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章 崩斷的弦
作者:弦杅鹹      更新:2020-06-13 05:52      字數:4447
  直至五分鍾前,由勒格姆精心布置的教會庭院,都顯露出一副惠風和煦的可人模樣。繁盛卻不顯花哨的花束簇擁在紅毯兩岸,吸引了不少寄居於廣場的白鴿。而從房簷下拂過的微風,倒是為守衛婚禮現場的冒險者們,尋得了一片適合小憩的好地方。

  無論身後的陰涼再怎樣舒適,都不意味著安保人員在工作時間偷空睡覺的劣行,具備了合理性或是合法性。事實上,在進行每二十分鍾一次的例行巡視時,身為庭院衛隊長的漢克,也沒想到自己還真能逮到個正靠著牆打盹的“現行”。

  除去公會統一配置的西服,仍熟睡著的少女還戴了頂剛好能遮住臉的禮帽。如果沒有察覺到那絲微弱卻異常甘甜的鼾聲,從少女身邊路過的漢克,可能就真讓她給騙到了。

  “喂...”

  為了給這孩子留些顏麵,在嚐試將少女叫醒的過程中,漢克一直將聲音壓得很低。就算是坐在附近台階上的另一位“保安”,若非豎起耳朵仔細琢磨,也無法從人群的喧囂中辨清,那目光銳利的魁梧男人究竟在說些什麽。

  並非這世上的每一縷善意,都能收獲到與之相匹的溫柔。在一臉嫌棄的甩了甩腦袋後,少女又一次義無反顧的潛入了夢鄉。盯著她那肆無忌憚的甜美睡顏,漢克隻感覺自己的好心,全被這丫當成了驢肝肺。

  “夏爾!”

  在勉強克製住體罰新人的衝動後,漢克盡可能柔和的吼出了少女的名字。

  對剛剛加入“忘川”不久的夏爾.佩洛西來說,已在公會內打拚多年的漢克,可是位名副其實的老前輩。這孩子真該為自己的好運感到慶幸——如果逮到夏爾的不是“好脾氣的漢克先生”,現在的她,早該被罵個狗血噴頭了。

  “..五分鍾..再睡五分鍾就好...”

  看樣子,我們親愛對夏爾同學似乎還沒睡醒。在睡夢中葬送掉自己最後的掙紮機會,對她來說可能也是一種宿命。

  從各種角度來講,少女的回答都出色至極。品味著眼前荒誕且離譜的可笑現實,漢克先生隻想狠狠扯住夏爾的耳朵,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冒險者從夢境驅逐後,在讓她好好感受下現實世界的棱角猙獰。

  事實上,他也真的這麽做了。少女的哀嚎在教會庭院飄蕩,驚飛了幾隻路過的白鴿。

  “哇啊啊,別揪!別揪了!隊長我知道錯了!”

  “醒了嗎?醒了嗎?這時候你也敢打瞌睡?”

  “嗯..啊...哇...那個,隊長你明白的..我隻是稍微閉了下眼!”

  “又是無意義的謊話!”

  “不是,那個,都怪...都怪風太舒服了!”

  “哦。”

  夏爾絞盡腦汁才找到的三流借口,硬是給漢克懟不知如何是好。盯著少女飄忽不定的眼神瞅了半天,漢克也算是想開了。既然這孩子已經無藥可救,自己又為何浪費生命,跟她鬥智鬥勇呢?

  俗話說得好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別廢話了,趕緊打起精神來。距婚禮正式開始還有十分鍾,在這段時間裏,一隻蒼蠅都不要放進去。”

  “是...”

  “那麽,我先去院門口看看了。如果出現了什麽不正常的情況,記得要立刻向我報告。”

  “明白了。”

  收到少女的回應後,漢克轉身就要離開。卻在回過身的時候,偶然瞥見了夏爾被陰霾籠罩的暗淡臉色。漢克是位粗人,不擅察言觀色,更不懂“溫柔”待人。他隻是覺得著新人冒險者現在的模樣,像極了受噩夢折磨的小孩。

  “有什麽想說的,直接在這裏說就可以了。”

  “...隊長,我隻是想問點事。”

  “嗯,問吧。”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副會長的狀況非常糟糕。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情。尤其是這兩天...我說啊!隊長您難道不覺得,最近的勒格姆大人,一臉死..”

  “夏爾!別說不該說的話!”

  漢克突然爆發的怒吼,竟令少女剛剛提上喉嚨的“相”字,又生生咽了回去。

  “...抱歉,非常抱歉!我隻是一不小心..”

  “...”

  望著少女慌亂的模樣沉默了許久,身為公會衛隊長的漢克,終究還是沒能想好自己該說些什麽。夏爾所言都為事實。已為“忘川”奔波數年的漢克,又怎能看不出來,自三天前開始,勒格姆的眼角就沒流露過半分笑意。

  他沒有任何辦法。

  “忘川”的會長,餘述,已經失蹤了整整三天——漢克必須要承認,就公會發展的角度而言,這簡直是件天大好事。但對尚未成熟勒格姆來說,突然附加其身的會長擔子,果然還是太過沉重了。

  與漢克這樣的“老油條”不同,勒格姆依舊年輕。滿打滿算,他加入“忘川”的時間,才剛剛一年半。得益於自身的出色能力以及前會長“弦”的青睞,隻用了短短半年,勒格姆便成長為公會中最年輕的副會長。

  大概是因為他身上那股小說主角般的精氣神,勒格姆在“忘川”內部的人望,一直都高的嚇人。以至於在公會最具影響力的那段日子裏,包括漢克在內的很多人曾認為,這位沉默寡言的魔界人,便是弦選定的繼承者。

  如果弦沒有消失在那個狂風呼嘯的雷雨夜,直到今天,“忘川”都還是那個光鮮亮麗的“忘川”。單輪戰鬥力的話,接任會長之位的餘述,無疑比弦強大了太多太多。但那位佧修派出身的混蛋“魔皇”根本不明白,“忘川”的強大,從來就不是靠拳頭爭來的。

  追尋著可笑且無用的“力量”,餘數將公會在西海岸郊區置辦的備用廠房,改建成了圈養異界生物的試驗場。

  沒有人知道,餘數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但每一位“忘川”人都心知肚明,這項觸及“禁忌”的扭曲研究,有違人道且極其不幹淨。

  敢於向餘述進言的冒險者,全都莫名其妙的消失了。自名為“秋林”的劍士被“印上”公會議事廳的天花板,勒格姆便成了“忘川”唯一的副會長。

  紙又怎能包得住火呢?“忘川”觸及禁忌的研究,終歸還是被聖堂教會抓住了尾巴。當廠房內的最後一頭異界生物,被賽琉.阿納斯塔所領導的異端審判者“淨化”幹淨,“忘川”花費數年時間積累的珍貴聲望,便餘述製定的可笑計劃一同,跌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用“過街老鼠”來形容那時的忘川,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足有半年的安定歲月,已將西海岸冗雜繁複的輿論圈漂洗幹淨。“忘川”曾經的汙名,已被“萊文斯商會”在內的不少組織遺忘,在身為副會長的勒格姆心中,卻依舊是難以抹除的夢魘。

  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漢克還是能看懂的。

  他有點可憐勒格姆。

  “剛才在教堂休息室,我還看見勒格姆和客人聊天呢。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你就不用擔心了。今天是那小子大喜的日子,我們可不能讓任何意外發生。”

  “啊!”

  “所以說,別瞎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無論是他勒格姆,還是我們‘忘川’。”

  “嗯!”

  少女如釋重負的純真模樣,對漢克來說還是太過刺眼了。盡可能和善的衝夏爾笑笑,這位不擅偽裝的冒險者轉身便要離開。

  毫無疑問,他在說謊。

  這位一早便承擔起庭院安保工作的衛隊長,又哪裏來的時間走進教堂?今個一整天,漢克都沒能與勒格姆打過照麵。但他用腳指頭都能猜到,那位多日未眠的可憐副會長,今天依舊在猝死的邊緣拚命掙紮。

  無意義的謊話,又是無意義的謊話。漢克這輩子最厭惡的,就是無意義的謊話。

  當這位經驗豐富的衛隊長掙脫自我厭惡的旋渦,那位黑發棕衣的清瘦男人,已經信步走過庭院大門。四位身著統一製服的冒險者,正以近乎同步的步調,呈扇形跟在男人身後。漢克沒能辨出這些不速之客的身份,卻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那不是“忘川”的製服。

  隻是意識到自己將與那位黑發男人為敵,浸入骨髓的寒意便爬上了漢克的脊背。作為一位經驗豐富的冒險者,漢克相信自己的直覺。但不管怎麽說,此刻正在他腦海中湧動的不安,都實在太誇張了。

  “站住,你們是什麽人?”

  黑發男人回應了漢克的提問,卻完全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

  “你是忘川的人,對吧?”

  “...”

  “叫你們會長出來,我要見他。”

  “回答我的問題!你們到底是什麽人!”

  保持著平穩且隨意的節奏,黑發男人向著漢克所在的方向信步走來。為了戰勝那份源自本能的戰栗,漢克死死攥住了腰間布滿戰痕的重劍。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手中這柄血祭過無數妖魔的厚重闊劍,竟無法為他帶來哪怕一絲一毫的安心感。

  黑發男人仍在步步緊逼,沒有亮出武器,也未展露出任何可能存在的破綻。

  大約在臨時花廊的盡頭,那四位動作統一的陌生冒險者,在漢克麵前散開了陣型。作為一位武鬥派冒險者,漢克對排兵布陣一竅不通,卻還是能看明白,那些身著同款製服的混蛋,正在圍堵教會禮堂的正門。

  “你沒有聽見嗎!去告訴餘述那混蛋,現在就給老子滾出來!!”

  男人那無禮且狂妄的叫囂,正愈演愈烈的進行著。盯著那張姑且還算得上英俊的硬朗麵孔,漢克隻覺得這家夥愚蠢的可憐。

  要知道,這家夥打算以五人之力包圍的,是從屬於“忘川”公會的整整二十位精銳冒險者。

  “聽著,朋友。今天是個好日子,大家都不想碰到晦氣事。如果你們願意現在就離開這裏,我可以放你一馬,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麽說著,漢克將那柄布滿戰痕的闊劍,收回了腰間劍鞘。

  “恕我直言,小子,你的行為完全就是無用功。‘忘川’那垃圾公會還存在於西海岸,這樣事實難道還不夠晦氣嗎?”

  “...?!”

  能形容漢克此刻表情的,唯有奇妙二字。就算是閱人無數的姬千隴,也無法準確描述那魁梧男人的麵孔之上,正川流不息的扭曲與殺意。

  雞哥很清楚,自己剛剛吐露出的數十個音節,在忠於“忘川”的冒險者聽來,可謂是字字誅心。

  也正因如此,漢克的反應令他非常開心。

  姬千隴憎惡“忘川”。憎惡那坨披著正規冒險者公會外衣,本質上卻跟傭兵團類似的肮髒狗屎。

  “真是可憐啊,這群一無是處的蛆蟲!看看你們自己吧!身為過街老鼠,卻沒有與其相匹的自知!”

  若以公會作為立場,這些話已經算得上最為尖銳且卑鄙的貶低了。如果有人膽敢在姬千隴麵前如此羞辱“黎歌”,他必將那混蛋的天靈蓋削下來,打磨鍍銅後拿去當碗使。

  但漢克沒有,至少暫時還沒有。

  有個聲音一直在他腦海中嘶吼:今天是“忘川”與“萊文斯商會”聯姻的日子;正在西海岸教會分部舉辦的,是勒格姆的婚禮。

  不能出任何岔子。

  “給你五秒鍾,從我眼前消失!..一!”

  從未乞求過“仁慈”的姬千隴,又怎會珍視他人給予的台階?聽著衛隊長漢克的最後讓步,這位擁有“劍聖”名號的劍士隻是感覺,那隻人高馬大的愚蠢冒險者,將自己當成了嚇一嚇就會聽話的乖巧小學生。

  “五。”

  “?”

  “動手吧。還是說,你希望我先出招?”

  這是挑釁!漢克明白,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挑釁!眼前這頭狂妄至極的瘋子,他真的已經受夠了!

  伴隨破風之音,過於厚重的寬刃闊劍又一次被漢克掄出了劍鞘。而短管燧發槍漆黑深邃的槍口,就隱藏於他緊隨其後的左手。

  漢克苦心維持的平靜,最終還是被自己怒吼撕碎了。衝著那黑發瘋子的腦殼,這位已完全被憤怒吞噬的衛隊長,劈下了石破天驚的一擊。

  闊劍裹挾的凶狠殺意,甚至遮斷了姬千隴視野內的陽光。當“死亡”的預感湧入腦海,雞哥的手掌,才終於落在腰間的古怪劍柄上。

  被冠以“劍聖”名號的劍士,依舊呆呆的站在原地。隻是不知為何,他那微微上揚的嘴角,劃過了幾縷若有若無的獰笑。