖頭道:“不要。”

  寧長久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寧小齡一本正經道:“我要先學名字,我的名字,還有師兄的名字,嫁嫁師父的名字,趙襄兒姐姐的名字。”

  寧長久一愣,笑容溫和,筆入硯台潤色,落在紙間之時輕柔靈動,寫成了一個小家碧玉的“齡”字。

  “這是寧小齡的齡字,由一個齒和一個令字組成。”

  “好複雜啊。”

  “嗯,傳說在北荒的蠻火山脈,有巨人一族名為盤日,他們以首代巨人王的牙齒雕琢成聖令,作為王族傳承,與這齡字倒有些巧合。”

  “好嚇人……嗯,還很惡心。”寧小齡捂了捂腮,忽然覺得牙齒有點幻痛。寧小齡接過筆,照本宣科地歪歪扭扭寫了幾遍之後,寧長久繼續講“長久”二字。

  “這兩個字很簡單啊,就像是師兄一樣幹淨。”寧小齡由衷誇讚,隨後想了想,振振有詞地賣弄自己為數不多的學問:“師兄名字寓意極好啊,天長地久……長視久生……”

  寧長久輕聲笑道:“原本師兄並不叫這個名字。”

  寧小齡嗯了一聲,點頭道:“原本我也不姓寧呀,跟了師父才改姓的。對了,師兄以前叫什麽啊,你還記得嗎?”

  寧長久道:“我原本叫張久。”

  寧小齡有些失望道:“有些平常啊。”

  寧長久點頭道:“是啊,師父也不喜歡我的名字,便改成了長久。”

  這裏的師父當然是前一世的師父。

  他與師尊素未謀麵,她卻知道自己的名字,並且為自己改好了名。

  他隱約覺得這件事裏也有些其他韻味,但此刻還無法琢磨通透。

  寧小齡自信地接過筆,道:“我學會了!”

  說罷,大筆一揮,在宣紙上寫下了長久二字。

  “筆畫錯了……”

  “意思對了就行啊。”

  “嗯……好吧。”寧長久無奈道:“但願人長久,確實是好意思。”

  於是這一個多時辰裏,交談聲時不時地響起著。

  “嫁嫁師父的名字真好,女和家,女兒歸家。”

  “你認識家字?”

  “認識啊,與天同壽道人家的家嘛。”

  ……

  “襄兒姐姐的襄字也太複雜了吧,比齡還難寫。”

  “嗯,襄字很有意思,襄加個提土旁,便是壤,壤便是土壤的意思。當日你昏過去了,沒聽到你襄兒姐姐在九靈台上說話的樣子,有些可惜。”

  “說了什麽?”

  “她說,嗯……她說她是天後娘娘用九天息壤捏出來的泥人兒,此刻燒成了漂亮的小瓷人,便將土字抹去,改名為襄了。”寧長久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著。

  “額,真的嘛……”寧小齡聽得暈乎乎的。

  “師兄騙你做什麽,你襄兒姐姐來頭可大了。”

  “那師兄到時候豈不是要挨揍了。”

  “……你胳膊肘往哪裏拐的?”

  ……

  這是入天窟峰修行的第一夜。

  寧小齡已經離開,寧長久看著滿桌寫寫畫畫的宣紙,冥冥之中心生靈犀,隻是稍縱即逝未能抓住。

  他眉頭稍緊,略一沉吟之後,在一張紙的縫隙裏,再次寫上了“寧長久”三字,又寫上了“張久”二字。

  夜裏,風過群山,萬籟如哭,寧長久靜靜立著,盯著那自己的名字,出神地看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